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当时的混乱,我们未能如期毕业,在学校延宕了好几个月。进入冬季以后,我们开始变得有点惶惑不安,因为终于得到了确凿的消息:距离校的日子已经不远了。艾雯走后,也没有立即补上—个班主任,谢百三又早在高三上学期中途辍学,之后,一直没选出—个得力的班干部,此时,我们这个班就很涣散。一涣散,无所事事,心中便更加恍惚。仿佛路就要走到尽头,前面是—片渺茫。 我托马水清转给陶卉那封信之后,已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那些天,我在等待着陶卉的反应,日子过得—天比一天没有信心。“她接到我的信之后,是怎么想的呢?”有一阵,我的脑子里整天盘旋着这个问号,并做了许多猜测,其中有的猜测是完全对立的。大部分猜测是悲观的。想得很累,就不让自己想。可是人的脑子—旦纠缠住—信念头,就像—条狗咬住了—块骨头一样不肯松脱。我随时都会突然不由自主地就想到那封信,想到陶卉,想到她的态度。尤其是在五更天,睡着睡着,就会醒来了,醒来之后,满脑子就控制不住地去想那些事,遏也遏不住,赶也赶不走,那时,就觉得人对自己实在是无能的。这五更天,—个—个地出现,将人折磨着,让人一会儿凉咝丝的,—会儿又热拱烘的。我至今也弄不明白,五更天为什么剧口些有心思的人最难熬的一段光阴?这年冬季的五更天,几乎把我毁了。实在没办法时,索性起来,披了衣服到室外跑步去,跑它个精疲力竭。 我变得敏感而多疑。—会儿觉得陶卉那隅然的一瞥是颇有意味的,—会儿觉得只管独自一人在那儿做事的陶卉对我的表过完全无动于衷,—会儿又觉得陶卉嘴角的那一丝微笑充满了鄙视。 对那封信的内容,我也逐字逐句地检讨,竟然觉得几乎每—句话都说得不够妥当,有失于轻浮,几乎每一句话都可以成为我灵魂卑微的证明,几乎每一句话也都可以成为她嘲笑我的材料和蔑视我的根据。恋爱对人身心的损耗,达到了让人恐惧的程度。人有了—次初恋之后,大概再也不敢像初恋那样去恋爱了。 还没到毕业的日子,十二月十五日那天,我在校门口遇到了陶卉。她独自一人站在那儿似乎已有一段时间了。我突然见到她时,血液呼呼涌上头来。我不知道是继续前行还是后退。恍惚迷离之中,我隐隐约约地觉察到,她脸色绯红,眯眼微笑着。这种微笑,是在我与她六年的同窗生活中从未有过的。我有一个念头:她可能要与我说话,要给我一封信。于是,我迎着她走过去,一直走到离她身边不远的地方。在极短暂的时间里,我停留在她的身边。我闻到了淡淡的香气。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我低下头,赶紧朝镇上走去。但当时,我有一种直觉——她在望着我的背影远去时,眼睛里飘动着失望与遗憾。可是,我没有回头,因为我没有根据,因为我天生的性格的弱点(自卑、害羞),必然使我不可能回过头正视她的目光。 我终于没有等到陶卉的回信。二十六日下午,我听到消息:陶卉提前拿了毕业证书,永远离开了黑瓦房,离开了我们,进城学医去了。 那个下午,便是我人生中—个历史性的下午。我记得那天的太阳,在天空挂着,像一枚剪圆了的银箔。 从黄昏,我直躺到第二天凌晨,十分安静。 近中午时,我去镇上,想去许—龙那理个发。在街头走着时,有人叫我:“林冰!” 回头—看,是谢百三。 “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唐桥,帮人家盖座仓房。” 谢百三的辍学,是因为当时他父亲去世,他是老大,下有弟弟妹妹四个,家里实在不能再让他继续读书了。离校之后。他学了一门泥瓦匠的手艺。此刻,他胳肢窝里夹着的是—个麻布包,从里面露出了几把瓦刀的把手。他的身上,满是泥点与白灰。 “去宿舍坐—会儿吧。”我说。 “不了。我还要赶路,其他几个瓦匠都已经去了。” 我回过头去,一眼瞥见了那个我们从前常去的熟食铺,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知道还有—块多钱,就说:“我们进去吃盘猪头肉,顺便说会儿话吧。” 他想了想,“好。” 我们坐下,等人有把猪头肉端上来。 “马水清好吗?” “好。他前天回吴庄了。” “你常去找刘汉林玩吗?” “不常去。他忙。” “陶卉好吗?” “她进城了,就在昨天。” “……”他就朝门外看。 他从学校出去才半年多时间,却老了许多。脸黑苍苍的,嘴上长了黄黄的、稀疏的短须,背也明显地驼了。 猪头肉端上来之后,我们就闷声不响地吃起来。吃到—半,他把筷子搁在盘子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然后打开,取出一张女人的照片来,轻轻叹息了—声,道:“春节,我就要结婚了。”他将照片递给我。 我接过照片来看,觉得那女子一般,并且有点老。我笑着说:“看上去,挺善良的,挺好的。” 他接过照片,看了看,放回本子里,又将本子放回口袋里,抓起筷子来继续闷声不地吃猪头肉。快吃完时,他说:“还是读书好。可是,永远也不可能了。”说着,眼睛里就有泪光。 我用筷子把盘中已剩不多的肉往他那一边拨了拨,“吃吧。” “见了马水清,代我问个好。” “好。” 分手时,他用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手竟是干燥的,干燥得发出声响来。 他走了,穿着过于臃肿的棉裤和棉袄。 我看着他,就像看见了我的明天。 理了发,我不想再回那个学校,直接去了吴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