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来了·走了·去了·成了

  ◎我本来可以忍住不哭

  连那架飞机正驾驶的太太和两名子女都在其中。当飞机下坠的瞬间,他的眼前可会浮现后舱的爱妻与孩子?

  一九九八年二月二十日晚上,接到台北办公室的传真——

  一个不幸的消息,张祖湘先生一家三口,也是此次空难事件的罹难者,其弟张祖全先生昨来电要我转告老师知晓。

  马上拨了电话去,气急败坏地问:“怎么可能?我细细看过罹难者的名单,没见到张祖湘。”

  “他用的是张国泰的名字,‘国’又被印成了‘固’。”秘书说,“您看看他太太林宜珍和女儿张馨文的名字就知道了,您不是送书给她,写过小妹妹的名字吗?”

  放下电话,跑去客厅,把前几天的报纸全抽出来,趴在地上翻,翻到二月十七日的《世界日报》,果然看到他们的名字。

  撕下那一页,放在书桌上。再走到厨房,妻正洗碗。

  “我初中同学张祖湘一家三口,也在空难中死了。”我说。

  妻噢了一声。“怎么现在才知道?”

  “他弟弟打电话到办公室。”说完,便低头转身出去了。看到散落一地的报纸,草草收起来,放在茶几下,便去书房坐着。

  女儿在客厅看冬季奥运女子花式溜冰的决赛,急着叫:“爹地!爹地!快来看,关颖珊要溜了。”

  坐到她身边,关颖珊正做第一个三转跳。整场都露着轻松的笑容。

  女儿还在鼓掌,我已经回到书房,写信,给祖湘的母亲。前两个月才见到她,跟我三十六年前第一次去永和祖湘家里时,好像没什么改变。丈夫的早逝,使她变得很坚毅,如同我母亲。

  提起笔,原不知怎么写“敬语”,但是想想,写的就应该是说的,说的则是此刻的心情,也就平平顺顺地把自己的伤痛写了出来。再传真到台北办公室,交代全公司支援,并要秘书亲自把信送去。

  心想,祖湘的母亲一定不会在她开的餐厅里。但还是拨了个电话去,弟弟接的,说生意不做了,布置成灵堂,又叫我等等,唤老母来。

  电话窸窸窣窣的,隔了半天,才听见张伯母的声音,说了一声“喂”,又叫我一声“刘墉啊”,便突然山崩似的哭喊:“祖湘死得好惨哪!他没有了!太太、孩子都没了!祖湘的尸体到现在都没找到啊……”

  我能说些什么呢?只是呜咽地告诉她:“有什么我能尽力的,请告诉我,我整个公司都可以停工去支援。还有,以后我会代祖湘尽一份孝心……”

  挂了电话,又交代了台北的职员去送花。走回客厅,女儿和太太正为关颖珊只得银牌叫屈。

  “我好气!”女儿说。接着过来亲我一下,“爹地晚安!”进去洗澡睡觉了。

  妻隔一下,从卧室出来,说:

  “张祖湘,常听你提起,你们这两年见过吗?”

  “他请我吃过饭,就在他的餐馆。”我说,“我们早认识了,他有一阵子在印尼,所以你没见过。”

  “也可能见过,好像大大的眼睛。”

  “长得很漂亮,小时候跟我蛮像的,也是大勺儿头。”我说,“所以他女儿跟小帆也很像,瘦瘦的,大勺儿头、大眼睛,她很喜欢我,从第一次见面,就会自己跳上我的腿坐着,叫我给她画娃娃,我还画过不少张呢!”我漫不经心地转换电视频道,转到卫星频道的《民视》,正播空难的新闻。

  一片劫后的废墟,有人提着塑料袋正在清理。

  “祖湘的尸体都还没找到。”我说,“怎么会烧不见了呢?真希望一切都不是真的。”转过头看妻,她正呆呆地盯着电视。我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得到的第一个朋友送的生日礼物,就是他送的日记本,蓝色的皮面。那时候,我们十三岁,初中一年级。我也去过他在永和竹林路的家。当时那么小,居然会跑去他家,可见我们有多好。交情好,就不一样。他那小丫头跟我一见面就亲,一定是受她爸爸影响,也可能骨子里,那份情是会传下来的。她才比小帆大一岁,在台北,看到她,我就想起咱们的孩子。”

  “大概就是两口子,带孩子去巴厘岛玩吧!”妻说。

  “他弟弟说他是摸彩,抽到一张机票,心想何不一家去玩,就也为太太孩子买了两张票去。”

  “真倒霉。”妻叹口气,“也是命。”

  “我相信他到巴厘岛,一定会想到我。”

  “为什么?”

  “他知道我喜欢那儿的艺术。”突然有一种他为我而死的感觉,会不会因为我太赞美当地的艺术,而吸引他去呢?

  把录像机里前一天没看完的带子拿出来。交给妻:“明天还掉吧!今天不看了。”

  电话响,是儿子打来的,说明天坐早上的火车回来。

  听他说坐火车,心里一轻,觉得比坐飞机好。但是我没说,只笑道:“你呀!说坐早上的,只怕中午都上不了车,我下午打球,三点,你能赶上吗?”没等他答,又加一句:“得了!得了!你不可能赶上的。”临挂电话,又沉吟了一下,对儿子说:“今天有个坏消息。”

  儿子吓一跳:“什么坏消息?”

  “我初中最要好的同学,一家三口,搭华航摔死了。”突然间,再也掩饰不住,心里像有个水库,崩溃了,我无法再说下去,泪水像雨一样滴下来,模糊了眼镜。摘下眼镜,泪水还是淌,落在电话上,滴到桌边,溅在地板上。从来不在儿子面前落泪的我,居然呜呜地哭了。

  哭了一下,收住,回复了平静:“I am ok!你放心,没什么。”

  儿子试着安慰我,吞吞吐吐地说:“其实一家失事,从某个角度来说,可能还少些打击。”

  才平复的我,突然叫起来:“不!不!就因为他的女儿也死了,所以我更伤心,他女儿好可爱,才跟你妹妹……”

  泪水又像雨似的落下来。

  挂上电话,擦干眼泪,走回客厅,看见妻别过脸去,也正偷偷擦眼泪呢。

  静静地,进去洗个澡。又细细地清洗了浴缸,刷牙,关灯,到整个屋子里检查一下,再倒了杯水,端回卧室。

  “我早给你倒了水。”妻说。

  “我忘了。”

  把水放下,走到女儿的床边,小丫头已经睡熟,小手弯着,放在脸颊边上。

  帮她把被盖好,又把垂出床边的被角塞回去,免得愈垂愈多,整条被都掉在地上。

  再回头亲亲小丫头,她缩了缩脖子,笑笑地,翻个身。正好,我的泪水落下,滴在她长长的头发上。

  【附记】

  第二天起床,把报纸拿来,再看一遍罹难者的名单。许多都是一家人,有高官、有校长、有老师,甚至有一家十三口的。连那架飞机正驾驶的太太和两名子女都在其中。

  当飞机下坠的瞬间,他的眼前可会浮现后舱的爱妻与孩子?

  没有人会故意失误,祸及自己和最爱的家人。

  我不知怨谁,怨人?怨天?怨命运?

  妻买了一束白菊,供在西窗前。

  我站在窗前默默地祝祷,愿空难的每个人,在那惊恐的瞬间过去,都能释然地告别这人间的肉体,平安往生……

  ◎嘘!请让我静静地走

  我开始怀疑,在将死者的身边诵经、祝祷,会使死者“心安”,还是反而造成“心乱”。

  去年中秋节的第二天,跟朋友约好打球,路上觉得眼前的东西亮亮的,过去的经验告诉我——可能要病。

  果然网球才打不久,肚子就痛,强忍着打了几局,实在受不了,只好请朋友把我送回家。

  冲进屋子,钻进厕所,就崩溃似的泻肚子。起先只是泻,接着吐。吃了止吐药下去,马上又吐出来。试着坐进放热水的浴缸里,还是止不住。

  就这样,持续几个小时,皮肤上的血管全凹陷了下去,眼前白茫茫的,要晕倒。

  已经没办法移动,只好叫了救护车。才十分钟,警察、医生、救护车全到了。里里外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和对讲机的呼叫。

  我被抬上了担架,转出卧室,进入客厅,太太扶着担架,女儿跟在后面,临出大门,看见九十岁的老母正守在门口。

  她脸上居然没有一丝惊恐,只是一个字、一个字,用很坚毅的语气对我说:

  “你去吧!家里有我,你放心。”

  车子呜啦呜啦地开到医院,先抽这个、验那个,再插上管子打点滴。

  家庭医生和邻居都来了,站在床边跟妻子讨论病情。不知为什么,胃里乱,心也乱,觉得周遭一点点声音都使我不安,即使是人们的慰问与小声的交谈。

  那一刻,我只想静静地忍着痛苦,面对自己,面对生命。

  记得不久前,看过一部瑞典的电影《Sofie》,描写住在瑞典的一家犹太人。

  经历了困顿、流离、数十年的苦难。一个病重的犹太老人走进客厅,盯着逝去妻子的画像,再回到自己的卧房。

  孩子到床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老人颤抖地示意,请大家出去。

  “我想一个人,因为如果亲人在场,舍不得,我的灵魂不会快乐。”

  大家在门外守着,再进去时,老人已经死了。

  看电影时,我就猜想:犹太人是不是有这种习俗,宁愿一个人面对死亡?他们是不是也像佛教徒一样,认为亲人的哭喊,只会使死者舍不得离开,造成灵魂不安,而无法“平安往生”?

  接着看《爱因斯坦传》,写父亲在意大利病危,爱因斯坦由瑞士赶去。

  父亲只跟他见见面,谈了几句,就一个人关在卧房,等爱因斯坦再进去探视,父亲已经死了。

  爱因斯坦是犹太人,他的父亲也用了同样的方法,面对死亡。

  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我有了很深的感触。

  死亡与病痛都是别人无法取代的,只能由死者和病者自己去面对。

  当病况尚佳,医生、家人的几句安慰,还能唤起一些生机,使“躺着的人”露出些笑容。

  但是,当有一刻,药石罔效,大限将至,就只有由那重病的人,独自面对死亡。

  死是“大痛”,在那“大痛”时,自己忍痛都办不到了,哪还有心情听别人的言语。

  死是“大限”,在死的另一端,是谁也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就如同被推下悬崖的人,有谁还能回顾?

  我开始怀疑,在将死者的身边诵经、祝祷,会使死者“心安”,还是反而造成“心乱”。最起码,我在重病时,宁愿有个独自安静的环境,让我能面对自己,面对生死。

  当我们总是要病人“静养”的时候,是不是也应该让他“静死”——

  安安静静地死去。

  从那次大病到今天,已经半年了。

  不知为什么,我心中常浮起两个画面。

  一个是妻在床边对我说“孩子没害怕,已经睡了”。

  一个是老母站在门边说“你去吧!家里有我,你放心”。

  最近在报上看到一篇短文,很感动。

  短文写一位老父病危,大家围在四周哭泣的时候,其中一个儿子突然说:

  “爸爸,谢谢您的养育之恩。”

  我想,当有一天,我将“永远地离开”,我只想听见家人对我说两句话——

  谢谢您的养育之恩!

  好好走吧!家里的一切,请你放心。

  前一句话,肯定了我的存在;后一句话,让我没有牵挂。

  然后,就请安静——

  嘘!不要哭,不要怕!只轻轻地挥手,让我静静地起程,在另一个国度等你们相聚。

  ◎人生何必重新来过

  如果有悔,想想,再来一次,只怕还一样。如果有恨,想想,那恨的人与事,也将随着我们凋零。

  一位从来不碰股票的朋友,第一次“进场”,就赔了钱,真可以用“悲痛欲绝”来形容。

  “本来想赚一笔,没想到,才买,就大崩盘,赶快认赔杀出。”朋友低着头说,“可是才卖,隔两天又涨了。”听声音,他几乎要哭出来。“你知道,我就这么一点钱,一下子赔掉三分之一,气得真想跳楼。”

  “你当时为什么不等两天,看看情况再脱手呢?”我问。

  “就是啊!我就是后悔,骂自己为什么那么急着卖,如果等两天,不但不赔,现在还赚了。”他狠狠地敲自己的膝盖。

  我拍拍他:“如果时光倒流,你完全不知道后来会涨,现在又回到崩盘的时候,我问你,你是不是就不卖了?”

  他想了想,抬起头,盯着我说:“我还是会卖。”

  “为什么?”

  “因为我年岁大了,孩子还小,我不能不为孩子留个老本。”他突然变得很肯定,“我不能冒险!”

  “这就是了!”我说,“时光倒流,你还是一样,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他先没说话,突然笑起来:“是啊!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以前办公室有位女职员,长得很漂亮,但是命很不好。

  “要是当年我爸爸不那么早死……”总听见她对同事说,“我也不会休学,不会那么小就去做事,不会碰上那个浑蛋,不会十九岁就拖个孩子,不会又被甩了,苦成这样。”

  她很聪明,学得快,动作快,又有耐性。几个主管常私下讲:“她要不是高中都没毕业,真可以把她升上来。”

  最近又遇到她跟几位老同事,我就请大家一起去喝杯咖啡。

  算账的时候,我把账单抢过来。她在桌子另一头笑道:“连税二十三块,对不对?”

  我吓一跳,说:“你真厉害!”

  “我很聪明的。”她歪着头,“你不是早知道吗?”

  “是啊!”我感慨地说,“你当年要不是父亲死得早,说不定今天当教授了。”

  她没答话。别的同事却接过话:

  “她现在不谈以前了。”

  “对!”她用咬着牙的表情说,“我儿子刚考上布朗士科学高中,你知道吗?有了他,我很满足。”想了想,又加一句:“如果重新来过,也不会有这个儿子,不是吗?”

  看电视《真情指数》节目,主持人蔡康永访问名作家柏杨。

  “我只因为一行字,被关了九年二十六天。”柏杨回忆过去那段被迫害的日子,沉沉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失去了生命、健康和人格权……”

  “如果把那十年牢放在你面前,你是不是就不写了?”蔡康永问。

  柏杨一笑:

  “不写不可能,这是命中注定的,个性造成的悲剧。”

  前年暑假,搁下台北忙碌的工作,飞到安克拉治,与由纽约飞去的太太、儿子和女儿碰面,再一起游阿拉斯加。

  不知是否在桃园机场吃坏了,从上飞机就开始胃痛,而且一路痛下去。

  饭后特别厉害,天气愈冷愈糟,仿佛有把尖刀在胃里绞,怎么吃药都不管用。

  夜里,躺下来就更痛了。疼得浑身冒冷汗,湿透了睡衣和床单。但我忍着,不吭气,听一双儿女的鼾声。

  就这样,我躲在厚厚的羽绒衣里,陪着一家人,由安克拉治坐汽车、坐火车、坐船,游了一个又一个冰河,去了北美最高的麦金利山,再转往北极圈的费尔班克。

  十几天的旅行结束,回纽约看医生,才知道是胆囊发炎。

  “早不犯晚不犯。”我对医生抱怨,“为什么难得一家人旅行的时候犯了。”

  “蛮危险,当时要是破了,就麻烦了。”医生笑,“不过,你不是也玩下来了吗?”

  “玩下来了。”我回家对妻说,“一路痛苦地玩下来,为了补偿这次的遗憾,我改天要重走一次。”

  转眼,两年过去了。常想到那次的“痛苦之旅”,常把当时拍的照片拿出来看。

  每一次“快门”,记忆中似乎都是在疼痛中按下的,摄下了妻子儿女的笑。

  妙的是,我居然没有漏过任何精彩的景色,即使在风雪中游冰河的那天,仍然站在甲板上拍下许多很好的画面。

  我开始自问:我漏掉了什么?有什么遗憾?我只是少吃几餐美食,少睡了几个大觉。其实什么壮阔的风景,我都没错过。

  甚至可以说,因为在痛苦中,那冰河的冷、硬、蓝,变得更悲壮,印象更深刻。

  也因为我忍着剧痛,作了牺牲,使我对家人,更多了一种特殊的爱。

  想起有一次跟朋友打网球,正巧以前的教练经过,我就问他:“你觉得如何?”

  “很烂。”他扮个鬼脸,“很多该接到的都没接到,很多该赢的没赢。”接着对我喊:“但是很精彩!”

  “这是什么意思?”我追问。

  “有些人的球打得好,两边在底线抽来抽去,好,但是不精彩。”他笑道,“你们两个虽然技术不好,却很拼,所以跑来跑去,很精彩。”

  我常回味他的那句话——

  打一场很烂,却很精彩的球。

  我也常回味那次的阿拉斯加之行,觉得那就是一次很烂却很精彩的旅游。

  人生就像这么一场球、一次旅行。

  我们可以遭遇很坏、命很苦、表现很差,该赢的都没赢。

  但是,在那苦难中,我们也坚持到底,度过几十年的岁月。看着大时代的变迁,看着恋人的来去、子女的成长、世事的繁荣与萧条。

  无论甜或苦,我们都走过来了。如果有悔,想想,再来一次,只怕还一样。如果有恨,想想,那恨的人与事,也将随着我们凋零。

  我们确实可能打了一场很烂的人生球。

  幸亏它很精彩。

  回忆中一点也不比别人逊色。

  而既有的已经有了,既失的已经失了。在我们阴错阳差中诞生的下一代,已经成行成荫了。

  人生啊!就是如此,已经完满!

  何必重新来过!

  ◎我便不再失落

  今天谁死了,明天的太阳还是会从东边出来。如果我们真爱自己的所爱,难道会愿意把自己的心情加在他们的身上吗?

  学生

  深夜,在纽约接到一位听力有障碍的女孩子的来信。

  信上只是用签字笔写着寥寥几个大字:

  老师,我没考上,心情很乱。

  赶紧传真过去,叫她一切要想得开。考不好,明年可以再考。而且有那么好的文采,好好写文章,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名作家……

  接着,焦虑地盼她回信,也想打电话给女孩的母亲,问问小女生的情况。对于一个到高三,却突然失聪的孩子,这考试的失败,会是多大的打击。

  我想到第一次,那母亲带着女儿来找我,眼睛里露出的忧伤,但我现在能跟她说些什么呢?

  正犹豫,女孩子居然传真来了,语气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

  老师,是我哥哥看榜看错了。我考上第一志愿,我好高兴哦!……

  我也好高兴,立刻写了贺函传过去。

  嘟的一声,传真机开始动,我的眼前则浮现一个快乐的面庞,亮亮的笑笑的。

  但是,我也知道,恐怕从现在开始,就不容易再接到她的信了。也可能起初还有一两封,然后就失去了音讯。

  多年来,每当“联考”将近,总会接到许多小读者求援的电话,也有家长陪着,来当面咨询的。

  “大学联考”,好像深秋的天气,把一年来的小病都逼出来。亲子的代沟、手足的摩擦、朋友的失和,甚至只是一点芝麻大的小事,都能成为小女生、小男生厌世的原因。

  于是忙着回信、忙着约见。只是每次握握手,拍拍肩膀,送他们出门,虽然他们的笑容像是轻松多了,但是背影的脚步,还是那么沉重。

  “联考”,毕竟横在眼前,要他们自己去面对啊!

  而后放榜了,有悲,有喜。悲的,又是一年通信;喜的,便逐渐失去消息。

  只在年节贺卡上知道,他们都参加了社团,有了亲密的朋友、留学的理想和许多已经实现的梦想。

  他们都走远了,我还站在这儿。

  我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母亲

  九十岁的老母,最近常问八岁的孙女:

  “你爱不爱奶奶?奶奶死了,你会不会想奶奶?会不会哭?”

  每次听她这么问,心里就怪怪的。觉得老人家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又叫小孩怎么答。

  倒是有位朋友,对他老母有着相反的想法。

  “我娘原来跟我弟弟在美国,总在电话里哭,说好想我。所以把她接来台北,跟我住。”朋友说,“可是,有一天我从办公室打电话回家问候她,她居然说在打麻将,匆匆忙忙挂了我的电话。”叹了口气。

  “那时候哭,非要我接她回来不可,现在却连三句话都懒得跟我说,她怎不想想,我在办公室多忙,还打电话关心她。”

  “你应该为她高兴啊!”我说,“她找到了牌搭子,不寂寞了,不再需要你。”

  “但是,我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女儿

  从小学一年级,女儿就天天写英文日记。当然,写的都是我知道的事,譬如宠物螳螂的生活、她的生日、全家的旅行和来访的朋友。

  二年级,她的中文进步了,就中英文混着写,遇上不会写的中文字,则用英文拼。我常在她写完之后,立刻看一遍,把那些她不会写的中文注在旁边。

  这时的日记内容也进步了,不但写得较长,而且观察得较细,譬如家里的浴室施工,到了结账的日子,工人竟然得参考小丫头的日记,计算他们的工时。

  但是,就在前两天,她跟妈妈去书店,带回一本新的日记本。

  花花的封面,鲜艳得像一册日本少女漫画书。

  “这是日记本吗?”我说,“不像。”

  “当然像。”女儿一把抢过去,“我同学都用这种,上面有锁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把小锁,还有两把小钥匙。我才注意到,那日记本上果然伸出个金属环,显然是用来挂锁的。

  “何必用锁呢?”我笑笑,“你又没什么秘密。”

  小丫头居然一下子转过身去:“我当然有秘密。”说着,便听见咔的一声,把日记本锁上了。

  “她居然不让我看了!”晚上,望见女儿桌上鲜艳的日记本,我摸了摸上面的小锁,对妻说,“不知道她的钥匙放在哪里?”

  “藏起来了。”妻说。

  “她居然不让我们看了!”我又说了一遍。

  “她有她的秘密啊!”

  “你难道没有一种失落的感觉吗?”

  妻与子

  要乘夜里十一点的飞机回台湾,一家人吃我行前最后的晚餐,偏偏电话猛响,全是附近邻居太太打来,找妻的。

  “今天晚上走。”“今天晚上走。”“今天晚上走。”

  每通电话,她都这么答。

  “什么事啊?”我忍不住问。

  “还不都是要请我吃饭。”妻笑笑,“你在家,她们知道我忙,又知道你早上起来晚、下午要写作,不敢打电话。知道你要走,前一个礼拜就开始约了。”

  “看样子,我走了之后,你还是很忙。”

  “是啊!带着一老一小,到处吃,有一次跟谁谁一家,开车开到长岛高速公路五十多出口,有个‘小冒险乐园’,女儿高兴死了。”

  晚餐还没完,儿子先离桌了。噔噔噔地上楼,又噔噔噔地下楼,背着旅行袋,提着小电脑,说要先我一步,回波士顿了。

  “怎没早说,我以为你要在家多待一阵。”

  “儿子是特别回来送你的。”妻说。

  “可是有点急事,我得先走一步,祝爸爸一路顺风。”儿子就跳上车,走了。

  两个小时之后,送我上机场的车子来了,一家人站在门口送行。

  听见里面电话响,没去接。

  女儿又哭了。

  坐上车,不太敢回头。心想,还是儿子先走,场面比较轻松。

  看家门已远,想必他们都进去了。我像是一只离群的大雁,在夜晚飞向远方,有种好失落的感觉。

  我

  深夜,在台北看报。读到余光中的文章《日不落家》,写他的四个女儿,分散在世界各地,各有所学,各有所成,各有所爱。

  每次世界气象预报,都成为余教授伉俪最关心的事,关心孩子住的地方,是不是有了风雪。

  黄昏,是一日最敏感最容易受伤的时辰,气象报告总是由近而远,终于播到北美与西欧,把我们的关爱带到高纬,向陌生又亲切的都市聚焦……

  余教授形容孩子就像“一窝小白鼠”,过去四只“小白鼠”,加上两只“大白鼠”,叽叽喳喳,喧成一片,只是而今,“一窝小白鼠全散在四方,这样的盛宴久已不再”。

  觉得眼角有点湿,拿起电话,拨到太平洋的另一侧。

  是妻的声音,很匆忙的样子。

  “我刚读到一篇余光中的好文章……”

  “带回来给我看。”

  “你在忙什么?”

  “附近有游园会,我们正要出门。”

  “那就快走吧!”

  挂上电话,想起那位朋友打电话给他老母的事,先有些失落,却跟着一想,有了种好轻松的感觉。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世界,今天谁死了,明天的太阳还是会从东边出来。如果我们真爱自己的所爱,难道会愿意把自己的心情加在他们的身上吗?

  孩子大了,有了他们的秘密,他们的世界;父母老了,有了他们的艰苦和苦中之乐;我们离家时,另外一半有他所承受的重担和疏解压力的方式。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将离开这个世界。我宁愿听见病房外,孩子们商议如何去度假,也不希望见到他们忧戚的面容和呼天抢地的画面,使我“走得”难上加难。

  “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想起阿B的一首歌,我心想:

  “我便不再失落……”

 
页首 页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