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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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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的时候到了。大地披上了绿装,垂柳随风轻轻摆舞,大叶杨哗哗地作响。 转瞬之间,魏强他们单独活动已经三个多月了。三个多月里,虽然和杨子曾他们集中了几次,但很快又分离开了。之光县的边缘地区,大部分村庄都留下了魏强他们的足迹;群众的脑海里,对武工队也都有个粗浅的印象。没有见过武工队的人,净当稀罕事儿背地里打问;和武工队接触过的人,净显示自己的眼福,偷偷地传播:“武工队,一个人长短两大件。”“人不多,机枪不少。”“个个都是能文能武的人!”“讲起天下大事,都是一套一套的。”“小伙们年轻、利落,‘率’的出奇。”“人家都是左右开弓,打两架盒子的手。”“个个都能百步穿杨。”后来竟把武工队的队员描绘得简直像《七侠五义》里边一些来无影去无踪的人物。真是越传越神奇。这些神奇的传说,就像泛滥的春潮,在四面八方荡来荡去;也像春天的和风,向着苦受严寒的人们身上吹送,人们身上暖和了,心房也被震动了。 武工队神出鬼没地活动在保定市郊,昼伏夜出地和敌人周旋,弄得各个据点、炮楼的敌人,真有点迷迷糊糊、懵懵懂懂的。鬼子的宪兵队逼着村里的秘密情报员赶快搞武工队的活动规律;警备队的联队部和“治安军”十四团,也派密探下乡去侦察。情报来得不少,也组织过几次“联合清剿队”下乡清乡、讨伐。不管心机费得多么大,路儿走得多么远,想见到武工队的影儿,那可是难上加难。 保定的日本宪兵队长松田少佐是“联合清剿队”的指挥官。因为出去几次什么都没有抓来,心里挺烦躁,对送来的情报也就不大相信了,有时竟指着情报狂骂:“废纸的、骗人的一堆鬼话。”他表面上是这样做,心里却另打鬼算盘。他常独自望着地图沉思,一思索就闹个大天亮。 黄庄有个五截子高的大炮楼子,一天晚上,魏强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在炮楼跟前住下了。 “嘿嘿嘿!你们看那个花猫……”李东山像个孩子看到稀罕似的,手指点炕头上蹲坐的小花猫。小花猫舌头舔舔右前爪,不停地刷洗它那毛茸茸的虎头脸。 赵庆田把小花猫拢在怀里,抽出一只手来扑拉它那细柔光洁的皮毛。小花猫在他的怀里,眯缝眼睛,呼噜呼噜地发出鼾声。 “这小家伙真有意思。”李东山喜爱地凑上去,也扑拉了两把。 “你说猫洗脸有什么讲究?”辛凤鸣像考李东山似地问。“咱不知道。你这‘访员’听得多,见得广,给咱讲讲吧。”“用他讲?正定府到天津,整个冀中,谁不知猫洗脸主有客来!这是老年人的妈妈论,没有人信啦。”贾正抢着说。“你知道,你知道,知道怕你偷吃了。谁问你啦,真仨鼻子眼多股子气。”辛凤鸣戏谑地说。 大伙说说笑笑逗着小猫,魏强却纹丝不动地瞅着油灯在静思。刘文彬趴在对面桌上,借着灯亮,刷刷地在个本子上写东西。 “刘太生怎么还不回来?……”魏强一见刘文彬合死面前的本子,便好像自问自地小声说。 “人熟地熟,不会有什么闪错;不过,倒是该来了。”刘文彬边说边把钢笔拧上帽,送给魏强,顺便说了句:“你这笔就是好使,谁丢了也得心疼一阵子。” 后山墙忽然传过咚咚咚咚四下微弱的音响,人们愣住了。跟着,又敲响了三遍。刘文彬听敲过第四遍时,说道:“看,有人和我联系来了。”便从炕上跳下来,朝院里走去。 “你看,客人来了吧。”辛凤鸣用胳膊肘捣撞了下头靠他肩膀呆着的贾正。 “你不用拱,客人来,猫也不会知道。”贾正掀开眼皮,脑袋也就离开辛凤鸣的肩头。 “我也没有说猫知道。” “那你干什么问我?” 门帘一动,刘文彬领进一个二十来岁的妇女来。胖乎乎的中等身材,长得挺四称;一张白光光的脸儿,镶有亮晶晶、水灵灵的一对大眼睛;再让长长的睫毛一配,忽闪忽闪的活像两颗星;鼓鼻梁,尖下巴颏,不说话也托出副笑模样。头一眼望到她的贾正,心里嘀咕:“我在哪儿见过她。”李东山也觉着有点面熟。赵庆田拿眼角一扫,也在寻思见过的地方。“来,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汪霞同志,这是……”刘文彬手指魏强,话没有说出,魏强早蹦下炕来:“汪霞同志,我们认识,就是没有说过话,名字更不知道。” “是认识,你是魏小队长,我也不知道名字。”汪霞说到这,脸上泛起两朵红晕,轻快地笑起来,“名字没有记住,我可记住护送我们过路那天,你瞪我那一眼。” 一句话把大家说笑了。 贾正、赵庆田、李东山也都想起去年腊月护送那起干部时见过她。 汪霞接着说:“你瞪了我一眼,我下沟时砸了你一下。砸了你,你没有哼声,伸手倒把我拽了上去……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又见面了。”她说到这里,眼睛朝人们一扫,好似想到什么事来。随即问道:“那次过路,半路上和敌人在前边打仗的那两个同志回来了吗?” “回来了!那不是吗?”魏强指指贾正和赵庆田,他俩向汪霞点点头笑了。 刘文彬拨拨灯花,请汪霞坐下,转向魏强要水笔:“我再使使。”魏强把那支桔黄色的水笔递过来。汪霞的一对大眼睛,立刻集中在那支水笔上,心里鼓蠕几鼓蠕,溜到嘴边的话儿,又狠劲地咽了回去。 “老吴也可能来,先谈谈你的吧。”刘文彬拧开笔帽,翻开本子对汪霞说。 汪霞从蓝士林褂子布袋里,拿出个小本和一截铅笔,朝魏强瞥了一眼。魏强正扬颏地瞅着她。她的脸儿有些烧,忙低下头:“说真的,从咱们的武工队在各村一活动,群众的抗日心气又都高起来,不论布置什么事,贯彻什么工作,都完成得彻底、漂亮。就拿做军鞋这码事吧,别看妇女们都白天下地栽红薯、耨小苗,可是一到黑夜,便刷夹纸,纳底子地赶着做起来。像东、西王庄不到十天的工夫,就把一百五十对大靸鞋做齐了……” “敌人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有些炮楼子是显着蔫点!可是有的比早先还咋唬得欢。中闾的侯扒皮又把据点对过那座学校占据了,现在正抓人要夫,在周围大挖封锁沟。哈叭狗这回在大冉村对那座毁民桥把得更严,要钱比往常更凶。听说,老松田、刘魁胜今天又带着‘联合清剿队’到南乡去了。” “到南乡去啦?听到那边发生了什么情况?”魏强心头一缩,马上想到去张保公路西面取联系至今没有回来的刘太生。他口问心:“会出问题吗?” “别的不知道,就听到那边响了一大阵子枪。”汪霞见魏强对松田在南乡清剿是那么关心,猜想里边定有细因,忙问:“怎么?”“不怎么。我们有个同志到那边去,现在还没有回来。”魏强把事情告诉给她。 后山墙又咚咚咚咚地响起来。刘文彬听罢声音说道:“可能老吴来啦!”他说完便要下炕。 “我去吧。”汪霞说着,转身,像一阵风似地走了。“这个汪霞同志,年岁不大,看样子倒挺能干的。”魏强说。 “她在咱们这个区顶个台柱子。别看是个年轻的女同志,干工作可是挑得起来,戳得住个的手。从我来到这个区,就没有听她叫过苦,嚷过难……”刘文彬正念叨到这,汪霞一步闯进来,“什么苦啊难的……”随她进来的是个个子不高,羸弱、精瘦的人。 “正说你的本事呢!”刘文彬说完,就赶忙跪在炕上,去和刚进来的人握手:“老吴,你怎么这会儿才来?我给你们指引一下,这是武工队一小队长魏强同志;这是区长吴英民同志。”魏强抓住吴英民伸出来的手,嘴里说着:“坐、坐。”左手把自己刚裹好的一支烟从炕桌上拿起,“给你先抽这个。”“吭,吭,别客气,我有这个玩艺。”一说话就咳嗽的吴英民从腰间搭布上摘下荷包、火镰、小烟袋,熟练地挖了一锅子,抽着。魏强也把那支自造烟抽着了。 “本想早来,因为在东顾庄开了个会,耽搁啦,吭,吭。听说老松田在路那边今天糟得挺凶,吭,吭。”吴英民巴嗒巴嗒地抽着烟,不紧不慢地说。 “你听到那边发生了什么事?”魏强目光烁烁地盯着吴英民问道。 “吭,吭,听说,吭,吭。往常都是拂晓全队人马包围村,今天是晌午过了才出来,吭,吭。这次还都是带短家伙,穿便衣,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分了多少路来的。吭,吭,到了中冉、小屯里……五六个村,净装问路的、串亲走错道的,吭,吭,钻胡同,找背旮旯的地方,不显眼的矬房子串。吭,吭,听说在小屯里,碰上咱们一个同志,两边就打起来了。那个同志穿身棉衣裳,子弹打完了,跑又跑不动,最后跳了井!吭!吭!” 吴英民最后的几句话,触动了人们的心。大家不自主地同时抽搐了一下。 “敌人没有打捞尸首,找武器?”魏强从衣着上立刻想到跳井的可能是刘太生。贴着墙壁坐着的赵庆田、贾正、李东山……都像让针扎了一下似的,有的移动向前凑,有的伸长脖子;辛凤鸣张张嘴又闭上了;刘文彬的脸色也变成了蜡黄色。 “怎么啦?同志们?吭,吭。”吴英民看到人们不愉快的神色,心里有点莫名其妙。和他并肩坐着的汪霞,小声地告诉:“咱队上有个同志到公路西边去执行任务,至今还没有回来。” “他穿……”他像咳痰似地吭、吭两声,眼睛扫了一下瞅望他的人们。全屋的人,除了刘文彬、汪霞和自己换了季,别人都还穿着一套蓝粗布、露出黑羊毛的旧棉衣,脑袋上戴着顶白毡帽头。他明白了,吭了两声,接着说:“鬼子打捞不打捞尸首不知道,就听说鬼子在小屯里抓了好多人;还听说敌人捡了顶白毡帽。” “啊!捡了顶白毡帽?”人们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很明显,这是刘太生的帽子,因为冀中老乡很少戴白色毡帽的。 在约定的地点,刘太生和联络人员顺利地接上了头。他把一切事情办完,转身背着一层薄云遮不住的日头,像个平常串亲访友的人,不紧不慢地朝东北的黄庄走去。 离着立夏虽说还有十几天,天气却越来越热了。 辽阔平坦的冀中大平原上,远近都呈现一片绿苍苍的颜色,真是一眼望不到边。这青翠有活力的景色把刘太生感染了,他情不自禁地小声哼哼起:“二月里来好风光……”他知道自己有个健忘的毛病,脚步不停地迈动,右手常往怀里摸,摸他那内衣口袋里队长给魏强的那封叠成三角形的信;有时还背诵一遍杂七烂八的事。对周围的炮楼、据点却不拿眼皮瞟一瞟。他坦坦然然地走着,有时一个骑车子的人儿从背后响着铃铛撵上来,他朝旁边一闪,让了过去;有时遇上汗水津津、推搡重载小车过道沟的人,他就上去搭把手帮助推。虽然这是敌人的“确保治安”区,他觉得,今天还算平静。 快走到小屯里,他找个叉巴道,准备绕过村去。朝北一蹅,离村半里来地,正好有条东西笔直的大道,道上还走着一个浑身是土的庄稼人。他紧走了几步,等前面的人一扭头,才看清这人三十来岁,于是,就很和气地问道:“借光!大哥,这是上大冉村去的道吗?” 那个人把脚步放慢,扭头瞅瞅他:“是啊,你到哪去?”“我想进城,你是哪村的?”刘太生急走两步撵得和他并了肩。 “就是这村的。听语音你也是当地人哪?” “是啊。我家在南乡,唐河沿上。你做什么活去?”刘太生就跟他闲聊起来。 “唉!我正浇着园,听说孩子放牲口把驴放跑啦,我去找一找。你这是打哪里来?进城干什么去?”他好像对刘太生的打扮感到奇怪,总是用眼角偷偷地打量他。 “家里老娘病了,到白城、白团接先生,都出门啦。想到大冉村再碰碰。不行!就豁着个钱进城请一位。”刘太生看到老乡的眼神有些不对,就漫天撒谎地说了一下。接着他又说:“怎么?大哥,你看我这穿戴有点……” “嘿嘿,没有什么。” “我常春前秋后地进山赶个牲口。这穿戴还是在山里制买的呢!只说家来换换季,没承想老娘病了,只好再将就几天!”“咱是老乡,说真的,你这穿戴就是有点扎眼。哎,你常上山里去,那边八路多不?”庄稼人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声很低,也很亲切。 “嗯?”刘太生又打量对方一下,觉得没什么问题,也就顺话题小声地说:“嗬!可多着哪!一进山,咱冀中的十八团二十四团都在,净是老乡。” “十八团?我兄弟还在上头呢!你不进山啦?要去,捎个信该多好!我娘净念叨。他在二营六连,指导员姓曹,叫曹天池,是个细高挑,白净子,说话山西口音。” “没有今朝有明日,多会儿进山,一定找你。大哥,你怎么称呼?” “我叫何殿福,俺们老二叫何殿禄。你进村一打听,都知道。” “行呵!只要我进山,这事儿很容易,就在小祝泽过路,不用绕脚就把事问了、办了。”两人越说越投契,越谈越合辙。刘太生也就从侧面问了一句:“何大哥,咱这边有没有八路军?” “有哇,就是不明着干算啦!听说,新近过来一伙武工队,净是能文能武本事大的人,走起道来像阵风,鬼子的汽车都追不上他们。可是我没有见过。” “真的?那敢情好。” “嘿!老百姓都哄嚷动了,要不鬼子老下来清剿!”两人东拉西扯说话搭理地来到村东北角。刘太生张大明亮的眼睛,扇子面地一望,心里不由得愣了一下:在村边上站着三个人,好像在看什么;在迎面大道上,前头一个,后头两个,拉开一定距离,一边缓慢地走动,一边也在张望着什么。他俩虽然还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刘太生的心里却七上八下地犯了猜疑。“大忙的时候,怎么有闲逛的人?”他很随便地问道:“何大哥,村头上那三个人是干什么的?”“村头?”何殿福扭过脸去一瞅,马上也站定了脚步,摇摇头:“摸不清,不是俺村的。” “前面溜溜达达的那三人呢?” “也不认识,看样子都挺闲在。”何殿福也觉得这几个人有点奇怪。 刘太生的眼珠滴溜滴溜地转个不停,脑子里一闪一闪地捉摸:“莫非今天要出事?”他想找个抄道、叉道绕过去。抄道、叉道没有望到,他却看清了周围的地形:有树林、大坟地,有安水车的井,有半人高凹字形围着井的短墙。“万一碰上躲不开,在这个地形上也能顶挡一气。”他回头望望,村西北角又有三个人空着手儿朝大道上走来,好像把退路也卡断了。“管他是狼不是狼,得做打狼的准备。”他想到这,对何殿福说:“我解个小手。”就朝几墩柳条丛子走去,假装解裤带,便把驳壳枪从腰间拽出来,顺手又摸摸口袋里的信,对自己上下检查了一遍,把枪身插在左边袖筒里,装作抄手的样子,右手握着枪把,大拇指紧抠着保险机,食指贴在扳机上。他一转身,迎面大道上那个走在前边的人,快步地朝他俩迎上来。 刘太生像没事人似的紧走几步,高声地说:“殿福哥,今年雨水勤,什么庄稼都长得这么好!” “可不是,庄稼人就盼着庄稼好。”何殿福随话答音地说了一句。 他俩和迎上来的人越走距离越近了。 刘太生看着对面来的人,也就肯定自己的预料:虽说是个平常人的打扮,两个牛蛋子般大的眼睛,瞪个圆上圆,满脸横肉,让人一见就讨厌。“嗯!冤家路窄,碰上啦。”他咬住下嘴唇告诉自己,精神上作好了战斗准备。 “你们是哪儿的?”对方像老鸹似地叫唤一声。 “我就是这村的。”何殿福站住了脚。 “他呢?”对方的脑袋像个拨朗鼓似的向刘太生一拨愣。“他是南乡的。”何殿福说。 “你们的‘居民证’呢?” “这不是!”何殿福飞快地从口袋里拿出来,举着给他看。“你是干什么的,要看‘居民证’?”双方虽然仅仅离着二三步,刘太生不慌不忙地在探询。 “妈的!老子是干这个的。”那人刷地从腰间拽出一支“快慢机”,刘太生没容他端平枪,一步蹿上去,用乌黑的枪口抵住对方的胸膛,左手一伸,把对方蓝汪汪的驳壳枪抓夺过来。 “别误会!别误会!我……我是‘联合清剿队’的。”敌人吓得说话直打嘟噜。 “就凭这个,才误会不了。你们来了多少人?” “他们,他们都是。”敌人浑身筛着糠,用脑瓜乱指点。他所指点的就是那几伙溜溜逛逛、走走望望,使刘太生心里发生怀疑的人。 “妈的,到底来了多少?” “这……这个不知道,反正村村都有。同……同,八路老爷,你……” “少废话!”刘太生平端着驳壳枪,退了两步,对直愣两眼呆看着的何殿福说:“大哥,你快朝北走,周围都是化装出来的敌人清剿队。” “啊!”何殿福惊叫了一声,撒脚便朝北面跑了去。东、西、南三面穿便衣的敌人,都手提驳壳枪,快步朝刘太生这厢跑来。刘太生用枪口点着敌人:“老老实实地跟我走!”就拿他当成护身皮,也朝北面大步杈子地走去。 敌人发觉了。啪啪啪!椅子圈形地朝刘太生射击起来。刘太生左手用枪督着敌人后背,同时右手用枪还击一两下,朝矬墙那边跑去。 枪声越响越密,敌人越来越多。东、西、南三面的敌人一边射击,一边朝上攻;北面伏着的敌人,也露头射击起来。密集的子弹,一个劲地在刘太生身旁钻,脚底下落。 刘太生逼着那个敌人,三步两蹿地蹿进凹字形的矬墙里面。他看见何殿福在里边,急得跺脚说:“大哥,你怎么还不走?” “不!我地理熟,要走一块走。”何殿福像对待自己哥们兄弟似的关心刘太生。 “我的好大哥,不行!我是八路军,你是老百姓,不要为我牵累上你!”刘太生喊着,急得胀红了脸。 “可我是抗属,我不能瞅着家里人出了意外!快把他收拾了,跟我走。”何殿福更着急。 “咳呀!老爷们,你们饶了我吧!我家还有八……”那个敌人听到“收拾他”三个字,急忙跪爬在地上,磕头礼拜地闹腾起来。 敌人这种行动,让刘太生从心眼里厌恶。他眼望着这个跪拜的敌人,立刻联想到自己母亲的惨死。他眼珠瞪圆,一抬手枪,就要结果这个家伙;忽又想起俘虏政策,举起的手枪又放下来。“住嘴!”他朝趴着喊叫的敌人踹了一脚。枪声更紧了。啪!一颗子弹从刘太生的耳根底擦过去,把矬墙打起一股黄烟。刘太生眼望四面进攻的敌人,着急地喊:“何大哥!你是老百姓,鬼子逮住也不会怎样,我掩护你,快走。”这时,一个敌人从东面蹿上来,刘太生一挥驳壳枪,把敌人打了个倒栽葱。当啷!敌人的一颗枪弹揳在水车轮子上。刘太生扭头一瞅,北面的敌人,像豺狼似的唔呀呐喊,三三两两地疏散圈围上来,再想让何殿福走,也走不出去了。他望望何殿福,何殿福正使膝盖抵住被俘的敌人后背,用搭布倒剪二臂地捆绑着,勒得敌人直劲地喊饶命。 何殿福把敌人拴在水车上,咬着牙说:“饶命?一会要你的狗命!” 何殿福粗犷的行动,刘太生很满意。他笑着把何殿福叫过来,咬咬耳朵:“大哥,你把他身上的子弹掏给我,我打他们个转遭转。” 何殿福很快爬到敌人跟前,急急忙忙去掏皮五联里的子弹。一共掏出七条,还摸出两个四十八瓣的日本手榴弹。他凑近刘太生:“给你!” “嗬!还有这么两个宝贝疙瘩。”刘太生很高兴。“好,有它更不怕了,咱光着屁股淋闯雨,干吧!”他狠劲用牙一叼,拔掉手榴弹的保险针。 刘太生蹿蹿跳跳,东打西射,全无一点惧怕的劲头。这些,何殿福看到眼里,从心里起敬。他觉得这个八路不是个普通人,就像浑身都是胆,大战长板坡的赵子龙。有这个人给他堵挡四面,使他忘记了担惊,扔掉了害怕。 “朋友,缴枪吧!”敌人的劝降声音逼近了。 “缴吧,卖命为什么?难道就为的五黄六月捂棉衣,戴顶破毡帽?” 刘太生一摸脑袋,才发现白毡帽跑丢了,跟着责备自己地骂了句:“妈的,马马虎虎被敌人捡了个胜利品。” “北面上来了!”何殿福像个观察员似地喊着。刘太生扭头看去,五六个敌人抱成团,嘴里“缴枪”“缴枪”地乱喊着,奔凹字口处蹿上来。 刘太生把手榴弹朝水车轮子上当地一磕,“缴你个脆甜瓜!”一抡右臂扔了出去,轰!在敌人群里爆炸了,炸得敌人呼爷喊娘,连滚带爬。 “好啊!”何殿福情不自禁地跳起来,跟着“咳呦”一声,忙猫下腰。 “怎么?负伤啦。”刘太生急忙问。 “没有。同志,叫你这一折腾,把我也给折腾糊涂了。”他指着安装八卦水车的那口不大的砖井说,“你看,这不是俺村北的小砖井?守着它,咱还耽的什么心!不行就来个跳井!”“跳井?”被绑在水车上的敌人以为他们想要跳井自杀,像看到希望似地说:“朋友,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们只要放了我,把枪一缴,我保证你俩都有好处。” “你胡说八道!我日你姥姥,你想找揍?”何殿福骂着就要朝上闯。 “趴下!”刘太生大叫了一声。何殿福身子刚贴了地,轰!一颗炸弹在砖井沿上开了花,弄了何殿福满脸土。他用袄袖抹擦一下,望望刘太生:刘太生像个碰到洋灰地上的皮球,霍的从地上跳立起来;他又望望捆绑在水车上的敌人,敌人的天灵盖掀去少半块,白花花的脑子搅和着黑红的血浆,直劲的往下淌。 “哎!有来有往,也送给你一个!”刘太生嘴里叨念着,就把第二颗手榴弹狠劲地扔到矬墙外面。“又撂倒他几个!”他乐洋洋地回头向何殿福说。 他俩占的这块五六平方米大的地点,好像出了活佛的圣地,四周围炮楼、据点的敌人,都先后跑出,往这里来朝拜。敌人越来越多,越聚越密。在凹字形的矬墙四外,一百二三十米远的地方,有穿军服的,有穿便衣的,有戴闪亮钢盔的,有戴黑色大檐帽的;有说中国话的,有讲日本语的;有骑马的,有骑自行车的。手枪、步枪、机关枪,密匝匝的围了个转遭转。敌人好像闻到蜜味的绿豆蝇,都想飞来尝尝,可是又怕被蜜沾住脚。他们瞪着凶狠的红眼,准备伺机猛扑上来。“朋友,你看看周围的阵势。”“想出去是不可能啦!”“没有人给你们解围来。”“皇军喜爱你这样的英雄。过来有一千块钱的赏。”“让你当大队长!”“唯一的出路是缴枪,投过来。”敌人枪不响,炮不鸣,在周围互相助威地嚎叫着。 “同志,咱跳井吧!”何殿福一见墙外敌人的声势,觉得时候到了。 “跳井?”刘太生看着何殿福,何殿福并没有半丝为难的神色。 “嗯,跳井。我先跳。”何殿福贴着刘太生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就扒在乌黑的水车斗子,刷刷刷跳了下去。刘太生趴在井沿上,朝井下一望,井筒子有两丈多深。平静的井水,让何殿福一跳,荡起了一层不大的波纹来。他朝井里投了块砖,噗咚一声,使他感到井水很深。“妈的,要真跳,保准完蛋!”他把自己的驳壳枪往腰间一插,又小心地摸摸口袋里的信,和背后插着的那支刚缴的快慢机,按照何殿福跳井的动作,扒着水斗子跳了下去。井水又受到震动,但是,慢慢地平静下去,平得像面大镜子。 日头挨了地皮,喊叫的敌人并没得到一声回响。 老松田气得小胡子噘了老高。他拄着鲨鱼皮把的军刀,凝眉瞪目吼了一声:“吹号!” 随着凄厉的号音,四周的步枪、机关枪像火药库爆炸似的骤然响起来。所有的子弹,都朝凹字形矬墙里边放射,中间,还不断地响起掷弹筒的爆炸声。 一阵剧烈的枪声响过,敌人端起刺刀,猫着腰,“呀呀呀”地嚎喊着冲了上去,冲进了凹字形的矬墙。矬墙里面仅仅发现一个倒剪二臂,掀去半边脑袋的尸体。 松田昂头阔步地跟进去。审查一下周围,周围一无所有;探头瞅瞅井里,井帮毫无痕迹。“嗯!他们地遁了?!”他拧眉望着落日,心中有些茫然。 深夜,万籁俱寂。 远处传来一阵驴叫的声音,天交半夜了。 魏强同刘文彬做了商量,一抬屁股从炕上立起来,对大家说:“今天敌人清剿公路西边,备不住明天到公路这边来,大家休息,拂晓转移。”人们这才七手八脚地安排睡觉。“谁的哨?换岗去。”魏强问。 “我。”贾正拿起自己的马步枪,沉着脸走出去。 “汪霞同志,你怎么个宿法?”魏强想跳下炕来,一眼瞅到今天还有个女同志,就蹲在炕沿上问。 “我在房东屋里,跟老奶奶在一堆宿。”汪霞说完,凑到魏强跟前:“你看刘同志。”魏强扭过头去,见刘文彬这会儿像个泥菩萨似地坐在那里,回过脸来说:“他是比别人难过,因为我们没有回来的这个同志,是他的亲侄子。” 忽然,门帘一掀,贾正像吃了喜鹊蛋似地闯了进来,张着没有门牙的大嘴光傻笑。大家睁大眼睛一看:五大三粗的刘太生,光着脑袋,咧嘴笑着跟在贾正身后。 “小队长,我回来了。”刘太生说。 刘太生的猛然到来,人们像发高烧的患者吃了块冰凌核似的那么痛快,一下把他围住了。 刘太生吸了口烟,就把他今天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原来那井里大有文章。刘太生脚先伸到井桶里。他脚跐水车斗子,手一扒,就顺着一串斗子朝下走,越走光线越暗,越走越离水皮近。待他脚离水皮二三尺,左腿腕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攥住。“同志,朝这边伸!”他的左脚被那只大手拉到一个坚实的地方,身子一缩钻进了洞。“你朝里先走,我关上。”何殿福等待刘太生大猫腰地朝前迈了两步,吭当一声,那个直径二尺的小门被一个东西关堵上。刘太生睁大眼睛,黑古隆冬的任什么也看不见。他用手朝前摸摸,前面是冰凉棒硬的土墙;向左右一搳拉,左右也是潮湿、坚实的墙壁。“何大哥,这里是个死胡同?” “不,秘密机关在你脚底下呢!”何殿福说着,就用手拽他,“来,咱俩换个地方,我去摆弄。”他的前胸贴着刘太生的后背,倒换了位置。他摆弄一会儿,啪嗒响了一声。“好啦!你往里头走,我把它再划上。”他牵着刘太生的一只手,像领瞎子绕路似地走过去。刘太生越走越觉得前面道儿高。他猫着腰走了五六尺,便站住了。这时何殿福伸着两只手叫:“同志,同志,我还来领着吧。” 刘太生背靠墙,侧着身子想把何殿福让过去。路儿太窄,怎么让,也是不行。 “过不去啊!同志。”何殿福挤了两挤,也没有挤过。“这么过不去,有过去的办法!什么事也难不倒咱。”刘太生温声的说着,身子朝前往地上一趴,“何大哥,你在我身上爬过去吧。” “哎呀!这可委屈你啦!”何殿福怕蹬坏了刘太生,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上爬了过去。“这就不要紧了,让鬼子自己折腾吧!” 何殿福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领着他向前走,边走边叫:“朝里手拐!”“往外手去!”“这儿揳着一堆橛子,小心绊倒!”“陷阱!来,给我手,迈大步跳过来!” 走着走着,何殿福一站,说道:“到村边上了。”刘太生虽然看不见何殿福的脸,从语音上听,何殿福是高兴的。他真想不到今天能够逢凶化吉,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痛快。 “咱俩抽袋烟,歇歇腿就上去。鬼子再怎么糟,到掌灯吃饭的时候,也得滚蛋!”何殿福就地一坐,梆叽,打着一撮火绒,吸着一锅子烟。“同志!你先抽这袋,解解心头火。”“不,大哥,我卷好了,你抽欢点,我对个火就行了。”刘太生跟着把自己卷的烟抽着。 “你们八路军都有这个本事,俺们老二也会卷这个玩艺。”何殿福吧嗒吧嗒贪婪地吸了几口,烟锅里的小红火儿一闪又一闪的在放亮光。 “同志,你打仗怎么那样刁?” “跟鬼子打仗,不刁棒点还行?!” “我看过打仗的书,听过打仗的故事,就没有见过真杀实砍的。你今个算是叫我开眼啦!就是妖魔鬼怪碰到你,也得吓得蒙了台。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太生。” “在道上,我一见你那穿戴,心里就有点犯嘀咕,可是叫你三言两语地遮混过去了。刘同志,你……”何殿福把烟袋拿出嘴来,朝刘太生凑了两凑。 “我,怎么啦?大哥。”刘太生嘿嘿笑了笑。“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 “你是不是武工队上的?” “是啊!” “嗬!我这眼力不错,打仗的工夫,我就猜到这一点。莫怪人们传说,武工队打鬼子刁棒、邪乎得厉害,净是百步穿杨的能手,果然名不虚传。好,好,有你们在,老百姓抬头的日子算来了。” “大哥,要不是有你,我再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行。说真的,我得谢谢你,没有你,我怎么会知道有这个地道?” “其实,要谢,你得谢抗日政府,得谢共产党。抗日政府和共产党怕老百姓被鬼子包围在村里跑不了,逃不脱,学了公路东面的东王庄,才在去年冬天领导着人们黑夜来挖这个。没有想到,叫你我用上了。说句不受听的话,‘闹早了,不如闹巧了’,只说费工夫不顶用,哪知真顶大事。” “顶大事!今个没有这地道,咱弟兄俩要想活着出去,真是万难。” “可不是!” 刘太生、何殿福烟抽足了,话说够了,抬起屁股,拐了几个弯,朝前走了一大截。“刘同志,咱上去吧!上去就是俺们家的炕头。要没有事,你吃饱喝足再赶道。”何殿福站住侧耳听了听动静,伸手朝上前方狠劲一推,只听到上面哗啷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搡倒了,跟着透过不大点的光亮来。他一纵身子爬了上去,回手把刘太生从漆黑的地道里拽出来。被褥阁子被掀倒,惊动了外间屋的人们。何殿福的母亲、老婆,还有他的两个孩子都急忙跑进来看。一见被阁子后面,洞口里钻出的是何殿福,另外还有个生人,都惊呆了,睁大眼睛,像是问:“这是怎么回事?” “瞧你们,还怔个什么劲?村北打仗的鬼子走了没有?”何殿福一时不能理解家里人的心情,着急地问他老婆。 “都走啦!一直闹到掌灯的时候才走。你跑到哪儿去啦?看叫家里人这个找劲。”他老婆没有好气地说。 “走了就好。娘,赶快烙两张饼给这个同志吃,吃了他还赶道呢!” 刘太生帮助何殿福把被褥阁子弄好,跳下炕来,笑着问:“大嫂,他们打捞尸首没有?” “打捞啦!就是什么也没有。在村北小砖井打仗的是你呀?”何殿福的老婆在刘太生的身上像发现了秘密,欢喜地上前问道。 “不光我,还有何大哥呢,要不是他,我……” “快别说啦,你那个厉害劲头,二郎神碰上也要愁得脑仁疼。我今天算是都看到了。”何殿福在他老婆面前,指指划划地夸奖刘太生,同时,也在卖谝自己。 “何大哥,今天这事,因为是自家人,我就不多说一句客套话。”刘太生用手指指漆黑的窗户外面,接着真情实意地说道:“天不早啦,我有紧事,得忙着赶路,不能再麻烦你们啦!”何殿福一听,伸出两只大手掌就去阻拦:“不管有什么紧事,也得吃饱肚子。”他母亲伸着两只沾满湿面粉的手,也从外间屋走进来:“到家,不吃饭还行?再稍等一会就得了。”他老婆也留拦:“你俩既是患难朋友,更别见外。”两个孩子一起跑上前来,一个孩子抱住一只大腿叫着:“叔叔,不让你走,不让你走。” 何殿福的全家好说歹说,诚心诚意地拦留,也没有把刘太生留住。何殿福的母亲,觉得实在拦不住了,长出了一口气,冲她儿媳妇使了个眼色,何殿福的老婆匆匆跑了出去,转回头,拿进几个焦黄的玉米饼子和湿漉漉的腌蒜:“大兄弟,不吃饭,揣上两个饼子道上吃。”说着就朝他怀里掖。 人们听完刘太生的跳井经过,个个都感到地道是个开展平原游击战的上好法宝。魏强扭头冲刘文彬说:“咱这边不能挖地道?” 刘文彬摇摇头:“咱这边河多,水皮浅,挖不下三尺,就出水啦!大多数村子试过,都不行!” 刘太生掐死抽剩下的烟蒂,扔到摊在桌子上的一包大叶烟里,伸手朝怀里摸,摸了好半天,才把信摸出来。“给你,小队长。” 魏强打开信,凑近灯亮,从头到尾地看完,回手递给刘文彬;接着又朝刘太生问道:“还有什么事?” “今天和我取联系的是祝文华。他告诉我,张司务长说,你要去,最好借两辆车子,带一个人去,回来好驮单衣裳。还有,粮票、菜金都没有发下来,要咱们借着吃……”刘太生怕忘了什么事,每说一件就想一下。末了,他像想起一件大事,红着脸羞答答地说道:“小队长,今天我跟敌人打仗,马马虎虎又差一点吃了亏:我把那个特务的枪卡过来,就没有再搜查他,也没有捆;后来,从他身上又弄出两颗手榴弹来。瞧,这多危险?”刘太生说完,将缴获的那支快慢机递了过去。“是危险。危险的事多喒过去了也后怕。这对咱大伙都是个教育;对你,当然更深刻。”魏强觉得刘太生敢于正视自己的缺点,也就没有再批评。 “这个信不是叫你……”刘文彬指着信说。 “不过,从刘太生今天的遭遇看来,这身衣裳是吃不开了。” “那,咱就操持着换。这个事我和汪霞来办。”刘文彬觉得这是分内的事,忙瞅了下汪霞。汪霞知道把这个工作交给了自己,笑眯眯地点点头,答应下。 迎着东照的夕阳,魏强身穿一件藏蓝的大褂,头上戴顶剪去宽檐的灰呢帽,脚下蹬着双青帆布的千层底鞋子,骑着一辆半新不旧、带有车兜子的自行车,像支离了弦的箭,疾速驶过张保公路,来到清苑地区。刘太生扶稳双把,两腿紧蹬自行车,拉开距离跟随着他。刘太生今天也换了季。除去头上戴的一顶烟色礼帽,从肩下到脚上,打扮都和魏强一样。他俩胸前,都别有一颗椭圆形、蓝色珐琅的小牌牌。 近几天,下过一场春雨,麦子、春苗都长得像水葱,让风吹得摇摆着、起伏着。 魏强他俩走了一大截子,选了个四处望不到人的地方站下了,又各自检查下枪弹、装束。魏强对行动重新做了个布署,翘腿上车子,继续朝前走起来。 没有两袋烟的工夫,魏强他俩蹬出四五里地了。这四五里地,是步步朝上走的大漫坡。走到顶点,魏强朝前一望,下陡坡,必须向右拐个大死弯。他仔细地听听,坡下没有动静,就轻轻地捏住车闸,徐徐地顺着陡坡滑下去。到坡底,刚一拐弯,迎面碰上了二十多个武装齐备的警备队员,正赶着一辆大车向坡上走来,坡陡,车载得重,两匹骡子拉不动,警备队员们正在车后面叫着号子朝上推搡。 “妈的,还骑?推着绕过去!”前面一个横眉立目的家伙,紧拽着菊花青的蹶骡子,甩着脑袋瓜嚷叫。 “好,好。”魏强跳下车子,笑嘻嘻地满口答应着,就朝道旁谷子地里踏去。他觉得就坡下驴地来这么一下挺侥幸,只要绕过去,上了大道,骑上车子就算脱身了;再放它两枪,也就通知了背后的刘太生。 “哎,哎!你眼皮坠住磨盘啦?怎么瞧都不瞧就朝前闯……”警备队里一个歪戴大檐帽,松挂着武装带的家伙,斜愣着眼睛望着魏强咋呼开了。 魏强见这人疙疙瘩瘩的桔皮脸上,趴着个蒜头鼻子,大嘴巴,厚嘴唇,两个小眼挤巴挤巴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又见他衣领上缀着一杠一花的领章,连忙站住脚步,恭敬地点点头:“队长,你辛苦!” “撂下你那鸡巴车子,过来推车!”警备队长把俩小眼珠子一瞪,不干不净地叫骂起来。 “怎么办?”魏强脑子连转了几个弯,“帮助推去?枪在车兜里,手里扣着子弹;不帮着推,看样子他是不会放。唉,演戏,说好话地哄吧,也许能混过去。”想到这里,就摆出一副可怜的面孔,点头哈腰地哀求:“队长,不怕您笑话,我是个残废人。”他把扣着子弹的左手,朝袖筒里褪褪,想抬胳膊,又装作不敢使劲抬的样子,“我这是小时候抽风落下的病,这条胳膊不能吃劲。像我这号人,就是上去推,也出不了牛毛大的劲;再说,乡长让我办个急事,去晚了,过时不候。请队长高高手,叫我过去吧,将来到俺们大乡里,我补付。”警备队长哪听他这一套,乜斜着眼朝身后的警备队员们一努嘴,稀里呼噜蹿上七八个端枪的,他也跟了上来:“你是他妈的哪个大乡的?你们乡长他爹死啦,让你这个数不着的干孙子报丧去?”他指着鼻子剜撴眼地朝魏强骂起来。 魏强火头一下蹿到嗓子眼。他思摸思摸,没有来发作。他按按火气继续苦笑地来对付:“我是田各庄乡的,今天于庄车站的煤业组合①让各大乡七点钟赶到,过磅领配给煤。七点钟过了,煤领不上,早缴的钱也白花啦!”他就瞎编胡诌地撒起谎来。 ①鬼子垄断煤炭的一个经济组织。 “噢,你倒是个好人,着急走,是怕给乡里糟了大钱。哈哈,这不难,龙画好了,就请点这个睛,点了,走你的。”警备队长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两声,就假装踱步地走向一边去。魏强一听,知道这是想敲他的竹杠,心里捉摸:“这可是叫花子碰上个要饭的,穷对穷啦。”但是他为了应付着过去,还是装模作样地将右手伸到怀里去摸钱,他摸着摸着忽然起急地说:“看我这记性,明摆是自己装的钱,怎么摸不着啦。掖到哪儿去啦……” 警备队长开始见魏强伸手朝怀里摸,心里真有点甜丝丝的高兴。但是,一见魏强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掏不出来,嗷地大叫了一声,跟着骂道:“刮风下雨不知道,自个撂的钱怎么会拿不出!一看你这个熊样,就不像个吃好粮食的!”小狗跟着大狗叫,警备队员们也随和队长不三不四地叫骂起来:“你是涮着爷们玩!”“真不是个好屪子攮的。”骂骂咧咧地就朝魏强跟前挪蹭。 这时,魏强被骂得脸色由红变黄,气得浑身直打颤,顶到嗓子眼的火儿,跟着蹿上脑瓜门。他抽出摸钱的右手,想伸到车兜里抓,但又把手儿停下来,火气朝下一按,忙托出笑脸来说道:“别生气,队长,都怨我。”他拍打腰间,望着警备队长:“浑身摸个遍,没有,准是丢啦,没有今日有明日,哪回儿不见呢?您到田各庄找我。” “找你?你还不定是什么玩艺变的呢!” “您看,这不是证章。”魏强右手指指胸前的蓝牌牌。“去你妈的罢。老子认钱,不认那玩艺。早知道你是不吃野牧味不上膘。去,翻翻他是个什么东西。”警备队长把脑瓜一摆,那几个警备队扇面形地围上来。一个警备队员威胁地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有钱朝外掏。惹翻了我们队长,你白搭一条命!” 七八个警备队员七八个枪口,黑洞洞地对准魏强。魏强知道对付不过去了。心里想:“要翻,老子就叫你们翻个热闹的。”他纹丝不动,坦坦然然地笑着说道:“先生们,不怕麻烦就翻吧。干什么还用费这么大事,拿枪逼着?别说我是个残废人,就是个好人,是只老虎,还能蹿出去?”他这么几句话倒挺见效,一个警备队员把端起的步枪朝地上一戳,鼻孔吭了一声:“量你也蹿不出来!” 别的警备队员,有的把枪斜背在肩上,有的也戳在地上。“要翻,让我把车子撂下。”魏强一边说着,一边朝地上放车子。车子刚刚撂稳,驳壳枪也被他迅速地拽了出来。他气昂昂地喊叫:“叫你们翻!”跟着啪地一枪,警备队长闹个仰面朝天。接着,他挥手,又朝面前的警备队员们一枪,只听到啪啪啪……警备队员们死的死,伤的伤,没有沾到边的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枪声震惊了牲口,牲口拉着大车从警备队员们的身上叽哩咕噜地轧了过去。魏强这时扭身一蹿,便朝西南上撒了“鸭子”。 打懵了的警备队员们稍一清醒,就在魏强背后叮咣开了抽屁股枪。子弹在他的头上、身旁吱溜吱溜地乱飞乱叫。魏强提着驳壳枪朝前跑着跑着,噗咚,被扔了个前趴虎。警备队员们一见打倒了,像窝蜂似的一齐蹿了上来,嘴里叫着:“拿活的!”“可打躺下啦!”魏强趴在地上动动四肢,摇摇头,哪里也没感到不舒服。跟着,从地上跳起,一回手,又将刚按上的一条子弹朝追来的警备队员们打去。警备队员们又被按在地皮上。魏强借着这个工夫,一轱辘滚到一条半人深的交通沟里,马上将第三条子弹按进弹槽。他扭身趴在沟沿后面,正要观察警备队员们的动作,这时陡坡顶上,啪啪地响起枪声,子弹直朝警备队员们跟前落。他知道这是刘太生打来的枪。 受到两面夹击的警备队立刻放弃了魏强,歪戴帽子拖着枪仓仓惶惶的朝向东北逃了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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