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寻找黄昏

  如果我说我是生活在“老人国”里,那绝不为过。

  家里的老人,正如我岳父所说“九十、八十、七十”,真是排排坐。

  所幸九十的依然散步,八十的仍然打球,七十的总爱旅游。自从附近图书馆有了中文藏书,不借白不借,更常见三位老人一起低头苦读。图书都由我老婆借来,交给女儿,由小丫头负责老人登记借书的工作。原因是老人常看“儿童书”。

  童书的字大、故事短,老人家容易看,又不会“瞻后忘前”,所以抢着看。

  老人就像孩子,要管束他们的行动和吃喝,不准他们逞强,以免伤了身;也不准多吃,免得太胖;还不准吃油,免得胆囊痛、血脂高。我和妻总做“坏人”,管这些老人家。

  看孩子如同看自己的过去,看老人如看自己的未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想想自己有一天也会老,便能多体谅老人的悲凉。

  秋天和黄昏都是最美的。总盼遮住一些风寒,让红叶多留些时;总盼往高处站,好多见到一些黄昏。

  把这些衷心的盼望写出来,成为以下三篇以“寻找黄昏”为主题的文章。人老了,不再走得动,不再拿得出。就仿佛风烛残年,求自己的烛火不灭,已经不容易,哪里还能想去“照亮别人”?

  ◎坚持地活下去

  我的三姨过世了,家人来电话报丧,说最好斟酌我母亲身体的状况,决定瞒还是不瞒,免得八十九岁的老人,受不了打击。

  放下电话,好为难,看老母的房门半掩着,传出电视的声音,就若无其事地踱进去,陪她看了一下电视,又装作偶然想走的样子,问:“三姨。”

  “死了是吧?”老人居然抬头看我一眼,淡淡地说,“胃癌,拖不久,死了也好!活着受罪。”

  我一惊,原想装作问她三姨的情况,没想到她会劈头来这么一句。

  “早上四点死在广州医院。”我轻声说,说完赶紧溜了出去。

  中午,老人出来吃饭,很平静地告诉我的岳父、岳母:“我妹妹死了!我带大的,居然死在我前头。”

  大家看她不怎么伤心,都默默地点点头,没多说。

  接连几天,我晚上写稿时,都一边听着背后老人房间的声响,怕听到“被窝里的哭泣”。所幸,她照常看电视,照常打开房门看我一眼,也照常关灯,传来鼾声。

  “你的表现不错,大家原来怕你太伤心,还不打算告诉你呢!”过了一个星期,我对母亲说。

  “有什么好伤心?八十二,也不算短寿了。活着,她不能来看我,我也没法去看她。死了,倒还近一点!”老人淡淡地回答。

  母亲年过八十,人生观就改了,渐渐不再关心家人以外的事。尤其前两年从台北回来之后,更是心如止水。心不动,反而更健康了。

  “有什么好操心的?年岁大了,自己管自己,能好好活着就好。”

  她三十年前教会的老朋友,倒还有两位保持联系。老人们通电话很有意思——

  “谁谁谁,还活着吗?不错!不错!”

  “你还好吗?我还好。”

  那种问安的方式,是“无建设性”的,不像以前,会叮嘱对方多吃维生素,或主动寄两瓶过去。

  放下电话,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

  “谁还活着呢!让我算算,嘿,九十多啦!”

  不晓得老夫老妻的情怀是否也会改变。

  认识好几对老夫妻,年轻时形影不离,老了,反倒天各一方。有时候是因为子女分在地球的两边,老爸守着儿子,老妈守着女儿。有时候则因为兴趣不同,老头子爱搞社区活动,成天去开会请愿;老太太爱种花种菜,宁愿在美国孩子的家里当“老农”。

  我儿子中文老师的父母最有意思,老夫老妻一年见不到一面,只有逢年过节,才在电话里大声喊:“你好吗?”“你好吗?”

  两个人耳朵都不好,各喊各的,谁也没听见,到后来,只是猜着说:“好就好!”然后,挂上电话,还自言自语地点着头:

  “好就好!好就好!”

  二十年前看周弃子先生的书,说他老来奉行“疾不问、死不吊”,意思是“不探朋友的病,也不参加丧礼”。当时我觉得他好薄情。

  也记得有一次读到古人诗句:“不喜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好书来。”觉得那人真自私,只希望朋友来访,自己不去回拜;只盼别人来信,自己懒得动笔。

  最近再想到这些句子,却有了另一种感触。

  人老了,不再走得动,不再拿得出。就仿佛风烛残年,求自己的烛火不灭,已经不容易,哪里还能想去“照亮别人”?

  人老了,对死亡的感觉也淡了。经历了年轻时祖父母的死,中年时父母的死、老师的死、朋友的死、手足的死,甚至晚辈的死,由最初的“恨天”,到后来的“知命”、“认命”,死已经成为不得不慷慨面对的事。加上老来的辛苦、病痛和寂寞,那死,甚至真成为了一种“解脱”。

  怪不得老人们会在别人让他“上座”的时候,笑说:“这是年年坐上座,渐渐入祠堂。”又在参加老朋友丧礼时,自称是“去排班”。

  当然,老人家的爱心还在,只是不再激情,不再表现,知道大家都好,就成了。

  他们年轻时争强好胜的脾气也改了,表面上虽然不再较劲,私下还是偷偷在比,比谁活得久,活得健康。

  “人老了,就是在偷生。”我的老母说得好——“偷偷地,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坚持地活下去。”

  三姨的死,没把她打倒。

  她最近吃得更多,且散步的距离更远、时间更长了。要儿女干吗?看看!还不如护士。天天看到护士,一年见不到孩子。

  ◎一家人的娘

  陪老母参加一位老人的丧礼。教堂里冷冷清清,没几个人,却听到一个女人在哭泣,想必是老人的女儿。

  “不是她女儿,”老母在我耳边说,“是她的护士,照顾了她七年。”

  老人的女儿也在场,没哭,还笑着为她丈夫介绍那位护士,反而像是来吊唁的朋友。

  “朋友多半死了。”老母又偷偷对我说,“活得愈老,愈没朋友。再老,就连护士都死了。”哼了一声。“不过,要儿女干吗?看看!还不如护士。天天看到护士,一年见不到孩子。”

  在图书馆,发现门口坐了一排黑人。

  “今天放黑人文化的电影吗?”我问图书管理员。

  “不!今天演木偶戏。”

  “木偶戏不是小孩子看的吗?”

  “对!所以管家都在门口等着。”

  说着,就见一批白人孩子又叫又笑地冲出来。黑人管家马上迎过去,拿着外套,为孩子穿上。

  两个小孩子还抱着黑管家的脸,左亲亲,右亲亲。

  看纪录片《马莎和以叟》(Martha&Ethel)。片中,七八十岁的两个老太太接受访问。

  “这是我的家,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外人,他们是我的孩子,我爱他们。”黑人老太太说。

  “是啊!是啊!我知道,孩子是你的,我早就知道!”白人老太太笑着。

  镜头一跳,是个中年女士:“小时候,有一天我去拿信,看到上面名字写的是马莎,却不是我们家的姓。我就奇怪地说:‘多滑稽呀!把姓写错了。’直到后来,我才弄懂,她是管家,不姓我们家的姓。”

  “是啊!”另一个孩子说,“当我知道她是拿薪水的时候,我惊住了,受到好大的打击。心想,她应该是真爱我的,不是为了赚钱才爱我。当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她总在我身边,妈妈却常不在家。”

  纪录片里演出孩子把老管家接去住,又陪着老管家去寻根、探亲的画面。

  一群黑人围着白发的黑人老太太,以及旁边高大的白人女子。

  “看我的肢体语言,就知道我是谁带大的。”白人女子说。

  黑人老太太笑着搂搂她:“我可爱的女儿。”

  然后,老管家婉拒了亲妹妹留她养老的好意,跟着“白人女儿”回家了。

  附近住了一位中国医生,他四十多岁的太太又生了个儿子。太太应酬多,幸亏有位贴心的管家。管家是马来西亚人,小娃娃也就说了一口流利的马来语。

  虽称管家,倒像一家人。一起吃饭,一起外出,连到欧洲旅行,管家也随行。因为孩子总跟管家睡,没管家,就闹。

  最近医生一家移回了台湾。不知为什么,管家没拿到签证。大家还是一起上飞机,到桃园中正机场,医生一家入境,管家则转机,回马来西亚。

  据说,那机场中的生离,像死别。管家哭,孩子喊。哭喊的话,大家都不懂,是“他俩”的话。

  父亲生前一位旧交,旗人、老家庭。见面不但鞠躬,还要“打千”行礼。

  他家一位女管家的规矩也真多,似乎进门、出门、端菜、奉茶,都有一定的动作。

  孩子全是她带大的,常对她做出些撒娇的举动,只是动作都一闪即逝,唯恐伤了礼数,被父母骂。

  女管家也知道分际,无论熟客多尊重她,她绝不上桌吃饭,菜收拾完了,茶端上,麻将声起,再一个人躲在厨房用餐。

  父亲过世十年,那家男主人也死了。女主人出去工作,不知怎的,反而欠下一屁股债。付不出管家的薪水,女主人请她自谋生路。

  “谋什么生路?”管家一笑,“从年轻就进这门儿,死也死在这门里。”于是她不再支薪。

  又过些时,她不但不拿钱,还拿出钱来。把腰上缠的一条布缝的褡裢,一点点剪开,掏出里面的小金块,出去卖了,给孩子缴学费。

  五个孩子,结婚的结婚,出去的出去,全走了。剩下两个老太婆,挤在一栋小公寓里。

  前年,母亲回台湾,去了一趟。老管家八十了,还打千为礼。

  老夫人也还穿锦袍,喝盖碗茶,说吉祥话。不小心把茶打翻了,老管家弓着背,趴在地上擦。

  “当心你的老腰!当心你的老腰!”

  老夫人拍拍她,又抬头,看着我母亲,眼眶湿了:

  “二十多年了,剩下什么?剩下两老。多亏有她,做完我孩子的娘,又做了我的娘。”人“瑞”多没意思!还是人“端”有道理。活到头了,活到人生的一端,所以叫人端。

  ◎可爱的人“端”

  自妻退休,家里的老人家就快活了,因为妻有空,可以常常开车,送他们去“华侨老人中心”玩耍。

  第一天去,正逢庆生会,八十七岁的老母和七十四岁的岳父,都恰好那个月生,于是坐上了寿星席。每人头戴尖顶小花帽,襟前挂上寿星红条,吹蜡烛,切蛋糕。全场上百位老人则吹纸做的伸缩小哨子,此起彼落,好不热闹。还有老太婆唱“老小歌”:

  “人生七十才开始,八十不过小老弟,九十还在流鼻涕……”

  唱着,一位老先生的鼻涕,就流到了“围嘴”上。

  庆生会完毕,一群老人你推推我,我挤挤你,有说有笑地出来。老人中心外面,早停了一大排车子,见老人出来,各家儿女都跑过去搀。各自拉拉扯扯地把老人送上车,却还见老人们把手伸出窗外叫喊。

  有个老先生的家人没来,看大家都走了。居然坐在地上大哭:

  “我回不了家了!我不认得家啊!”

  回家一路上,从没见三位老人如此兴奋过。尤其我老母,因为年事最高,今天坐上了首席,主持“切蛋糕大典”,更是得意非凡。

  “哼!别说我最老,好多比我年轻十岁的,还不如我呢!”老母扯着嗓门说,“没想到,人‘端’、人‘端’,今天真成了人‘端’。”

  自从四十年前,在台北的和平长老教会,听老牧师证道时,把“人瑞”说成“人端”,老母就把“人端”挂在了口上。

  “本来嘛!人‘瑞’多没意思!还是人‘端’有道理。”老母说,“活到头了,活到人生的一端,所以叫人端。”想了想,她又笑了:“咱们家有两个人端,一个是我,一个是孙女,我在这一端,她在那一端。哈哈!多有意思。”

  家里的两位人端,相差七十二岁,倒是挺能打成一片。我常跟女儿玩不到二十分钟,就觉得累。老奶奶却能跟孙女玩上几个钟头。

  我发现小丫头也特别爱找奶奶,因为她跟我玩会输,跟奶奶会赢。最起码,她跑得比奶奶快。又因为奶奶耳朵不好,小丫头连躲迷藏都占优势。

  只是,这一老一小,玩起来十分吵闹,常影响我创作。譬如她们从路边捡来许多生核桃,剥了皮,当弹珠扔。核桃撞核桃,啪啪有声。

  接着,老奶奶又发明把两个干核桃放在双手间搓,让核桃壳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

  前两天,居然传来金铁交鸣,我吓一跳,冲去看,原来一老一小,各拿一支金属拐杖,学武侠片里的大侠斗剑。

  我站在一旁观战,看她们由这头打到那头,既怕小的打到老的腿,又怕老的打了小的手。最后不得不下令:停战!

  回到书房,才坐定,却看一老一小已经移师窗外。由小丫头踢球,老奶奶“打”球。

  快九十岁的老人家,把拐杖倒拿着,举得高高的,等球一踢过来,就狠狠一抡,用拐杖的把手,将球打出去,居然打得又高又远。

  我突然了解,高尔夫球是怎么发明的。

  只是既然比赛,旁边又没裁判,祖孙二人就经常争执。在小丫头心里,那不是老奶奶,是玩伴,而且是一种特殊“性别”的玩伴。

  “爸爸、哥哥和公公是男生,妈妈和婆婆是女生。”小丫头说,“奶奶不是男生也不是女生,是老太婆!”

  据说今天下午,老太婆带着小丫头到公园荡秋千时,又有了争执。小丫头要奶奶推,奶奶推得不好,小丫头不高兴。

  回来,两人倒是挺开心。

  “她跟我吵架,不理我,可是有人理我。”老奶奶在餐桌上说。

  一家人全停下了筷子:“谁?”

  “我们碰见另外一个老太婆,也带着孙女。那个小丫头主动过来推我们的小丫头。那个老太婆,也过来,叫我坐上秋千,她推我。”老奶奶眼睛里闪出一种特别的光,“她死命推,把我推好高好高,我直害怕,可是,真过瘾!”

  我常想,老人家老了,动作慢了,语言简单了,声音变大了,情绪也变得更直接。

  他们要我们搀扶、接送、哄骗,还有一份特别的固执。只是因为记忆差,才吵完架,他们已经忘了。

  那天老人中心庆生会,我的老岳父带了录影机,录了许多画面。三位老人家常拿来放,一边放,一边叫好。

  荧屏上是上百位老人,里面有抗日战争的英雄,也有常春藤盟校的教授和来美大半辈子的老华侨。但是,当彩带飞舞,哨声四起,又有一拍没一拍地唱生日快乐歌时,我真觉得——

  那是一群可爱的小孩!常听人说:“如果倒退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似乎当他们回到那个时候,就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改变后半生。

  只是我想,如果真把我放回以前,我还是会做出当年的决定。我依然会糊涂、依然会放浪、依然会犯错。那错误也依然会使我受累,甚至累一生。

  这些错误的步子,确实因为我年轻、冲动、不懂事。但是话说回来,也正因为那些特质,才称得上年轻啊!

  为了换取年轻,我宁愿再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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