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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06-10)

    【目 录】   

  6
  茶炉烧开了,母亲把它搬进屋来。客人们转着桌子紧紧地坐成一圈,只有娜塔莎一个,手里拿本小书,坐在一角的灯下。
  “为了要知道人们的生活为什么这样坏……”娜塔莎说。
  “还有,为什么他们本人也不好,”霍霍尔插嘴说。
  “……我们应该先看看,他们开始是如何过活的……”
  “应该看看,亲爱的,应该看看!”母亲一边沏茶,一面独自说话。
  大家静了下来。
  “妈妈!你怎么啦?”巴威尔皱着眉头询问。
  “我?”她向大家扫视了一下,知道大家都在看她,她不好意思地辩解道:
  “我,不自觉地说出口了,就一句——你们应该看看!”
  娜塔莎笑了,巴威尔也咧开嘴笑了,霍霍尔说:
  “谢谢,妈妈,谢谢你的茶!”
  “没有喝,就谢谢?”母亲说着,又望着儿子问道:
  “我在这儿不碍事吧?”
  娜塔莎回答说:
  “你是主人,怎会碍客人的事呢?”
  “于是就又像小孩似的可怜巴巴地央求道:
  “嗳,快给我点茶吧,冷得我全身发抖,腿都冻僵了。”
  “就来,就来,”母亲匆匆地答应着。
  喝干了茶,娜塔莎大声地透了口气,把辫子甩到背后,开始朗读那本黄皮带图画的小书。
  母亲很小心地不叫茶杯发出声响,一边倒茶,一边听那姑娘流畅的念书声。非常清朗的声音。和茶炉的细小而沉稳的歌声合在一起,在房间里,食肉寝皮的野蛮人的故事,恰似一条美丽的丝带在蜿动着。她所读的,和童话是一样的东西,母亲几次朝儿子望望,都想问他在这种历史里面究竟有什么可禁止的呢?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听这故事听得疲倦了,便开始悄悄地观察这些客人,而且不让他们发觉。
  巴威尔和娜塔莎并肩坐着;他比谁都长得好看。娜塔莎低低地俯在书上,时不时用手撩开那滑到两旁太阳穴上的头发。她常常地抬起头来,她那和善的眼睛望着听众,压低嗓音,不看书本,说出一些个人的意见。
  霍霍尔把宽大的胸脯靠在桌子角上,斜着眼睛在观看自己那揪得下垂的胡须。
  级索夫希诃夫将手掌支着膝盖,像木头人一般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他那张嘴唇很薄眉毛稀少的麻脸,像一副假面具似的一动不动。他那眨也不眨的细眼,顽固地盯着映在那个发光的铜茶炉上的自己的影子。他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小小的菲佳听着朗读,无声地歙动着双唇,仿若是把书里的话在心里又重复一遍。他的朋友把臂肘放在膝盖上,用手掌支住腮帮,弯着身子,沉思地微笑着。
  和巴威尔同来的,有一个是红锴卷发,长着一双快活蓝眼睛的小伙子,他大概是想找空儿说点什么,所以不安地在那里动弹着;另外那个浅色头发剪得很短的,用手摸挲着头,在那注视着地板,看不见他的脸。
  房间里使人觉得特别舒服。母亲感受到一种她从来不曾经验过的特别空气,在娜塔莎那如同流水一般的念书声里,她想起了年轻时热闹的晚会,老是发散着腐臭的酒气的年轻人的粗暴言语,以及那些人所讲的无聊的笑话。她一想起这些,一种可怜自己的痛苦感,就隐隐地激动着她的心。
  她想起了死去的丈夫那时的求婚。
  在一个晚会上,他在黑压压的门洞里抓住了她,用整个身子把她靠在墙上,闷声闷气发发怒般地问着:
  “可以做我的老婆吗?”
  她觉得疼痛而且屈辱,但是他用力地揉搓她的胸乳,粗暴地喘息着,把他湿热的气息吹到她的脸上。她在他的胳膊里挣扎着,最后终于挣脱到一边。
  “哪里跑!”他怒斥道。“喂,不回答吗?”
  羞耻和屈辱,窒塞了她的呼吸,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人打开了门洞的门,他不慌不忙地把她放了。
  “礼拜天派媒人来……”
  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要知道的,不是人类曾经怎样生活过,而是人类现在应该怎样生活!”屋子里响起了维索夫希诃夫的不满的声音。
  “对啦!”红发少年站起身来,表示赞同。
  “我不同意!”菲佳喊道。
  争论爆发了,话头就恰似篝火的火舌一样闪烁着。他们在喊些什么,母亲全然不知。每个人的脸上,都闪出兴奋的红光。但是谁也没有生气,在他们的话里,也没有那些她听惯了的激昂的言词。
  “在姑娘面前受拘束!”她这样估计。
  她喜欢娜塔莎那副认真的模样,她仔细地观察所有的人,就好像这群小伙子是她的孩子似的。
  “等一等,朋友们!”娜塔莎突然说,于是大家伙都静默下来瞅着她。
  “主张我们什么都得知道,无疑那是对的。我们应该在我们身上燃烧起理性的光辉,使愚味无知的人们可以看见我们。对于一切问题,我们都应该有一个公正而确实的回答。必须知道一切真理。和一切的虚伪……”
  霍霍尔一边听,一边合着她的话音,摇着头打着拍子。维索夫希诃夫,红发少年,和巴威尔同来的那个工人,这三个人是紧紧地站在一边的,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大喜欢他们。
  娜塔莎说完之后,巴威尔站起身来,安静地说:
  “我们单是希望能够吃饱肚子吗?不!”他坚决地望着他们三个,自问自答道。“我们应该使那些骑在我们头上想蒙住我们眼睛的家伙知道,我们对一切都要看得一清二楚,我们并不是瞎子,不是动物,不是仅仅要吃饱肚子,我们希望过人的生活!——我们应该让敌人看到,他们强加于我们身上的苦刑一般的生活,一点也不能妨碍我们和他们一样聪明,而且还要超过他们!……”
  母亲听着他的话,心里颤动起自豪感——确实说得有道理!
  “吃饱的人多,正直的人少。”霍霍尔说。“我们应该从这种腐朽的生活沼泽朝着未来的真理王国架起一座桥梁。这才是我们的任务,朋友们!”
  “斗争的时刻已经到了,再没有时间先把两手治好了!”维索夫希认可夫嗡声嗡气地反驳。
  他们散会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维索夫希认可夫和红发少年两个先走,——这又让母亲觉得不快。
  “为什么这么着急!”母亲一边冷淡地鞠躬,一边这样寻思着。
  “你送我吗?那霍德卡?娜塔莎问。
  “当然要送!”霍霍尔回答。
  娜塔莎在厨房里面穿外套的时候,母亲对她说:
  “都什么时节了,还穿这么薄的袜子!——要是你愿意,我给你打一双羊毛的,好吗?”
  “谢谢了!彼拉盖雅·尼洛夫娜!羊毛袜子扎脚!”娜塔莎笑着回答。
  “不,我给你打一双不扎脚的!”符拉索娃说。
  娜塔莎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她,这样凝视使她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是出于真心的!”母亲低声说。
  “啊,你真是好人!”娜塔莎很快地握了握母亲的手,也同样低声回答。
  “晚安,妈妈!”霍霍尔望着她的眼睛说,他弯下身子,跟着娜塔莎走进门洞里。
  母亲望着儿子——他站在房门边微笑着。
  “你在笑什么?”母亲很不自在地问。
  “哦,我很高兴!”
  “做娘的虽然又老又笨,可是要是好事我也懂得!”母亲面带慢色地嗔道。
  “那就很好啦!”他搭话说。“请睡吧,时候已经不早了。”
  “这就去睡!”
  她绕着桌子忙活着,收拾了茶具,心里感到满足,甚至是由于畅快,身上出了一层汗,——她很高兴。因为一切都这样顺利地、平安地结束了。
  “你做了一件大好事,巴沙!”她说。“霍霍尔非常可爱!
  还有那个姑娘——嗬,她真聪明!她是干什么的?”
  “小学教师!”巴威尔在房间里踱着步,简短地回答着。
  “当了先生,——还这么穷!穿得真糟,——衣服全破了!这样很容易患伤风感冒。她的父母在哪里?”
  “在莫斯科!”巴威尔说着,走到母亲对面站住,严肃地压低声音说:
  “告诉你吧:她的父亲是个老板,做钢铁生意的,有好几所房子。因为她走了这条路,就被她父亲赶了出来。她可是在不愁吃穿的家庭里长大的,从小矫生惯养,要什么有什么,但是现在啊,她得在夜里走七俄里,……独自一个人……”
  这倒叫母亲大吃一惊。她站在屋子中央,惊奇地耸动着眉毛,毫不作声地望着儿子。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追问:
  “回到城里去?”
  “回到城里去。”
  “唉呀!不害怕吗?”
  “她就是不害怕!”巴威尔苦笑了一声。
  “为什么要这样?留她在这里过夜,——和我睡在一起就行了!”
  “那不方便!明天早上这儿的人会看见她,这对我们没什么必要。”
  母亲思索着朝窗外望了一下,低声问儿子:
  “巴沙!我真弄不明白,有什么危险和值得禁止的呢?不是一点坏处都没有吗?”
  母亲对此感到不解。她很想从儿子嘴里得到明白的答复。
  他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断然地回答道:
  “坏处是没有。但是,在我们大伙前面,却有监牢在那儿等着。妈妈,你应当预先知道会有这样的事……”
  她的两手战栗起来,她压低了声音说:
  “也许……老天会保佑,总有法子可以避免的吧?……”
  “决不会有的!”儿子亲切地说。“我不会哄骗你,没法避免!”
  他面带微笑。
  “请休息吧,够累的了。晚安!”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走近窗前,站在那望着街上。窗外又冷又黑。天空刮着风,从沉睡的小屋顶上吹下雪来,打在玻璃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急切地细语,然后落到地上,卷起一团团干燥的白雪顺着街直滚。
  “耶稣基督,可怜可怜我们吧!”母亲悄声低语。
  在心田里,眼泪在沸腾,对于儿子那样镇静地、自信地说出的不幸的期待,觉得好像飞蛾一般,盲目地、可怜地在那里颤动。在她眼前,出现了一片平坦的白雪旷野。混着雪粉的白风,发出刺骨而尖厉的嚎叫,狂奔着,来回窜腾着。在雪野之中,只有一个青年姑娘的黑小的身影,拽曳般地在那移动。冷风绊缠她的脚,鼓起了她的裙子,冷得刺人的雪片,纷纷掷在她的脸上。行进非常困难,她的小脚陷进雪里,又寒冷又可怖。她的身体微微向前,——恰如昏暗的原野上面的一棵被秋风猛烈地吹打着的小草。她的右边,沼泽之上,森林如黑墙一样站在那里,光秃细长的白桦和白杨凄凉地摆动着。在遥远的前方,茫然地闪跳着城里的灯火。
  “上帝啊!可怜可怜她吧!”由于恐怖母亲颤抖了一下,悄悄自语自语。
  7
  是子如同珠似的,一天跟着一天滑过去,串成礼拜,再串成月。每逢礼拜六,大家伙都在巴威尔家里聚会。每个聚会都像一道坡度很平的长梯子上的一个阶梯,——阶梯一步一步地令人向上,引导着他们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又加入了一些新的朋友,符拉索夫的小屋渐渐地觉得狭窄而且气闷起来。
  娜塔莎也常来,她虽然又冷又累,但总是活活泼泼地有不尽的欢乐。母亲替她织了袜子,并亲自替她穿在那双小小的脚上。娜塔开始一直笑着,但过了一会儿,忽然沉静下来,她思索了片刻,低声说道:
  “我有个保姆,——也是特别慈善的女人!多么奇怪,彼拉盖雅·尼洛夫娜,工人们虽过着这样困苦和被压迫的日子,可他们却更富有人情味,更善良,比那有钱的人!”
  她把手挥,指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哦,您真上个苦命人!”符拉索娃说。“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一切,”她有点词不达意,说不出想说的话来,她望着娜塔莎的脸,心里有一种要对她感恩的心情,她叹了一口气,忽然沉默下来。母亲坐在娜塔莎面前的地板上,那姑娘低头沉思面含微笑。
  “失去了父母?”娜塔莎重复了一遍。“这是一点都不要紧的。我父亲是一个粗野的人,哥哥也一样。而且都是酒鬼。姐姐——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年纪大得多的人……那是个非常有钱、却无聊而贪心的家伙。母亲——真可怜!她和你一样是个老实人。像小才鼠一般的瘦小,而且跑得也是那么快,见了什么人都害怕,偶尔,我很想见见我的母亲呢……”
  “啊哟,你真够可怜的!”母亲悲哀地摇着头说。
  姑娘忽然抬起头来,似乎要驱除什么似的伸出手来。
  “哦,不!我常常感到这样高兴,这样幸福!”
  她的脸色苍白,蓝色的眼睛明亮地闪动着光辉。她把两手放在母亲的肩上,用低沉而生动的声调说:
  “要是你知道……要是你了解,我们在做着何等伟大的事情,那该多好啊!……”
  一种亲切羡慕的感情,触动了符拉索娃的心。她从地板上站起身来,悲伤地说:
  “在这个上头,我太老了,又大字不识半个……”
  巴威尔的论说越来越多,争辩也愈来愈强烈,——人也瘦多了。母亲觉得,当他和娜塔莎谈话,或者盯着她的时候,他的尖锐的目光立时就变得柔和了,声音也亲切起来。甚至他整个人都变得单纯了。
  “上帝保佑他!”母亲想着。暗自微笑着。
  每次集会上,一到争论激烈而狂热的时候,霍霍尔总是站起身来,像钟摆一样地摇着身子拿洪亮的嗓音说些单纯而温和的话,于是大家都为之更镇静、更严肃起来。维索夫希诃夫总是非常阴郁,似乎是在催促大家到什么地方去,他和那个名叫萨莫依洛夫的红发少年,总是抢先开始争论,那个圆脑袋、头发白得像用刷子粉刷过的伊凡·蒲金常常对他们两个表示同意。头发光滑而漂亮的雅考夫·索莫夫——说起话来低沉而严肃,他不常参加辩论,他跟额角很宽的菲佳·马琴,每逢辩论的时候都是站在霍霍尔和巴威尔的一边。
  娜塔莎不来的时候,往往由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代替她从城里来参加集会。他戴着眼镜,个子短小,留着亚麻色的胡子,不知他是远方哪一省的人,说起话来总带着一种“噢”“噢”的特别口音。他整个人都有点外地人的味道。他总是说最简单的事儿——家庭的生活、小孩子、生意、警察、面包和肉类的价格等等,凡是与居家过日子有关的他都谈论。就在这繁复的事情里,他能发现许多的虚伤、混乱、愚蠢,或者非常滑稽而且明明对人们不利的地方。
  在母亲眼里,他好像来自遥远的别的什么国度,在他的国度里,一切都是正直的,一切都是安逸的。但是到了此地,一切都和他不对劲儿,他不习惯这种生活,不以为这种生活是必不可少的,也就不喜欢它。它在他心里激起一种希望根据自己的意志改造一切的沉着执拗的愿望。
  他的脸色有点发黄,眼睛周围布满了细密而发亮的皱纹。他的话音颇低,手却总是热乎乎的。他和符拉索娃打招呼的时候,总是拿他有力的大手,裹住她的整个手掌。每每这样的握手之后,母亲总感到些许轻松与安心。
  此外,从城里前来参加集会的还一些人,来得最勤的,是个在清瘦白皙的脸庞上生着一双大眼睛的、身材苗条的姑娘。她的名字叫莎馨卡。她的言行举止都很男人。她通常总是生气地锁着一对浓黑的眉毛,每当说话的时候,那有笔直的鼻梁的鼻孔,总是不停地鼓动着。
  莎馨卡最先高昂地说:
  “我们是社会主义者……”
  当母亲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立时盯住这个姑娘,并怀着无名的恐惧。她曾听说社会主义者刺死了沙皇。那是在她年轻时发生的事件;当时大家都说,因为沙皇解放了农奴,地主们要向沙皇复仇。他们立誓非杀了沙皇才剃头。因此,人们称他们为社会主义者。但是此时此刻她真为明白为什么她儿子和儿子的朋友们也是社会主义者了。
  散会之后,母亲问巴威尔。
  “巴甫鲁沙,你当真是社会主义者吗?”
  “是的!”他站在她面前,照例用明快而果决的口气说话。
  “为什么问为这个?”
  母亲叹了口气,垂下眼睑问道:
  “当真?巴甫鲁沙?他们不是反抗沙皇,还杀死了一个沙皇吗?”
  巴威尔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用手摸着腮帮,微笑着说:
  “我们不需要这样做。”
  他用柔和而又严肃的声调,给她讲了许久。
  她望着他的脸庞,心里琢磨:
  “这孩子是不会做坏事的!——他是不会的!”
  但是到了后来,这个可怕的名词用得更多了,自然它的锋芒也就渐渐地磨平了,最终这个词和数十个别的她不懂的名词一样,听得熟惯了。然而她对于莎馨卡还是有点不大喜欢,每在她来了之后,母亲总觉得有点不安,不自在……
  有一次,她心怀不满地噘着嘴对霍霍尔说:
  “莎馨卡怎么那样厉害!老是下命令——你们应当这样,你们应当那样……”
  霍霍尔朗声大笑。
  “说得对,妈妈!你的眼力真不错!巴威尔,你以为怎样?”
  他又向母亲挤了挤眼,眼神中含着嘲笑,说道:
  “贵族嘛!”
  巴威尔郑重地说:
  “她是个好人!”
  “这话说得对!”霍霍尔证明说。“她就是不明白她自己应当那样做,而我们是愿意而且那样做的!”
  他们又开始争论起母亲所不理解的事情。
  母亲又发现莎馨卡对她的儿子态度严厉,甚至时而训斥他。巴威尔只是含笑不语,他的双眼中闪出和以前对待娜塔莎一样的温和的光芒,他目不转睛地瞅着这个姑娘。这也使母亲觉得不快。
  有地,突然有一种使他们所有的人一起雀跃欢喜的感情,这叫母亲吃惊不已。这种情形大多发生在他们念读外国工人新闻的晚上。每当这时,大家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喜悦的光辉,大家都变得很古怪,像孩童一般幸福,发出欢快爽朗的笑声,互相亲热地拍打着肩膀。
  “德国的朋友们真是好样的!”不知是谁仿佛被欢乐陶醉了一般地嚷了起来。
  “意大利工人阶级万岁!”又有一次,大家异口同声地叫出声来。
  他们这呼喊声传播遥远的地方,传播给他们所不认识的、连语言也不相同的同志们,可是他们又好像深切地相信,那些未知的友人一定能够听见他们和理解他们的欢乐。
  霍霍尔两眼放光,心里比谁都爱意荡漾,他说道:
  “我们应该写封信给他们!让他们知道知道在俄国也有和他们信奉同一种宗教、抱着同一目的、正在为他们的胜利而欢喜的朋友!”
  于是,大家梦幻似的面带微笑,长久地谈论法国人、英国人、瑞典人的事情,像谈论他们所尊敬的,为他们的欢乐而欢乐的,同情他们的不幸的自己的友人、自己的知心人一样。
  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产生了全世界工人阶级在精神上亲密的感情。这种感情把所有的人融成一条心,它也感动了母亲;她虽然不了解这种感情,但是这种感情却用一种欢乐、青春、醉人和充满了希望的力量使她直起腰来。
  “你们真行!”有一次母亲对霍霍尔说。“什么人都是你的同志——不论是亚美尼亚人,犹太人,奥地利人,——你们为所有的人欢喜,为所有的人悲痛!”
  “为所有的人!妈妈!所有的人!”霍霍尔叫着,“在我们看来,没有所谓的国家,也没有所谓的种族,只有朋友和敌人!一切工人都是我们的朋友,一切的财主、一切政府——都是我们的敌人。当你用善良的眼睛看看世界,当你知道我们工人如何之多,如何之强大的时候——你的心就充满了欢喜。像过一个大节日一样!妈妈,不论是法国人、德国人,当他们这样地看人生的时候,他们也会有同感,意大利人也是同样欣喜。我们大家都是一个母亲的孩子,——都是‘世界各国的工人友爱团结’这一种不可战胜的思想的孩子。这种思想使我们感到温暖,它是天空上正义的太阳,而这个天空,就是工人们的心,不论是谁,不论他干什么,只要是一个社会主义者——我们就是精神上的兄弟,现在是这样,从前是这样,将来永远也是这样。”
  这种孩子般的却很巩固的信念,愈来愈频繁地出现在他们中间,这种信念的力量渐渐提高,渐渐成长起来。
  当母亲看到这种信念时候,不由自主地感到世界上确实有一种和她所看见的太阳一般伟大而光亮的东西。
  他们常常唱歌。高声快乐地唱着那简单的众所周知的歌,但也有时,他们唱些调子不寻常而且节奏奇妙令人不快的新歌。唱这种歌的时候总是低声,严肃,好像唱赞美歌似的。唱歌者时而脸色苍白,时而情绪高涨,在那种响亮的词句里面,使人感到一种壮大的力量。
  尤其是有一首新歌撼动了她的心灵。
  在这首歌里,听不见那种遭到凌辱而独自在悲哀冷凝的黑暗小路上徘徊的灵魂的沉痛之声,听不见被穷困折磨、饱受恐吓、没有个性的、灰色灵魂的呻吟。在这首歌里,也没有漠然地渴望自由的力量的忧愁的悲叹,也没有不分善恶一概加以破坏的那种激愤的挑战的呼声!在这首歌里,完全没有只会破坏一切而无力从事建造的那种复仇和屈辱的盲目的感情,——在这首歌里,一点都听不出古老的奴隶世界的遗物。
  这首歌歌词的激昂和调子的严肃,使母亲不大喜欢,但是在这些词句和声词后面,好像有一种更大的东西,它以自己的力量压倒了词句和声调,使她的心预感到一种思想所不能捉摸的伟大的东西。这个伟大的东西,她从年轻人的面目表情和眼色中看出来。她从他们的心里感觉得到,她被这首大过歌词和声调所容纳的歌曲中的力量所征服,每逢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她总是比听别的更专注,比听别的更感动。
  唱这首歌的时候,声音总比唱别的要低,但是它的力量,却比任何歌曲都要强烈,它好像三月里的空气——即将到来的春天的第一日的空气,拥抱着一切的人们。
  “现在应当是我们到街上唱歌的时候了!”维索夫希诃夫阴郁地说。
  当他的父亲又因为偷人家的东西而被抓进监牢去的时候,尼古拉向他的朋友们平静地说:
  “现在可以到我的家里去开会了……”
  几乎每天下了工后,都有朋友到巴威尔家里来。他们忙得顾不上洗脸,就坐在那看书,或者从书里抄录些什么。吃饭喝茶手里也不离开书本。母亲觉得他们的话变得更加难懂了。
  “我们需要有一份报纸!”巴威尔时常这么念叨。
  生活变得匆匆忙忙,变得狂热起来。人们更加迅速地从这本书移到那本书——好像密蜂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一般。
  “人们在议论我们呢!”有一次维索夫希诃夫说。“我们不久就会遭殃了!”
  “鹌鹑本是被网捕住的!”霍霍尔说。
  母亲越来越喜欢霍霍尔。当他叫”妈妈”的时候,好似有一只婴孩的嫩手在她的面颊上抚摸。每逢礼拜日,假若巴威尔不得闲,他就替他劈劈柴。有一回,他背来一那个木板,抄起斧头,麻利而熟练地替他们改换了大门口那架已经腐烂的台级。又有一次,人一知鬼不觉地为他们修好了坍塌的围墙。他总是一面做活,一面吹口哨,他吹得非常好听,但是有一丝悲凉。
  一次,母亲对儿子说:
  “叫霍霍尔搬到咱们家来住不好吗?你们两个在一起方便些——省得你找我,我找你的。”
  “你为什么给自己添麻烦呢?”巴威尔耸着肩膀说。
  “嗳呀,都麻烦了一辈子了,不清楚是为了什么,为好人麻烦,那是应该的!”
  “你乐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儿子回答着。“如果他真的搬来了,我是很高兴的……”
  于是,霍霍尔搬了过来。
  8
  这座工人区尽头的小屋,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四周已经有许多怀疑的眼光向这里张望了。各式各样的谣言的翅膀,不安分地在房子的上空拍打着,——人们努力地想要发现并轰出隐藏在这所山谷上的房屋里东西。每天晚上,总有不三不四的人朝窗子里窥探,有时还敲一敲窗子,然后匆忙而逃之夭夭。
  有一次,小酒馆的主人别贡佐夫在半路上叫住了符拉索娃。他是一个仪表堂堂的小老头,在松驰而发红的脖颈上经常围着一块黑色的三角丝巾,上身穿了一件很厚的紫色天鹅绒背心。在油光发亮的尖鼻子上,架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因此人们都叫他“箍眼儿”。
  他把符拉索娃叫住,一古脑儿地,根本不等对方搭话就用讨厌而干燥的声音说:
  “彼拉盖雅·尼洛夫娜,身体好吗?令郎呢?还没有替他娶亲吗?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正是结婚的好时候,媳妇娶得越早——做父母的也就越早省心。有了家室的人,身心就特别安全,男人在家里,就像早加了酸醋的香蕈!要是我,老早就为他娶亲了。如今这年头,对谁的生活,非严厉地监督不可,人人都自我主张。说起思想,真是五花八门,可做起事来,却该挨骂。年纪轻轻的,礼拜也不去做,从来不去公共场所,鬼鬼崇崇地聚在角落里——嘀嘀咕咕。为什么要交头接耳呢?请问!为什么要避开大家?在大庭广众之前——比如在酒店里——不敢说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秘密!——那只有我们神圣的基督教会里才可以容许的,那些在角角落落里搞的秘密,——都是因为冲昏了头脑!好,祝您身体健康!”
  他怪模怪样地弯起手来脱了帽子,在空中一挥,拔腿就走,把母亲弄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
  符拉索娃的邻居,铁匠的寡妇,现在在工厂门口摆食物摊的玛丽亚·考尔松诺女士,在市场里碰到母亲的时候,也是同样地说:
  “彼拉盖雅!当心你的儿子!”
  “当心什么?”母亲问。
  “外面有闲话呢,”玛丽亚神秘兮兮地说:“不好啊,我的妈妈呀!人家都说你儿子组织了一个鞭身教一样的团体!据说这叫做结党,要像鞭身教徒那样相互鞭打……”
  “够啦,玛丽亚,少胡扯吧!”
  “胡扯的人不一定撒谎,不胡扯的人也不一定不撒谎!”女商人回驳道。
  母亲把这些话全告诉了儿子,他一声不响地耸了耸肩膀,霍霍尔却发出了洪亮而柔和的大笑。
  “姑娘们也在生我们的气呢!”她说。“不论在哪个姑娘看来,你们都是好对象,洒也不喝,又会干活,但是你们却理都不理她们!她们在说,你们这里有些城里的品行不良的姑娘……”
  “难怪她们!”巴威尔厌恶地皱起额头,感叹了一声。
  “沼地总是臭的!”霍霍尔叹息着说。“那么,妈妈,你开导开导那些傻丫头,讲讲结婚是怎么回事,叫她们不要着急去折断自己的骨头……”
  “哎呀,我的老天!”母亲说。“她们也知道痛苦,她们也明白,但是除了结婚之外,叫她们到哪儿去呢?”
  她们还是不算明白,要不然早就找见道路了!”巴威尔发表自己的见解。
  母亲看了看他那严肃的脸。
  “那么,你们去教导她们不是很好吗?挑几个聪明一点的来咱们家……”
  “那不方便!”儿子淡淡地答话。
  “试试看怎样?霍霍尔问。
  巴威尔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开始是成对地散步,然后是有些人结了婚,结果就是这样!”
  母亲独自陷入沉思。巴威尔那种僧侣一般的冷峻,使她觉得不安。她看见年纪大一点的朋友——譬如霍霍尔——都听从他的劝告,但是她觉得,大家虽然都怕他,但都不喜欢他的那种刻板。
  有一次,她已经躺下睡觉的时候,儿子和霍霍尔还在读书,隔着一层薄薄板墙,她听见他们在低声谈话。
  “我喜欢娜塔莎,你知道吗?”霍霍尔突如其来地低声慨叹。
  “我知道!”过了一会儿,巴威尔回答他。
  可以听见,霍霍尔慢慢地站起身来,开始在房屋里踱步,他的光脚板把地板踩出声响。又传来宁静的忧郁的口哨声。过了一会儿,再次听见他那低沉的话音。
  “她可知道?”
  巴威尔沉默着。
  “你以为怎样?霍霍尔压低了声音问。
  “她是知道的。”巴威尔回答,“所以她才乐意到我们这来讲课……”
  霍霍尔重重地在地板上踱着。屋子里重新回荡着他的口哨声。过了片刻,他问:
  “假使我告诉她……”
  告诉什么?”
  “什么?那就是我……”霍霍尔悄声回答着。
  “为什么呢?”巴威尔打断了他的话。
  母亲能听见霍霍尔陡然站定了,觉得他好像在那里微笑呢。
  “对啦,我这样想,如果我爱上一个姑娘,那我就得向她明说,否则半点结果也不会有!”
  巴威尔很响地合上了书。可以听见他的提问:
  “不过你能期待得到什么结果呢?”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啊?”霍霍尔问。
  “安德烈,你得把你所期待的事情好好想一想。”巴威尔慢悠悠地说。?就算她也在爱你,——这我不敢肯定,——就假设是这样吧!那么你们两个结了婚。这种结合确实有趣——知识姑娘和一个工人!于是生了孩子,到那时候,你只得一个人做工……而且,要干许多的活。你们的日子,就会变成只为一块面包、只为了孩子,只为了住宅而过活;在事业上——再没有你们的份了,两个人一块都守了!”
  于是变得静寂无声过了片刻,又听见巴威尔似乎比先前柔和的声音了。
  “这些念头,你最好全部放弃,安德烈。别使她觉得为难……”
  安谧的夜。挂钟的钟摆清楚地摆出每秒的声音。
  霍霍尔说:
  “心一半是在爱,一半是在恨,这算是心吗?嗳!”
  书页发出嚓嚓的声响——准是巴威尔又重新读书了。
  母亲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下都不敢动弹。她觉得霍霍尔怪可怜的。她想为他哭一场,但是她更可怜自己的孩子,心里惦记着他:
  “我可爱的孩子……”
  霍霍尔突然问道:
  “那和,就别对她说了?”
  “这样要好些。”巴威尔一字一顿地回答。
  “咱们就这么办吧!”霍霍尔说。又过了见秒钟,他冷静而悲哀地接着说:
  “巴沙!要是你自己碰到这种事情,你也要难受的……”
  “我已经在难受了……”
  风吹在墙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时针和钟摆,很清楚地数着逝去的时间。
  “你不要笑我!”霍霍尔缓缓地说。
  母亲将脸伏在枕头上,无声地哭泣起来。
  第二天早上,母亲觉得安德烈更加矮小、更加可爱了。但是自己的儿子仍是那样瘦,身子挺得笔直,一声也不响。
  以前,母亲总管霍霍尔叫安德烈·奥尼西莫维奇,但是今天,却不知不觉地改口说:
  “安德留沙!你的皮靴该修补一下了,——不然会冻脚的!”
  “拿到工钱,去买双新的!”他笑着答话。突然,把他那只长胳膊放在了母亲的肩上,问道:
  “大概,你就是我的亲妈吧?只是你不愿意向大家承认,因为我长得太丑,是不是?”
  她默默地在他手上拍着。她特别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是,怜悯的感情,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心,满心的话说不出口。
  9
  工人区的人们,在纷纷谈论那些社会主义者散发的用蓝墨水书写的传单。在这些传单里,语句愤怒地讲到了工厂的制度,也讲到了彼得堡和南俄罗斯工人罢工的事情,并号召工人们团结起来。为自己的利益而斗争。
  厂里挣钱很多的上了年纪的人们,都在那里痛骂:
  “这些暴徒!做出这等事来,真该打耳光!”
  于是,他们将传单送到工厂管理处去。年轻的人们都很热诚地在那儿诵读。
  “这是真话!”
  绝大多数过于劳累而且对什么事一概都不关心的人,懒洋洋地说:
  “什么结果也不会有的,——这种事情做得到吗?”
  但是,传单却命名人很兴奋,要是一个礼拜看不到传单,大家便七嘴八舌地揣测说:
  “看样子他们不再例子了……”
  但是,礼拜一的早晨,传单又出现了,于是工人们私下里又轰动起来。
  在酒店和工厂里,出现了几个谁都认识的陌生人。他们不时地探问、观察、查访,就这样,他们中有的是因为可疑的谨慎,有的是因为过分地纠缠,立刻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母亲心里明白,这场骚乱是她儿子工作的结果。她看到人们都聚集在他的身边。为巴威尔的命运担忧,也为他而骄傲,这两种情感交织在一起。
  有一天傍晚,玛丽亚·考尔松诺娃从外面敲打窗子。当母亲开开窗户的时候,她凑过来大声说:
  “要当心啊,彼拉盖雅,宝贝们闹出事来了!今晚要来搜查你们、马琴和维索夫希诃夫的家……”
  玛丽亚厚实的嘴唇一线一合,肥大的鼻子哼哼哧哧地乱响,眼睛不住地眨巴着,左顾右盼生怕街上有行人看见。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对你说过,也不要说我今天碰见过你——你听懂了吗?”
  她立时就没影了。
  母亲关上窗子,慢慢地坐在椅子上。但是,由于意识到危险正临近她的儿子,她就双迅速地站了起来。她麻利地换了衣服,不知为什么用围巾紧紧地包上了头,匆匆地跑到了菲佳·马琴的家里——马琴正在生病,没有去上工。当她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窗边看书,一边用翘着大拇指的左手摇动着他的右手。
  他一听这个消息,猝然跳起身来,脸色煞白。
  “果然来了……”他喃喃自语。
  “怎么办?”符拉索娃用发抖的手抹着脸上的汗,问道。
  “等一等,——不要害怕!”菲佳用他那只好着的手搔弄着自己的卷发。
  “你不是自己先怕吧?”她吃惊地叫着。
  “我怕?”他的脸涨红了,惶惑不安地带着微笑,他说:“对啦,这些畜生……应该去告诉巴威尔一声。我这就差人去找他,你走吧,——没有关系的,大概总不至于打人吧?”
  回到家里,她把所有的小册子都收拢在一块,捧在胸口前,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许久,火炉里面,火炉下面,甚至盛着水的水桶里面,她都仔细地看过了。她以为巴威尔一定会丢下手头的工作,立刻回家来,可是,他没有回来。走得疲倦起来,她就把书铺在厨房的凳子上,再坐在书的上面。因为恐怕一站起来就被人发现。所以这样一直坐到巴威尔和霍霍尔从厂里回来。
  “你们知道了?”她还是坐在那里问。
  “知道了!”巴威尔面带微笑地回答。“你害怕吗?”
  “害怕,真害怕!……”
  “不必害怕!霍霍尔说。“光害怕是不顶事的。”
  “连茶炉都没有生!”巴威尔说。
  母亲站起来,指着凳子上的书,难为情地解释道:
  “我一直没有敢离开这些书……”
  儿子和霍霍尔一起笑了起来。这笑声叫她心强胆壮。
  巴威尔挑了几本书,去院子藏。
  霍霍尔一边生火,一边说:
  “半点可怕的都没有,妈妈,只是替那些干这种荒唐事的人感到可耻。腰里挂了军刀,长筒皮靴上面装着马刺的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什么地方都要翻倒。不管是床底下,还是暖炉下,都要搜到的。假使有地窖,便爬进地窖里去。阁楼上也要爬上去,在那儿如果碰着蜘蛛网,也要乱叫一阵。这些家伙非常无聊,而且不知羞耻,所以才装出一副特别凶狠的样子,对你大发脾气。这是下贱的行为,他们自己也知道!有一次他们到我家里翻腾得一塌糊涂,他们倒觉得有点狼狈,就那样屁也不放地出去了。但是第二次来,终于把我抓进去了,关进监牢里。我在那里住了差不多四个月。我住在那里,有一天忽然来传呼,由兵士押着穿过大街,问了些什么话。这些家伙都是傻子,所以胡乱地说几句,说完之后,又叫兵士把我送回监牢里。总而言之,这样把我牵来牵去,总算对得起他们的俸禄。后来放了出来,——这样就算完了。”
  “您一向都是怎么说的来着?安德留沙!”母亲叫道。
  他跪在茶炉旁边正在专心地用火筒吹火,这时候抬起紧张得发红和面孔,两手摸着胡子,问道:
  “我是怎么说的?”
  “您不是说谁都不曾侮辱过您……”
  他站起身来,晃了晃脑袋,笑着说:
  “在世界上,真有没受过侮辱的人吗?我受得侮辱太多了,连生气的劲儿都没有了。假使人们非这样不可,那还有什么办法呢?屈辱的感情对工作有影响,老把它放在心上——那就白白浪费了时间。现在,是这样的人生!从前,我也是时常和人家生气。但过后仔细一想,——就明白了——犯不上。人人都怕邻人打他,可是另一方面,却又在拚命地想打邻人的耳光。现在就是这样的人生,妈妈!”
  他的话静静地流淌着,把那种因等待搜查而产生的不安推到了远远的一边,凸鼓的眼睛,光亮地含着微笑。他整个人虽说粗笨,其实内心却非常灵活。
  母亲叹了口气,温和地祝福他。
  “愿上帝给你幸福!安德留沙!”
  霍霍尔向茶炉走近一大步,又蹲下来,低声喃喃道:
  “给我幸福,我当然不拒绝,但是要我去请求,——那我可不干!”
  巴威尔从院子里回来,胸有成竹地说:
  “决不会发现的!”于是开始洗手。
  洗了之后,他仔细地把手擦干净,对母亲说:
  “妈,假若你露出害怕的样子,那么他们就会想:这里一定藏着什么东西,否则她不会那样发抖。你要明白,我们不干坏事,真理站在我们这边,我们要一辈子为真理而努力——
  我们的罪,全在这里,有什么可怕的呢?”
  “巴沙?我不怕的!”她答应了。可是接着又犯愁地说了一句:
  “干脆早一点来,也就算了!”
  但是,这一晚上没有来什么人。
  第二天早上,她恐怕他们笑话她胆小,索性就自己先嘲笑起来:
  “真是自个先吓唬自个!”
  10
  就在这个不安之夜之后,差不多又过了一个月的光景,他们终于来了。
  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也在巴威尔家里,他们和安德烈三个,正在谈论自己的报纸的在关事情。时间已快到半夜了。母亲已经睡在床上,正以似睡非睡的当口儿,她听见了忧虑的、很轻的声音。这时安德烈很小心地走过厨房,轻轻地带好了门。在门洞里响起了铁桶的声响,门突然敞开了——霍霍尔一步迈进厨房,高声关照:
  “有马刺的声音!”
  母亲用抖动的手抓住衣服,从床上一跃而起,但是巴威尔从那边走进来静静地说:
  请睡着吧,——你是有病的人!”
  从门洞里,可以听见摸索的声音。
  巴威尔走近门边,用一只手推了推门问道:
  “是谁?”
  从门口立时走进了一个高大的灰色身影,跟着又走进了一个,两宪兵把巴威尔逼着往后退,然后站在他的两旁,他只听见一声响亮而嘲弄的话语。
  “不是你们正等着的人吧?”
  说这话的是一个长着几根黑胡子的瘦高个子军官。
  在母亲床边,来了本区的警察范加金,一只手举到帽檐上,另一只手指着母亲的脸,装出毕恭毕敬的眼色说:“这是他的母亲,大小!”接着向巴威尔扬扬手,补充说:
  “这是他本人!”
  “你是巴威尔·符拉索夫吗?”军官眯着眼睛问。等巴威尔默许点头之后,他捻着唇髭说:
  “我现在要搜查你的屋子。老婆子,站起来!那里是谁?”
  他探头看看屋里,蓦然向房门迈进一步。
  “你们姓什么?他喊道。
  从门洞里走出两见证人——上了年纪的铸工特维里亚科夫和他的房客,火夫雷宾,——一个魁梧而墨黑的农民。低沉地大声说:
  “你好,尼洛夫娜!”
  她穿了衣服,为了给自己壮壮胆儿,低低地说:
  “这像什么话?深更半夜地跑来,——人家都睡了,他们来折腾!……”
  屋子显得狭小起来,不知怎的,屋子里面充满了皮鞋油的气味。两个宪兵和本区的敬官雷斯金,踏着很重的脚步,从搁板上把书搬下来,将它们摆在军客面前的桌子上。另外两个人攥着拳状敲打墙壁,还朝椅子下面探望,一个笨拙地爬在了暖炉上。——霍霍尔和维索夫希诃夫紧紧地挨着站在角落里,尼古拉的麻脸上面,盖上一怪红色的斑点。他那双小小的灰色眼睛,不断地注视着军官。霍霍尔捻着自己的胡子,看见母亲进来,带着微笑,亲切地对她点点头。
  她尽力压住自己内心的恐惧,不像平常那样侧着身子走路,而是胸脯向前倾着朝直走。——这使得她的身形增加了一种滑稽的、似乎装出来的威严。她的脚步放得很重,但是眉毛还在那里颤抖……
  军官用他那又白又长的细手指,飞快地抓起书籍,翻了几页,抖了一抖,于是巧妙地运用着他的手把它掷到一边。书籍往往软绵绵地滑落在地板上。大家都默不作声,可以听见满身是汗的宪兵沉重的喘息,马刺锵锵地响,有时发出低低的问话。
  “这里查过了吗?”
  母亲和巴威尔并排站在墙壁旁边,她学着儿子的姿式,也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也盯着军官。她膝部以下都在发抖,干燥的云雾遮住了她的眼睛。
  沉默之中,突然发出尼古拉震耳欲聋般的喊声:
  “干吗要把书扔在地上?!”
  母亲打了个激灵。特维里亚科夫好像被人打了一下后脑勺,脑袋晃荡了一晃。雷宾吭呛地咳出了一声,专心致志地盯着尼古拉。
  军官眯着眼睛,像钢针一样地朝那张一动也不动的麻脸上刺了一眼。他的手指更加飞快地翻着书页。他总是好像不堪疼痛一般地张开他那双灰色的眼睛,似乎是对他那疼痛喊出无力的憎恨的大声吼叫。
  “兵士!”维索夫希诃夫又说,“给我拣起书来……”
  所有的宾兵都向他转过身来,又转脸望望军官。军官由又抬起头来,用穷追的目兴扫视着巴古拉那粗壮的身体,拉着长长的鼻腔说:
  “哼……拾起来……”
  一个宪兵弯下身子,斜着眼睛瞅着尼古拉,把散乱了的书籍拾了起来。
  “叫尼古拉别出声了!”母亲低声对巴威尔说。
  他耸了耸肩膀。霍霍尔垂下了头。
  “这本圣经是谁读的?”
  “我!”巴威尔说。
  “这些书都是谁的?”
  “我的!”巴威尔回答。
  “哼!”军官往椅背上一靠,说首。他把细长的手指攥得发出脆响,把两脚伸在桌子底下,一面捋着胡子,一边向尼古拉问:
  “你就是安德烈·那霍德卡吗?”
  “是我。”尼古拉走上前去回答。霍霍尔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后面。
  “不是他!我是安德烈!……”
  军官举起手来,用他的细指头吓唬维索夫希诃夫说:
  “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他开始翻弄自己的文件。
  明净的月亮,用它没有灵魂的眼睛,远远地望着窗子里面。有人在窗外慢慢地走过,响起了踏雪的脚步声。
  “那霍德卡,你受过政治犯罪的审问吗?”军官问。
  在罗斯托夫受过,……,但是那是地方的宪兵是用尊称‘您’称呼我的……”
  军官眨着右眼,用手擦察它,于是露出了细小的牙齿,说道:
  “那霍德卡,您,问的正是您,可知道在工厂里散发违禁传单的下流东西是谁吗?”
  霍霍尔身子摇晃一下,满脸笑容想要说些什么,可是——
  这时候又听见尼古拉的那种焦的声音:
  “我们现在才第一次看见这种下流的东西……”
  忽然就沉默下来,每个人都这时缄口不语。
  母亲脸上的伤疤发白,右边的眉毛吊着。雷宾的黑色胡须奇怪地抖动起来;他垂下眼睛,用手指慢慢整理胡须。
  “把这个畜生带走!”军官命令道。
  两个宪兵抓了尼古拉的肩膀,凶暴地把他往厨房里拖。他用力把两脚撑在地板上不动,高声叫喊道:
  “等一等……我要穿衣服!”
  敬官从院子里过来,向军官说:
  “一切都看过了,什么都没有。。
  哼,自然喽!”军官带着苦笑地讥嘲道。“有一位老手在这里呀……”
  母亲听见了他的那种脆弱而颤动的破锣似的声音,恐怖地盯着老黄色的脸,她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出,他就是对百姓满怀贵族老爷式的侮辱的、毫无同情心的敌人。她因为不常碰见这种人物,所以几科记忆了世界上还有这种人。
  “啊,原来就是惊动了这些人!”母亲暗自琢磨。
  “私生子,安德烈·奥尼西莫夫·那霍德卡先生!现在要逮捕您!”
  “为什么?”霍霍尔格外镇静地问。
  “等以后跟你说吧!”军官用一种恶决心的礼貌回答,又扭过身来向符拉索娃问首:“你识字吗?”
  “不识字!”巴威尔回答。
  “我不是问你!”军官严厉地说,又接着问道”:“老婆子,回答!”
  母亲对这个人油然而生厌恶,忽地,像是跳到了冰水里面,浑身直打冷战,她挺直了身子,他的伤疤变成了紫色,眉毛垂得很冷。
  “别喊得这么响!”她对他伸直手,说道。“你还年轻,没吃过什么苦……”
  “妈,冷静点!”巴威尔阻止她。
  “等等,巴威尔!”母亲向桌子那走去,边走边喊,“你为什么要抓人?”
  “这与你无关,——住口!”军官站起来吼了一声。
  “把逮捕的维索夫希诃夫带过来!”
  军官拿起一张什么文件,凑到眼前,开始诵读。
  尼古拉衩带过来了。
  “脱帽!”军官停止了诵读,大声呵责。
  雷宾走到符拉索娃身边,碰碰她的肩膀,低声安慰说:
  “别着急,老妈妈……”
  “他们抓着的我,我怎么脱帽?”尼古拉嗓门很高,压过了诵罪状记录的声音。
  军官把文件往桌子上一扔。
  “在这上签字!”
  母亲看到他们在记录上签字,她的激奋消失了,心沉甸甸的,眼睛里涌出屈辱和无力的泪水。在二十年的婚后的日子里,她没有一天不流着这种眼泪,但最近几年,她好像已经忘却了这种眼泪的辛酸滋味。
  军官她瞪着眼,嫌弃地皱起满脸的皱纹,挖苦道:“老太太!您哭得太早了!当心您以后眼泪怕是不够呢?”
  她又气恨起来,冲着他抢白道:
  “做母亲的眼泪是不会不够的,决不会不够!要是您也有母亲,——那她一定知道,一定知道!”
  军官很快地把文件放进一个簇新、带有一个很亮的锁钮的皮包里。
  “开步走!”他发出了口令。
  “再见,安德烈!再见,尼古拉!巴威尔和朋友们握着手,温和地低声道别。
  “这真是再见呢!”军官嘲笑着重复了一遍。
  维索夫希诃夫沉重地哼了一声,他的粗脖子涨得通红,眼里闪动着仇恨的火花。霍霍尔很坦然地笑着,一边点头一边和母亲说了句什么话,于是母亲画着十字,也开口说:
  “上帝是照顾好人的……”
  穿灰色军大衣的人们走到门洞里,发出马刺的响声,然后就都消失了。雷宾最后一个走出去,他用那双很专注的黑眼朝巴威尔望了望,若有所思地说道:
  “那第,再见吧!”
  他不停地从胡须间发出咳嗽声,从从容容地走了出去。、巴威尔反背着两手,迈过地上零乱的书籍和衣物,慢慢地在房间里踱步。过了一会,他阴郁地说道:
  “你看见了吧,——这弄成什么样子?……”
  母亲望着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忧愁地说:
  “为什么尼古拉要对那个家伙发脾气呢?……”
  “大概是因为吓坏了。”巴威尔静静地回答。
  “来了,抓了人,带走了,”母亲摊开两只手喃喃地说着。
  因为自己的儿子没有被带走,所以她的心跳平息下来,但是脑子老停留在刚发生的事实上面,却又不能理解这事实。
  “那个黄脸儿的家伙,专会嘲笑、恐吓……”
  “妈,好了!”巴威尔忽然果敢地说。“来,咱信把东西都收拾起来吧。”
  他称呼她?“妈”和“你”,平时只有当他站在母亲身旁的时候才这样叫。她走近他的身边,瞧了瞧他的脸,小声地问:
  “你在生气吗?”
  “是的!”他回答。“这样太难堪了,不如和他们一起被逮捕的好……”
  她觉得儿子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她模糊糊地感受到他的那种苦痛,于是,想要安慰他似的叹了口气说:
  “等一等,你也会被抓了去的!……”
  “那是肯定的!”他应着。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母亲愁闷地说:
  “巴沙!你的心真硬!哪怕有时安慰我一下也好!不仅不安慰,我说了可怕的话,你还要说得更可怕一点。”
  他瞅了瞅母亲,走近她的身边,轻轻地说:
  “妈,我不会嘛,你非得得习惯起来不可。”
  她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抑制着恐惧的颤抖,说道:
  “他们大概要被拷问吧?会不会打伤身体,敲断骨头?我一想起这些,真觉得可怕,巴沙……”
  “他们的灵魂会被撕破的……当灵魂被肮胖的手爪撕破的时候,那比撕破皮肉更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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