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会使蜜蜂陶醉,同样,孟嘉看完牡丹的日记之后,牡丹情感的热烈也把孟嘉陶醉了。不管嘲世派把爱情说成什么样子,孟嘉对世界的看法已然有了改变;因为他曾一度体验到女人的爱,在他看来,这个世界的色彩已经有了不同。牡丹离开他才那么短短的几天,他在行动上所表现的,我们予以解释与判断,皆不相宜,我们只能去发掘原因。牡丹热情的音乐已然停止,但是回音仍然荡漾未已。他的全身就犹如一个未曾封闭的伤口,对最轻微的触动,也会感到疼痛,他正在寻求一切办法来压制住阵阵的痛楚。牡丹那样薄情之下把他抛弃,他那销魂蚀骨的热情,虽已消失,对牡丹的柔情却还依然存在,他的思想,他的情感,还在牡丹柔情色调的映照之中。在他俩最后一夜相处之时,孟嘉还期待牡丹像在桐庐时在狂热的情欲之下,会旧情复燃,重新回到他的怀抱。但是牡丹的情爱已然成为槁木死灰。二人分手之时,没有眼泪,只有朋友的微笑而已。热情的火焰已然完全燃烧净尽。不过,孟嘉深信,倘若牡丹在那天晚上决定回头,还和他同居一处,所有他的心弦会立刻响起梦想不到的响亮的答复,就犹如暂时停下一刹那的交响乐,随后又接着响起来一样。那时,他浑身所有的汗毛眼儿会一齐张开,会与牡丹的声音笑貌手脚四肢的振动,调协合拍,会再度与之感应连结,强烈如电,神秘而不可以言喻。
看了牡丹的日记,一件事可以确定无疑,那就是他们的爱情到了尽头之时,牡丹感到的忧伤确是发乎内心的,不过她还似乎是淡漠无情,绝不像一个活生生的热情的女人,而是像一株发出香味含毒的花朵,只要她要孟嘉毁灭,或另外任何男人毁灭,她都能做到的。
十天之后,一天他正和素馨吃早饭,他原告诉素馨他要出去。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决定要回去躺着。素馨没理会,等朱妈去告诉她说:“老爷在屋里呢,门关着。”这时素馨才知道。立刻到他屋里去,果然发现他的屋门关着。她轻轻叩门,听见低声回答,门慢慢打开。里面很黑,因为他把南面的窗子关着,只有后面微弱的光亮射进来。过了几秒钟素馨的眼睛才适应了屋里的灰暗,她看见孟嘉合衣倒在床上。
她问:“您病了吗?”声音显示深切的关心。
“没有。我只是心里想躺一下儿,歇一会儿就好了。”
素馨过去用手轻轻按了按孟嘉的前额。前额发着高烧。素馨拉过他的手,摸一摸他的脉。脉强而稳定,但是跳动得太厉害。
“得请个大夫来。”
“不必。”
“您发烧很高。”
“哪儿会?我一辈子没病过。我躺一下儿,再过两个钟头就好了。”
素馨声音沙哑着说:“您要躺,也得把外衣、鞋、裤子脱了,盖上被子。我给您去沏一壶山楂水。”
“好吧。”
他猛然坐起来,但是动作上显得有点儿紧张不安。在有点儿幽暗的光亮中,素馨能够听到堂兄快速沉重的呼吸声。孟嘉开始自己脱下外面的衣裳,最后,不能再自己动手脱,才答应素馨替他解开箍在身上的那件衣裳的扣子。然后,素馨帮他脱下鞋袜。给他盖好才出去,临走还在孟嘉的前额上摩了一下儿。她出去之后,把自己前额上的汗珠子擦了擦,能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的跳。
素馨停了片刻,等恢复了平静,才到西边厨房找到朱妈。
她说:“老爷不舒服。虽然现在已然是秋天,但是正是秋老虎。你回家去把铺盖带来。你恐怕要在这儿住几夜,好伺候老爷。”
不到一个钟头,大夫来了,是坐梁家的马车来的。因为素馨吩咐车夫跟医生说是急病,并且一直在医生家等着的。那位儒医程大夫,为人极其庄重,在路上已经听见车夫把这家的情形说了一点儿,已经有几分料到是堂妹走后,主人因烦恼而引起的。
大夫进屋之后,素馨遵照老规矩,是隐身在蚊帐之后,并没有出来露面儿。她第一件看到大夫做的,是撩开病人的眼皮,把病人的眼珠儿看了看。然后让病人伸出右胳膊,把病人的手腕子放在枕头上,把脉按了很久。孟嘉以沙哑疲倦的声音回答了几个问题。然后,程大夫以同样端庄的态度,立起来,告诉梁翰林,说他不久就会痊愈的,但是需要轻松歇息,心里不要装事。
程大夫告辞出来,被领进书房,给了他纸笔。
素馨跟在朱妈之后,赶紧随着大夫来到书房。
她只简简单单向大夫说:“我是他的堂妹。这种事情我不能交给仆人们。程大夫,请您告诉我病人是怎么不好。”
在听这位少女以十分关怀的低声说话时,大夫一直很有礼貌的低着头看桌子。然后,向素馨很快的扫了一眼,用医生十分本行的腔调回答说:“小姐,您不必担心,我跟您说,这病是因内心不安而起,是神不守舍,魂散魄存。病人一定是受了情感上的挫折。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脉很强,但是跳动不规则,是阳火太强,阴火不足。元气倒充足,这还好,我看得出来,您给他山楂水喝了。还接着给他喝。我给他开一服清内的药,把滞塞在内的肝火发出来,因为肝火,脉才不稳。病人所需要的是养阴水以济阳火。而且,病人需要镇定精神,稳定神经,补足元气。”
大夫于是开了一服十二三味药的方子,那些味药,大部分素馨都知道。然后又嘱咐该注意的事。开完药方子,大夫以探究的眼光看了看这位少女。由于素馨的两只眼睛流露着智慧,举止沉稳,大夫心里才觉得放了心。他认为病人以后是需要人照顾的。
素馨又问:“病人有什么要忌的没有?”
“噢,对了,病人不要吃炸的东西,那会滞塞在内部。我现在是先清清他的内火。吃了药,要出汗,要用毛巾擦干,盖好。明天我再来。他要睡够。病好以前,也许还会有时显得重一点儿,但是不要怕。”
大夫这样嘱咐之时,察觉到素馨这位少女的脸上微微有点儿羞惭发红。最后,大夫说:“您记住,调养、心情,胜过仙丹妙药。”大夫以具有无限信心和内行的腔调儿,向素馨说了声再见。素馨把大夫送到里院的台阶上。
素馨定了一套固定的程序。她命仆人搬来一个小泥火炉,放在里院的台阶上,马车夫一定随时听候差遣。朱妈把铺盖带来了,在中间客厅里卧室外面的墙下,放了一个轻便的木床。素馨告诉她,家里的事她都不要管,她的时间都要用来伺候老爷。素馨自己注意熬药,她在孟嘉的卧室门外放了一把舒服的椅子,卧室的门一直半开半掩。坐在那儿,屋里堂兄叫她随时都可以听见,同时家里的事也可以清清楚楚的一目了然。
第二天,大夫发现病人的脉比头一天稳定,觉得诊断的还满意。他低着头,走到书房去,脸上端庄凝重。他很快又写了一个药方子,眼睛望着素馨说:“小姐,请您帮忙。把这个方子去抓药熬好。您不要惊慌。这次我给了病人一副猛一点儿的药。不要给他别的吃,他若要,就给他点儿稀粥喝。”他要把药方子递给了素馨,又说:“晚饭后,再给他吃这剂药。他会说梦话,在床上乱翻乱滚,会痛得乱叫,也许还会粗暴发脾气。不要管他。大概半个钟头以后,疼痛会减轻,他也会安安静静的睡一觉。您只要细心照顾他就好。他睡醒之后,给他另一剂药吃,他就好了。”
素馨,咬着牙说:“大夫,您放心。”
素馨遵照大夫的吩咐办。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儿,她告诉朱妈到外面去,把门关上。她端着药,轻轻把堂兄叫醒。孟嘉醒来,看见她手端着药碗,紧靠近他嘴边儿。在素馨那少女的脸上,流露着使人愉快的笑容。
她说:“大哥,吃药。大夫说这剂药吃下去,会有疼痛发作,不过一会儿就过去,您可以睡得很好。”
孟嘉看见她眼一直凝视着药碗,药碗离他的嘴很近。孟嘉尝了那汤药,脸上立刻扭歪。他想把药推开,但是素馨却不肯退让。
素馨说:“你害怕?”
孟嘉:“不是。是药的味道好可怕。”
孟嘉乖乖的用手接了药碗,但是素馨不肯松开,一直到孟嘉一口气把药喝下去。
孟嘉的眼睛紧闭起来,显得药的味道好难喝的样子。孟嘉的嘴边儿漏出来一点药,素馨给擦了去。这时,孟嘉忽然以痛苦可怕的叫声发作起来。他喊说:“简直要我命!会要我命!”他尖声喊叫,两个眼珠子在恐惧痛苦下左右乱转,一阵烧断肝肠般的剧痛之下,两手用力抓住了被子,和发疯一样。孟嘉弯曲着身子,伸着胳膊,疼得抽搐着在床上左右两边儿乱滚。他的两只手又去抓床柱,猛然用力,翻了个身,嘴里喊叫:“要我的命了!”这时素馨只好在一旁默默的看着。但是他用力过猛,素馨站在一旁,被碰得倒在地上,手按在由桌子上摔下茶碗的碎片儿上。朱妈在外面听见屋里的喊叫声,在外面乒乓乱在门上敲,但是素馨还在地上坐着。看着孟嘉疼得翻腾打滚儿,眼睛一直瞅着不动。孟嘉的喊叫之声,听来十分可怕,好像他全身正在火里烧一样。
素馨由地上站起来,站得远一点儿,好安全无事,不致于被碰到。大概十分钟过后,孟嘉的两只胳膊乱摔乱舞的力量,渐渐小了。喊叫之声渐低,抽搐也不那么频繁了。疯狂般的眼睛开始因精疲力竭而低下去,疼痛的喊声渐渐变小,接着而来的是低弱的呻吟,胸膛不断起伏。
素馨走近问道:“大哥,怎么样了?现在好点儿吗?”但是孟嘉听不到。素馨看出来病人的痛苦渐减,呼吸渐渐平静规律。脸上刚才一摸还烫手,现在变凉了。浑身上的血和生命力似乎已轻衰退下去。
素馨开了门。
她在朱妈耳边小声说:“他睡着了。”
朱妈说:“您的手流血呢。看看您的脸和头发。出了什么事情啊?”
朱妈把素馨脖子和下巴上抹的血痕,指给她看。这时素馨才发现自己的一个手掌上还流血未停,是刚才被地上的破瓷片儿扎破的。
素馨说:“这没关系。我去洗一下儿。你在这儿看着。别吵,要静静的。”
几分钟之后,素馨回来,已经随便吃了点儿晚饭,她说没有胃口。大厅和卧室里一直掌着灯,书房里的大黄铜炭火盆已经搬到卧室来,好使屋里温暖。素馨告诉朱妈在前半夜看着老爷,她端过一盏灯来,自己坐在客厅的椅子里,手里拿着一本书。病人睡得很好;但是素馨要朱妈一直警醒,唯恐老爷叫,要喝水或者要别的东西。
到了半夜,她叫朱妈去睡觉,她自己来接班儿。因为灯光在秋风中摇摆不定,她把椅子搬进卧室,在那儿继续看书。她偶尔打个盹,醒来一看孟嘉还在酣睡,呼吸得很均匀。这时素馨有机会细看孟嘉漂亮的侧影,在睡眠中也那么动人。他的脸在睡眠中比在白天清醒时显得窄一点儿。
第三天早晨,孟嘉还一直昏睡。大夫十点钟来的,听说病人经过的情形,说那正应当如此。梁翰林也许还会再睡上二十四小时,要等药力过去才能清醒。等醒后才能给他第二剂药吃。那剂药会强心补气。
第二夜,还是一样,由朱妈和小姐轮流伺候,一分钟也没离开病人。素馨让那火炉一直不灭,好等堂兄自昏睡中一醒,便吃第二剂药。在睡眠中,孟嘉有一两次呼吸呛了,有一两次喃喃自语;听不出说的是什么。
第三天清早,朱妈走进病人的卧室,发现屋里静悄悄的,病人睡得很安稳,素馨坐在椅子上打盹,一卷在手。
朱妈说:“小姐,您现在可以去歇息了。”
素馨醒来说:“不要,我一定等他醒来,我在这儿,好给他第二剂药吃。”
朱妈说:“我照顾老爷吃药好了。您两天两夜没脱衣裳睡觉了。您也得好好儿睡一睡,不然会病倒的。”
素馨说:“他生病,我怎么能睡觉呢?不要,还是让我守着。你去,去吃早饭,收拾收拾屋子。”
床上咳嗽了一声,随后又安静了。两个女人停止了交谈。
朱妈用脚尖儿轻轻走出屋去。过了一会儿,素馨听见床上有移动声,又咳嗽了一下儿。素馨从椅子上立起身来,静静的走近床边。孟嘉翻了个身,一只手动了一下儿。他睁开了眼睛,看见素馨正以无限柔情低头看着他。
孟嘉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儿了?”
“天快亮了。”
“我一定睡了一整夜了。”
素馨很高兴的回答:“不是。你已经睡了一天两夜了。”
孟嘉的脸上显得感到惊异。他把眼睛睁大,把全屋子一扫。油灯亮着,外面还黑呢。
素馨松快的微笑了一下儿。她说:“那药是不是很难吃?你吃的时候儿,疼得直折腾。”
“是吗?我好像不记得。”
素馨走出屋去,大声叫朱妈打盆热水来,自己这时去温那碗药。等朱妈把一盆热水和毛巾拿来时,素馨也走进屋去,她要亲自伺候堂兄洗脸。她把毛巾拧干,亲手给堂兄擦脸。孟嘉看得出堂妹快乐的面容。等堂兄说要换下内衣时,素馨立刻离开屋子,叫朱妈说:“你去帮他换衣裳。”
朱妈当时正在扇炉子,听到就答应了一声:“来了。”她说。“老爷,您堂妹有两夜没眨眼了。我告诉她去睡一下儿,她就是不肯。您还没看见她的手巴掌扎破了呢,是您把她推到地上的。您喊叫得把房顶子都快震塌了。”
素馨把药端进屋时,孟嘉那么用眼盯着她;她的眼睛不得不暂时往别处瞅。孟嘉的眼睛看着素馨用纱布包着的手,有气无力的说:“怎么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素馨说:“噢,没什么。重要的是,你现在好起来了。十点左右,大夫还来呢。咱们照常派马车去接他。”
孟嘉的眼睛又在素馨身上看了一下儿,不过时间不长,还不致让她不好意思而两颊羞红。大夫来了,听到经过的情形,因为有那么个能干的堂妹,他向翰林道贺。
孟嘉问:“我什么时候儿可以下床?”
“还要过几天。因为药吃下去很损元气。还是要躺在床上,心情轻松。我要告诉张中堂,说您还要在家休息几天。”
素馨在一边儿说:“我已经告诉中堂大人了。”程大夫和梁翰林脸上都表示对这位少女称赞之意。
孟嘉说:“不错。刚才我想站起来时,两腿发软,我得扶着床柱才行。”
大夫按了脉,点了点头说:“还是有点儿不太规律。您若听我话,在床上躺六七天再起来,那就好了。”
随后那几天过得很快。有素馨陪着,或者在附近,孟嘉可以看得见,他一叫就可以听到。俩人谁也不提牡丹的名字,孟嘉觉得似乎经过了点儿什么甘愿忘记的事,而素馨又不愿提起来扰乱他的心情。素馨好像消瘦了,脸上看来有忧戚之色。另一方面,二人之间发生了一种新的感觉,所以往往眼睛故意避免看对方。有一次,孟嘉拉起素馨的手看她的伤痕,素馨赶紧把手抽开,匆匆回自己屋里去。
孟嘉想牡丹日记里的话。牡丹指着素馨说:“你不要否认,你爱大哥。”还有素馨的回答:“那有什么用?他是你的呀?”他又记得病中醒来时听见素馨说:“他生病,我怎么能睡觉?”他过去从未想到,而如今知道了,也是他时时在素馨脸上用眼一瞟看得出来的。
第六天,孟嘉打算起床下地。素馨认为换个地方儿会对他还好。他应常搬到里院冲着东面小花园儿的那间房子去。里院既隐密又安静,有假山,还有几个盆景,另外有一个大瓦缸的金鱼。孟嘉问素馨:“你在哪儿睡呢?”
“我在哪儿睡都可以,在姐姐屋里,这个卧室收拾一下儿也可以。我已经安排朱妈睡在里面。”
决定是,孟嘉睡在素馨的屋子,面向花园,素馨则搬出来去住西屋,那是以前牡丹住的;朱妈在中间屋放一个床,“为了晚上随时叫她好方便。”这种少女的设想周到和自卫的安排,孟嘉想来颇觉有趣。
里院比外院光亮得多,孟嘉想要一直住到冬季来临,到时候见他再搬回正院去。他以前在花园的时间极少,现在却很喜爱。这也表示他心情上的一种改变。中间那间屋子现在改做了饭厅,堂兄妹二人在此吃饭。
一天下午很晚了,素馨出去买了趟东西,回来走进花园,一看堂兄正在一个石凳子上坐着。似乎那么神思专注,竟似乎没理会素馨过去。孟嘉集中思想时的面容,素馨是早已知之熟矣。素馨唯恐打扰他,正要迈步走开时,孟嘉头也没抬,就向素馨说:“别走。我有事和你商量。”
素馨回来,站在一棵枣树荫里。一连几分钟过去了,孟嘉没说一句话。素馨时时看堂兄,深怕他要问关于牡丹的事。
最后,孟嘉脸上呈现出一个怪而不可解的表情,望着素馨,以沙哑的声音向素馨说:“素馨,过来。”他微微挪一下儿身子,拍了拍那个石凳子,那儿是还可以再坐一个人的。素馨走近,面带微红,坐在孟嘉身旁。
孟嘉的眼睛看着地,他问素馨:“你嫁给我好不好?”
素馨的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到喉头来。她说:“您说什么呀?我们怎么可以?”
孟嘉还是神思凝重,他说:“我们可以。”
“可是,我们是同姓的堂兄妹呀?”
“可以设法改变。”
“怎么改变?”
“我想了又想,终于想起一个妙计。同姓的堂兄妹不可以,但是异姓的表兄妹总可以吧。苏姨妈很喜欢你,为什么咱们不求她收养你做为义女?你若愿意,这只是一步法律手续而已。”
素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从来没想到改姓。这个想法就像一粒子弹一跳进入了她的头。她默默的望着那棵枣树,想法子镇定下来。又一刹那间,她觉得五内翻动,心血来潮,好似全身浸润在一个温暖舒适的浴池里。
素馨回问一句:“说正格的,你真愿意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有点儿害怕。
“我需要你,我真体验到了,我非常需要你。我不断细心思索这件事,已经好几天了。你姐姐和我那一段儿,全是白费事,是无可奈何的。”
素馨吃惊之余,感到的是意外的幸福。
她问:“那我们怎么办呢?”
“就像我说的,这是一条妙策。我也是头脑中灵光一闪才想到的。只要‘过继’就可以了。你只要‘过继’给苏姨妈,就可以了。我知道她很喜欢你。你现在已然是她的义女了,是吧?所有要做的就是正式按手续办一下儿,然后你就成为苏姨丈的女儿了,你的姓也就改成苏,不是姓梁了。当然你要先得到父母的允许。我想他们会乐意的。再说,这也只不过是一个形式——一张纸而已。”
素馨仍然在深思这个主意,想所牵扯到一切方面。
孟嘉又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这儿问你呢?”
素馨把一双手放在孟嘉手里,用力往下按。她问:“大哥,是真的吗?那我是天下最幸福最得意的妻子了。先是,牡丹跟你好,我从来没料到我们会可以。现在,你就是想把我从你身边赶走,也是赶不走的了。”
素馨的一个手指头把一个泪珠儿抹掉,真是喜出望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只好把头垂在孟嘉的肩膀上。
孟嘉低声细语道:“我应当早知道才是。我原不知道你喜欢我,我意思是指这个样儿——后来等看到牡丹的日记才知道。由最初,我就应当看出来我所爱的是你。但是我有眼无珠,视而不见。现在我之需要你,要更加千百倍了。”
孟嘉轻轻吻了素馨一下儿——是偷偷吻了她发角儿上弯曲的一绺头发,这时感觉到素馨搂着自己脖子的一只胳膊的压力。他转过脸去,含情脉脉的望着素馨的眼睛,而素馨这时仔细端详堂兄的脸,看上面,又看下面,好像是对孟嘉的前额、两颊、嘴、下巴,每一部分都喜欢,都觉得可爱。
孟嘉问:“你不吻我吗?”
素馨犹豫了一下儿,她说:“我怕羞。”但是后来在孟嘉的唇上很快吻了一下就跑走了。
关于牡丹,则是渺无消息,而且谁也没盼着她寄信来,因为知道她是不爱写信的。在她和费庭炎结婚住在一起的时候儿,有时半年之内,她母亲和白薇也接不到她一封信。写不写信,那全看她的心情。
十月的天空飘着片片白羊毛似的云彩,北风从蒙古平原上把寒意吹到北京城。西山的白杨的叶子在风中萧萧瑟瑟,犹如瘦弱的群鬼战战兢兢。雁群成一个字,列阵长空,随风南去。野鸭在夏日饱食已肥,在北京城外北方的土城一带的沮洳湿地,芦苇丛中,和外城的西南陶然亭一带,千百成群。什刹海这时已呈现一片萧索凄凉;卖酸梅汤、果子干儿等冷饮的小贩早已绝迹,池塘中长茎枯黄,卷曲憔悴,瘢痕点点的荷叶,似在显示一年一度的滔滔长夏的荣盛已过。在孟嘉的花园里,则空气清爽,秋意宜人。树篱上,小眼的翠菊从地上又出土窥人,多年生的菊花即将开花。素馨从隆福寺庙会买回来的菊花,排列得那么美观,令人一看,便知道是出之于女人之手。那些菊花都是围绕着树篱种的,中间有固定的距离,每棵花都有劈开的竹片支着。邻居一棵巨大的玉兰树,送来阵阵清风。有时成堆烧树叶子的坏味道,飘来这隐僻的角落,虽然有几分辛辣,却也嗅着舒服。这个花园子已经变了样子。原来的泥土小径上,已经铺上了小石子。原来是腐草烂枝的地方,现在是苔痕深浅浓淡的小景。另外窗外种了一棵腊梅,以待深冬之时,雪中吐艳。孟嘉从书房中隔着红木家具凝视窗外的枝干时,在想象中几乎已经嗅到在寒冷的空气中黄色小花偷偷儿飘荡的幽香了。
花园中这种改变,孟嘉非常喜悦。他那屋里也有两棵菊花,栽在上有白釉的陶盆里。这时,在宫廷里,千万盆的菊花已然各处分发阵列了。
孟嘉康复所需要的时间,比预期的长;心跳脉快并不能像感冒消失的那么快,大夫早就说过。
大夫说:“不管你烦恼的是什么事,必须置诸脑后。你的病就是神不守舍,所以六神无主。我若不开那付猛药,这个病也许拖延几年呢。现在,幸亏好了。”他又转身,以赞美佩服的口气向那位堂妹说:“小姐把这栋房子和花园子这么一改变,真是太好了。若打算让翰林老爷早日康复,最好是使他觉得快乐、满足、心里轻松。当然要有一段时间,不过再过两三个月,也就完全好了。”
“使他觉得快乐?”素馨想到这句话,不知为什么羞愧起来。
大夫又接着说:“这就叫做心病还须心药治。快乐的人恢复得快,尤其是这种情形。”说完这话,他又以富有深意的眼睛望了一下儿,意思是要叫素馨听懂这句话的意思。素馨小姐芳心里觉得动了一下儿,但是她却问了一句:“做事怎么样?”
“少做一点也好。不然心不在焉,则神不守舍。心里最好有一个固定的方向,一旦心魂为主宰,则神智清明。”
素馨很了解这种“以毒攻毒”、“心病还须心药治”的同样疗法。旧的一条道路阻塞之势,势必再开一条新路。
在金黄色的秋日下午,堂兄妹二人常常在东边花园里坐着。在花园里不愁没有可看的东西,可做的事。有时素馨把落叶扫起来,点火焚之。孟嘉身体还软弱,常常侧倚在柳条编的椅子里,在和煦的十月阳光中晒太阳。看着素馨柔软的身段儿在园中走动,扫集树叶,用棍子捅火,心情愉快,专心做事,那么健康自然。处女的清新,灿烂焕发,观之可喜。伊人芳心之内,对堂兄情有所钟,深藏不露,竟会如此之成功!孟嘉也许一辈子不会窥透呢。
黄昏将至,晚寒袭人,孟嘉移至屋内,躺在床上,叫素馨坐在身旁。素馨会时时摸一摸孟嘉的脉。素馨的纤纤玉指,温柔的摸触,还有手腕上的玉镯随着腕子起落而晃动,孟嘉不由心为之动。素馨双唇绽出静静的微笑,总是说:“好极了,你的脉一天一天好起来了。”
孟嘉这时用自己的手盖住素馨的手,他说:“我的脉永远不会跳得正常,因为每次你的手一碰到我的手,我的心就会怦怦的快跳起来。”
素馨很温柔的责备堂兄说:“别乱说。”
“可是一点儿也不错。你是我最好的大夫。”
在那一刹那之间,孟嘉是多么需要素馨呀!他把她拉倒在身上,给她一个多情的热吻。素馨觉得会有危险了,说声“不要”。站起来给他倒一杯龙井茶。
大概过了半个月,他们才接到苏姨丈的回信和素馨父母的信。孟嘉和素馨去信时,并不愿把话说得太露骨。并没说明理由,只是请求把素馨正式过继给苏姨丈做女儿,使她成为“苏小姐”,不再叫梁小姐。梁翰林给他姨妈写信时,那真是稀有难得的一天,他既然写信,家中收信人就料到必然事后另有深意。素馨倒是经常和姨妈通信。她用自己的名字又加了一封信,再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回信得十一月底才能收到。
经常是在晚饭前,他们从花园儿回来之后,孟嘉总是要慢慢饮上一杯五加皮,这是大夫说喝了补心的,素馨则另喝一杯茶。朱妈这时在厨房里忙着。孟嘉躺在卧榻上,总是把素馨拉到身旁;孟嘉握着素馨的手,这时谈天说地——真是无所不谈,只是不提牡丹。这是俩人故意存心避开的。有时候儿,孟嘉贴近素馨的胸,把头深钻进去,叫素馨用力把他抱紧。
素馨这时想起大夫说的话,就问孟嘉:“这就能使你觉得快乐吗?”
这时孟嘉把头低着,并不回答,只是把头钻得更深。素馨就用手抚摩孟嘉的头发,在怀里抱着他,很温柔的抚摩他,就犹如抚摩小孩子一样。素馨这时说:“你若这样儿觉得快乐,那就轻松下来,要睡就睡。”素馨的心思飘到遥远的地方,想到父母,想到姐姐,想到杭州的旧相识。
“不知什么时候儿苏姨丈才回咱们的信?”
“总会回信的。”
“我知道我父母若猜想到的话,会很乐意,他们一定会猜出来咱们的心事。”
孟嘉回答说:“当然。”于是抬起头来往上仔细看素馨,脸上有无限的柔情。“他们答应之后,我再写信求婚,那你就成为我亲爱的小妻子了。”
这时,素馨心里万分快乐,低下头问孟嘉:“这是真的吗?这能是真的?”孟嘉把素馨的头拉低下来靠近自己,素馨就低下头,俩人的双唇在狂喜之下接连起来。素馨故意把身体滑低下去,一边抚摩孟嘉的双颊,一边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孟嘉,这时向孟嘉说:“我愿你身体赶快好起来——为了我,不是为别人。”
孟嘉的眼睛在素馨身上,上下打量,左右端详仿佛素馨是什么新鲜稀奇之物,素馨移动了一下儿,快乐得叹了一口气。
她说:“我这个女孩子很有福气。我从来没梦见运气会这么好——你这么爱我,这么需要我。”
他们听见朱妈很明显另有含义的咳嗽声。她发出这样咳嗽声,是因为她不愿到客厅摆桌子时打扰他俩。素馨已经把心腹话告诉朱妈,说她和老爷即将订婚结婚。朱妈对这位二小姐是敬而且爱,与对那位大小姐又自不同,听见如此喜信儿,自然为她高兴。所以朱妈总是那样咳嗽,而素馨听到就坐起来,重整云鬟,以重礼仪。一切都很好,只是这个老实忠存的女仆咳嗽起来显得太拙笨了,仿佛她是说:“年轻的女主人,我知道你那儿不规矩呢,不过只是我一个人知道哇。”
苏姨丈的正式信来到的前三天,素馨对孟嘉是“以身相许”了。因为他们俩已经那么亲密,而二人之间与日俱增的新的爱情,更是如泉水般涌起来。那天下午,东方紫色的云霞把温柔的光彩散射到他们的屋里时,孟嘉缠着素馨要做那件事。孟嘉的头深藏在素馨的怀中时,素馨已经听见他那急促的呼吸。
素馨问:“做那件事?哪件事?”
孟嘉说:“那件事啊。我现在好需要你,需要你,需要你整个儿的身体。”
素馨不再说什么。心中觉得这件事早晚是一定要发生的。于是把孟嘉的脸拉过来,很温柔而热情的吻他。
“那样会使你更快乐吗?”
“当然。”
素馨答应了孟嘉向她求欢的请求,于是俩人的热情洋溢奔放,直到素馨自己觉得失去了感觉,两眼紧闭,只知道任凭孟嘉在她身上为所欲为,她自己也达到了目的,满足了欲望,只知道一把锁钥是开到了她身上隐密的深处;她觉得这是疼痛与喜乐的狂欢,是相亲相爱真正的结合。她心里暗中喜悦,以做这样的男人的妻子而自得,两只胳膊把这个男人抱住,而占有这么个男人,而同时被这么样的男人所占有。
孟嘉问她:“我弄疼了你没有?”
素馨回答说:“没有。你这个样子使我成为你的人,我好高兴。要知道,有这么点儿疼痛,将来才有得可纪念啊。这好像是我的一次新生,这种爱的觉醒。现在我是一个妇人了,这点儿疼痛是难免的。”
后来,有一次,素馨流露着狡猾的微笑,向孟嘉说:“有些有经验的妇人,以为只有她们才有性的热情,而一个贤德的淑女总是冷冰冰的。这话不对。最贤德的妇人也会是最热情激动的。她们只是等待找到理想的意中人才表现出来呢,就像我找到你一样。当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能像我找到你这样的男人哪。”
这件事情之后,孟嘉才许素馨看她姐姐的日记。孟嘉把素馨向她姐姐表明对孟嘉有情那一段文字指给她看,孟嘉说:“看这几句。这对我是一个转折点。我从来不会想到你喜欢我——是那个样子。我从来就不知道,因为你是那么合规中矩,白玉无瑕。你从不肯让感情流露出来。”
素馨仔细而快速的看那段文字,牙咬着下嘴唇。然后抬起头来看孟嘉,歪着嘴微笑。
孟嘉说:“你姐姐有点儿忌妒你,逼着你说出你对我有情,是不是?”
“不是忌妒。那是她和傅南涛在一块儿鬼混的时候儿。那一段日子,她自己乱来,常常晚上出去,把你一个人撇在家里。我说过几句话,她对我说:‘我知道你爱大哥,不用否认。’我回答说:‘爱又怎么样?他是你的呀。’因为我对她构不成威胁,她没有理由忌妒我。”
这是孟嘉第一次答应他和素馨提起牡丹和牡丹的日记。他的心跳和对牡丹的欲望已经一扫而空。话虽如此,他还是觉得他之爱素馨,仿佛素馨是牡丹的一个删节本,是真纯的牡丹,是他心爱的牡丹,不是后来他知道的那个牡丹的错乱本。
孟嘉问素馨:“你看了那日记;告诉我你有什么想法。”
再没有别的事会使素馨快乐的了。她说:“我认为我对牡丹,比你了解得多,知道得多。”她抱起那稿本到床上弯曲着身子去看。这本日记真是颇有味道的东西。她有时脸泛红云;有时她抬起头来,停住,回想往事;有时深深的弯曲起来,眼睛斜视,想了解一句话,对她前所未知的事想寻求一个线索。牡丹已经告诉了她和傅南涛的事;当然没有告诉她在旅馆里发生的那件意外。她只是听提到有一个毽子会。
素馨说:“你看这儿,在最后。我看出来为什么她不愿和咱们到山海关去。那时候儿她正思念金竹,这就是她为什么不愿和咱们去的缘故。现在我明白了。”
那天的深夜,素馨看完了那本日记,孟嘉跟她说:“告诉我你的想法。你比我还客观。你是局外人。我的关系牵扯得太深了。”
素馨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局外观,我们俩在一块儿长大,我不知道能不能批评她。你认识一个人,就像我认识我姐姐那样的深度,你还不能说这个人是好是坏。她有好多方面。我所能说的,正如我们家里所说的,她是我们家一个小叛徒。我还沉静,虽然我比她小三岁。她是与众不同的,完全不像我认识的别的女孩子。总是生气勃勃,极端的聪明,精力旺盛,脑筋里老有新花样儿。她漂亮可爱,我父母宠坏了她。过去她总是一阵风一样跑回家,把东西乱扔,母亲责骂她,她就瞪着两个大眼睛,舌头在嘴里乱转,一边巴咂嘴。她刚愎自用,遇事急躁,非常任性。和人争论,争论,直到她胜了才算完。我父母对她硬是没办法。当然,那天你回家,在全族长辈之前夸奖了她两句,别人对她就另眼相看了。她算亲身受了翰林大人的恩惠。她很不寻常,长得比我俏。我知道。”
孟嘉说:“我觉得你们两个人各有其美。”
素馨说:“不是。她好看得多。我知道。她的鼻子那么直,两个嘴唇那么端正好看。我的嘴太大了。”
孟嘉对她这样自己批评自己,觉得很有趣。毫无疑问,牡丹的嘴和她特别的微笑,她那甘美的嘴唇,确是美得非凡,而素馨的脸缺乏那种完美,五官也缺乏那种精致——她的脸是圆的,下巴颏太坚硬。但是这没关系,孟嘉喜爱素馨的坦白真纯,还喜欢她对姐姐所持宽大的看法。
“后来,她十六七岁的时候儿,她和金竹之间发生了初恋——父亲常常禁止她出去。可是父亲越管她,她越不听话,她照样儿出去和情郎相会,妈疼她,她不在乎,假装看不见,替她瞒着父亲。她每年都设法见金竹两三次——后来,他们俩都已男婚女嫁,还是那样儿。一般人总会说她不贤德。别的小姐若在这种情形之下,就想办法断了,忘记了,但是她不能。你不知道她怎么在床上哭呢——她可难受死了。有一次,见了金竹之后,她回到家里,那么哭哇!她在床上连哭带叫,第二天早晨,两眼哭肿,都睁不开了。倘若她嫁了金竹,会成个什么妻子呢?后来,她一切不管不顾。因为她追求已失去不能再得的爱,你就叫她是个荡妇吗?一切都因为她真心爱一个男人而不能嫁给他才发生的。金竹娶了另外一个女人。也不是金竹的错儿,他父母安排的。你要知道,她比一般的女孩子都聪明。我记得她十三岁读《牡丹亭》。也许有人说看那种书对她有害,因为使她情窦早开。但是她是天生如此……其实她是很体面的,人很直爽,对别人很信任,对自然之美很敏感,在别的方面,她和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她只是在以上我所说的那几方面,比别人过甚一点儿而已。”
“她和我告别的那封信你看过没有?”
“看过了。”
“你以为如何?很坦白的告诉我。很使我茫然不解的是,她为什么对我那么——那么冷酷。似乎故意想伤害我。”
素馨的嘴唇向下弯下去。她踌躇了一会儿,很细心的措词。她说:“似乎——那么忘恩负义吧。我也许太主观——她和我是大不相同的。她比我有才华,也更狂放——更——冲动,更——蛮横。当然她没有必要跟你这么恩断义绝。她无须乎说:‘在君一生之中,将再无我之踪迹。’毕竟你还是她的堂兄啊。”
孟嘉说:“你身为小姐,也许更容易明白她。过去她和我相爱甚深,这个你知道。那么热那么深的爱情,怎么会轻易的消失呢?由这封诀别信上看,怎么会连一丁点儿的情分也没留下呢?”
素馨撅着嘴。停了一会儿,她才说:“我也是茫然不解。她一和那个练把势的来往,我就知道她的心变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不管吧……日记里有一段,我看到时吓了一跳。”
素馨用大拇指翻那日记,在一页停住,用手指给孟嘉看:
这几天心神不安。我二人之相爱已然成为我一项负担,也许对于他亦复如是。不知若以他为情郎,将如何度此一生。我二人曾讨论此事。当然,我之爱他,以女人之爱一男人论,可谓无以更加矣。我二人无不希望能美满婚配。倘能如愿,快何如之!我曾提议我二人共赴香港,改名换姓。有何不可?爱为天下最伟大之事,孰曰不然!但我今日始知我之所望于彼者,未免过奢,使彼遭受之牺牲过大,牺牲其事业,牺牲其学者地位,不论在朝廷或他处,他皆受人敬仰。
素馨说:“你看,”说着把一绺垂下的头发掠到耳朵后面,又说:“这日记是她自己的记事。虽文字的衔接并不清楚。我还是懂了这里面的意思。做个丈夫,你可太好了;若是做个情郎,她嫌你无用,这话说得粗一点儿。若找个男人一块儿上床睡觉,那个年轻练武的自然强得多。我并非说她有意利用你对她的爱,但是很容易看出来,诚如她所说,她不能跟你一直名不正言不顺,一直关系暧昧的混下去。照她所说,你是她的一个累赘。她对你的爱一定是在那时候儿就没有了。她一定是要和你摆脱关系,好另外找一个男人。当然,这是女人的本性……现在我很为她担心……她可能铤而走险……”
停了一下儿,她又说:“我不知道她听说你我就要结婚了,会有什么感想。”
“她不会忌妒你,你大可以放心。过去事情证明她十分爱我。不过如今那种爱早已烟消云散,渺无踪影了。”
“我意思是,她若知道你想出使我改姓苏之后,她会怎么想?因为你以前没跟她提过这个办法。”
孟嘉大笑道:“噢,这个呀!”笑得几乎有点儿太过分。他觉得良心上有点懊恼,原来他为牡丹想出的这个办法,现在却用在素馨身上。但是他爱素馨,不忍得把实情向她说出来。他只说:“这个妙策是忽然想起来的,可称之为神来之笔。这跟我为张中堂劳神苦思,想在公务上想出一个新奇妙策是一样的。最重要的是要新奇,是巧思。大部分官场中都是因袭旧例,依样画葫芦。”
“这样用过继的方法,你相信会解决咱们的困难吗……是不是一切都能顺利呢?”
“担保一切顺利,毫无问题,我读《礼记注疏》就注意到六亲——第一代堂兄弟姊妹,第二代堂兄弟姊妹,祖先的祭礼等等。姓这件事是莫名其妙的。贵州籍的一位小姐。因为和我同姓,即便是五百年以前的亲属关系,我也不能娶她,荒唐。其实,你做苏姨丈的小姐,那你和我的血统关系还更近呢,因为你是我第一代的堂妹,但是没有问题,因为你姓苏。社会上所需要的,只是喜帖上要苏姨丈是你父亲的名字而已。那么便一切合法,婚礼我请中堂大人来主持。”
一切形式全如预期完成。他们打算结婚的意思,写信告诉了素馨的父母和苏姨丈,他们已经同意。这件事大出乎素馨父母的意外,更赶上大女儿突如其然的归来,她的回来似乎更为复杂。素馨的婚礼定在明年正月,在北京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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