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烘养九十年

  ——白云堂——日记

  车行建国南北高架路,从和平东路口出来,过红绿灯右转小巷子,到达“白云堂”的时候,居然比平日提早了15分钟。

  应门的是师母,原来她正陪着老师在院子里练功呢!只见老人站定马步,不断地先把双手抬到身前肩高的位置,再用力向身后甩动,那速席不疾不徐,每一下都像是使足了力气;薄呢上衣,在袖子的擦动下,发出波波的破空之声,倒真有些中国功夫的气势。

  这功夫,我几天前才听他说过,是在韩国书法家来访的时候,问老先生的长寿养生之道,当时黄老师一言未答,只是站起身,就像眼前这样,拿椿站定,半蹲马步地甩手:“舌尖抵上牙关、肛门夹紧,一天甩五百下,就是我长寿之道!”

  大概已经到了五百之数,老先生缓缓收步,居然不甚喘气,迳去逗那悬在梨花树的画眉了。据说他往常都要提着鸟笼到隔辛亥路的台大校园中散步运动,或是因为这阵子跟我约好每天早上8点半开始整理白云堂的画法,所以改在自家院子里练功。

  其实这里与那台大校园又有多大的分别?上百坪的花园,种满了松、柏、玉、兰、杜鹃、樱子、梨花、牡丹、山茶。此时正是暮冬,虽然缸里的荷花尚未露头,盆里的老梅树倒正散看冷香。至于院角的兰花房里,更有那上百盆的名品,若是报岁之属,当也是开花时节了。此刻师母正从花房里出来,手里拿着鱼食,到假山前的池里喂锦鲤,老师则转到门前欣赏张大千先生由八德园移赠的百年古松盆景,一月柔软的阳光正洒上这三层楼高的白色建筑。

  “你今天来得真早啊,一定没吃东西。”不由分说,老人就拉着我进屋:“一块吃早点。”

  “老师早安!”这倒非我说的,而是一推纱门,那门里的绿色大鹦鹉喊出的话,纯正的广东腔,也不知是谁教的,这小子平日甚噜嗦,又唱又讲个不停,常被关人楼下的厕所处罚,有一天我上厕所,进去尚未开灯,突然听到里面有人沉声问道:“喂!你来干嘛?”吓出半身冷汗,后来才知道早有别人受到同样的惊骇。

  虽然早上确已吃过,但自知绝对拒不得,我也便乖乖人座,饭厅隔拉门,紧临着客厅,迎面挂着两行金色大字:“一怒一老,一笑一少。”想必是黄老师长寿的另一秘法,这也确实,跟老师10多年,真没见过他板脸,偶有对那家中老仆不高兴,也像是旧友台杠。有声音而无火气。

  这阿健,在黄府10多年,当也在60岁许了,虽然戴了助听器,打电话,倒拿着听筒,对着口袋里的机器,倒也不含糊,客人见过一次,立刻就能记得,若非旧识或先约好,谁也过不了大门闩后面,这阿健的彻底盘问。

  才跟着老师走入画室,阿健已经送上茶水,照白云堂的规矩,杯子不能上大画桌,这是画家应有的原则,免得打翻时脏了画,何况白云堂有时一天能有数十访客,谁能保证没个闪失的时候。

  不过此刻桌上还没有画,倒是排了一列报纸,老师的习惯,早餐后第一件事——看报。虽然90高龄,看东西是绝不马虎的,碰到不上眼的事件,老先生必要评论,若是他主政,非如何办不可。话说回来,遇上特别有参考价值的文字图片,老先生更会小心地剪下来,收入他那厚大的剪贴本之中。

  譬如现在,眼睛停在了某报彩色版玉山雪景的图片上:“老友!这个剪下来啦!”

  原先坐在画室另一头沙发上看报的师母应声走了过去:“老兄,你在叫我吗?”

  这件事,我也曾经弄糊涂过一阵,原来他们二老,是以老兄和老友相称的,后经师母解说,才知道其中的因由。原来他们在婚前很早就认识,后来再遇到时,师母称一声“老兄”,黄老师看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也便回叫一声“老友”,岂知竟这样一叫就是三、四十年。

  师母容羡余女士,虽然一头银丝,容光可是朗朗照人,十分年轻,动作更是快极了,才一刻工夫,那玉山雪景已经平平整整地贴上了簿子。而据我观察老师这类收集资料和自己新闻的本子,少说也有数十册之多,若非有特别的慧心和干练,为他老人家安排日常成千上百的琐事,真是谈何容易。

  当然师母也自非凡人,在抗战时就担任重庆妇女救济会总干事,后来又任广东省主席罗卓英将军夫人的秘书,再受聘到台湾主持妇女工作,真是如她所讲:当年如果从政,今天应该也有一番事业了!

  “为什么不说,黄老师就是您的另一番事业呢!”这是我常说的话,而老师则少不得讲:“叫她画,她不画,她的竹子画得极好!”

  突然听见楼梯上脚步匆忙,原来是黄老师的小女儿安霞闪了进来,并一把将我拉到画桌一角:

  “晦!刘墉,你好狠哪!你知道吗?Daddy为了和你作这本书,都累得生病了!”

  “我看很好啊!”

  “他每天都在吃药,你知道吗?他是那种身体不舒服,但绝不会讲的人,他就是这个个性!嗅!我要上班了,拜拜!”居然一溜烟不见了。也不知道她是当真,还是开玩笑,倒弄得我不知怎么办好。所幸老师开了口:

  “不要听她的,不过,你知道安娜(黄安霞的小名)也会画画吗?画得不错呢!”

  我何止知道,安霞还跟我说过,虽然早有人找她开画展,但是老师严格叮瞩,除非自成一家,否则不要展。由这句话可以知道黄老师对于画家树立自我风格的要求,也显示了他严格的家教,和不希望子妇承父母荫庇的态度。正因此,他将自己最好的收藏捐给了故宫,还对我说打算画一百张画,配上一百幅字,在90岁生日的前后,义卖捐给慈善事业。更令我兴奋的消息是,他居然讲:“将来我的画,也会分送给学生,90岁了,东西都留在自己手边,有什么意思!”

  但是尽管已经90高龄,老师仍然无一日不创作,此刻,他已经开始抚纸磨墨。

  老人对于用纸并不十分讲究,甚至那有潮点黑斑的,都照画不误。或许也是因为功夫深厚,仿佛那能以“飞叶伤人,米粒打穴”的武林高手,随手俯拾都是武器;不同的纸张,到他手上,也便能各用其长,遇到有斑点处,顺手皴上些山石树木,便全成为了画境的一部分。至于带许多白点子的粗棉纸,在他的手中,更成为了描写雨景的最佳材料。当年我在师大美术系做学生时,甚至看过老师用垫在画幅下,由于上面墨水渗漉而弄脏的纸来作画,据说由于那些墨痕的牵制,反而更能打破形式,另创新意呢!

  至于老人用墨,则通常需要极浓,甚至要磨到近于焦墨的地步,为了省力,他的案边摆了一架磨墨机,只消按钮,便自有马达带动。不过近年磨墨机也少用了,上好的墨汁成为代用品。尽管如此,墨汁在用前仍然要倾入砚中再磨一阵,求其浓,也为了使墨质更细。

  当然磨墨另有一种功用,就是活动手腕,并著机会思考,淡淡的墨香,恰有那薰香的安静效果。这时候最是重要,所以我也不敢出声,看老师抚着画纸,一面研究墨,一面沉思。

  过去一个多星期、已经画了各种树木点叶,今天应该研究的是皴法,看他磨墨告一段落,我也开始就位。那是在他画桌左后方的位置,高高的脚架上装着录影机,以便将老师的一笔一划全部摄人镜头,再加以详细的分析。

  “这一张画斧劈皴。”老人突然起身转后面的抽屉里,找出一个小本子,一页页地翻阅起来。原来那是他的写生册,有铅笔、钢笔、原子笔、水墨写生,也有些工细的设色作品,从纸张变黄的颜色看,应是极早以前的东西。他的手停在一页以水墨画成的岩石写生上:“这就是斧劈皴的写生,可以做为参考,什么东西都要有写生的基础,才有生机,也才不落俗套!”

  仍然是以他最爱用的山马笔起手,老人先把整枝笔濡满淡墨,到舔笔的布上将笔吸干些,再以笔尖到砚中蘸焦墨,又去白磁碟中轻舔。说时迟,那时快,竟然已经疾然落笔,正是画幅的左下方。大侧锋快速地移动着,表现出岩石坚硬而光滑的块面。刚健的山马笔毛,与棉纸的表面摩擦弹动,发出飒飒的音响,由于整枝笔先蘸过淡墨,所以从笔尖到笔腹呈现出由浓而淡的色阶,既表达了丰富的墨韵,也现出凹凸的阴影变化。

  “小时候跟季瑶屏先生学画的时候,以为许多皴法都是古人凭空造出来的,直到后来跟梁寒操、孙哲先先生去桂林,又转往南京,再与高燕如先生北游十三陵,冒着零下的酷寒上八达岭、居庸关,总算是开了眼界,看到不少奇岩怪石。尤其是后来跟着政府西迁四川的时候,一路溯长江而上,船到广元一段,更是刀山剑树、悬岩峭壁,画上有的皴法,全都见到了,才知道其实古人并非增长门造车,一树一石都是经过写生,有来由的。我现在所画的斧劈皴法,就是表现嘉陵江上的景色。”

  说着笔锋突然一变,转成浓墨中锋,在近景加上了横斜几棵松树,再隐隐约约地在较远处的平台边上盖了房舍,又于对岸以不同角度的斧劈皴添了另一座临溪的山头,而后淡淡几抹远滩,和更远处若岑而立的山峰。或是描写他在嘉陵江畔的回忆吧!

  抗战期间,黄老师在重庆沙坪坝松林坡的中央大学任教,正临着嘉陵江,竟日可见白帆点点、纤夫连连,相信那也正是他由“与古为徒”,到“以天为宗”的画风转变期。虽然是在战时,但嘉陵江、峨眉山、剑门都被融入了黄老师的画中。而与张大千先生同游峨眉、与张目寒及大千先生赴剑门,一路上或振笔作画、或横杖赋诗、或因雨因而狼狈、或人清流而潜泳的往事,更是老人所津津乐道的:也可以由这些事上,看出两位大师的深交厚谊。

  “这一张既然是教人画斧劈皴,就要表现得爽利,树也要以中锋表现,使那刚劲的用笔能与皴法相配合,但要棉纸上画斧劈皴多少要差一点,马远、夏奎都阳用绢,才表现得有力量。”

  皴笔告一段落,正好有客人来,其实不是客,而是住在近邻的张颖穗夫人,也是老师的干儿媳妇。张先生以前在屏东工作时,每逢周未都专诚赶来台北学画,下课后又立即赶回屏东,这种勤学诚恳的态度,深得老师的喜爱,所以收为义子,至于张太太,则在搬到附近之后每天一定来,成为老人家除了安霞这么个女儿之外,身边最亲近的人。

  张太太并未直趋画桌,便与师母在门前的几上调理鸟食,那玩意还真吓人,都是一条条用面包屑养的肉虫,只听得她们在议论伙食的分配方式,某鸟可得几虫,某食欲不振之类,老师则拿起吹凤机将画吹千。

  照我们的研究计划,每图都要分段完成,画好一个阶段,先行摄影制版、校色没有问题之后,才画第二部分,所以现在只得将这嘉陵江畔的风景,先行摆下。由我去找出前几天完成第一阶段的作品,来继续第二部份的工作。

  这是张云海,山头以破笔的效擦,配合水晕墨彰的树木点叶,左边若屏而立的山巅,林间略见一角飞檐,山谷则云腾气蒸,层叠如浪,有荡荡然千里之势。

  “画云实在得力于台湾的风景,由于这儿的天气湿,日光又强,白天将山谷中的水气都蒸发起来,慢慢向上腾升,到傍晚自然蔚为云海。而说到看云海,更得谢谢先总统,蒋公,每次有深山旅游,常邀我同行,有一次去阿里山险峻处,蒋公特别送我一根手杖,还亲自试了试,确定强度够,才交给我。那次在阿里山,他作了‘云海云山云面寺,道天道地道中人。’我还特别配合着作了幅画,颇得他的欣赏。

  我那年过70岁生日,蒋夫人画了幅云山耸翠,也是由先总统题的字,一直挂在客厅里。”

  说着,门铃响,接着进来一客人,居然正是蒋夫人的秘书,受命拿着夫人的画,来请黄老师评赏。

  画是立轴裱装,轻轻展开,浅色绞子问,嵌着一幅素雅的柳荫仕女,柳树间虽可见白云堂的影响,那迎面梳着刘海的古装仕女,笔筒而蕴藉,既有中国传统画的优闲贞专,又具现代女子的五官面貌,自成一家之法。

  老师展画后就频频赞赏,秘书说夫人讲有什么毛病,一定请予指正,倒是包括我在内,都觉得这自是蒋夫人创格,构图亦称精妙,实在没有他人可以置笔之处。耐不住秘书再三敦促,黄老师只得用另外一张小纸条写了评语,秘书临行还表示待老师忙得告一段落:夫人想请老师全家去玩,届时派专车来接。

  在他们闲谈的时候,我顺手把放在一角的写生册拿过来翻阅,里面居然包括了从早期的华山五峰、54年的碧潭,到68年的旧金山海岸速写,此外更有玫瑰、牡丹、荷花的勾勒,对于花瓣、花叶的结构,都记录得甚是详细,可知老人对于体物、观物的用力之深。

  尤其妙的,是在这许多写生之中,一家几幅堪称工笔的翎毛作品,颜色华丽的胡锦鸟、黑黄相同,极稀有的织布鸟,全都敷了彩色。织布鸟旁更特别注明为何人所赠,以及“某年某月归天”之语,所以图阅这本写生册,倒有些读数十年日记的感觉。只是不晓得黄老师的写生本子那么多,为什么在同一本上,却容纳了前后这几十年的东西呢?

  “不要浪费,发现有空的页子,就把它用掉!”老人一语点破。确实是,如师母所言,老师不要说省纸了,连水都舍不得浪费。这使我想起前两日的一件事。那天下下午老师作画,我在旁边忙着摄影发问,只觉得师母在画室另一头裁东西,约过了半个钟头,居然用橡皮筋圈了一叠纸,放在老师的桌旁,说是可供打草稿。才知道原来那是由日历上切下来的,印有广告宣传字样的365张小纸条,只是我在想,背面印着字,给老师这样的大师用,不是太委屈了吗?

  但是在另一方面,老人又非常慷慨,譬如他在44年获得教育部第一届中华文艺奖时,将两万块奖金全部捐给师大艺术系做为奖学金、48年更举行师生画展,将所得15万元,悉数捐赈中南部水灾,这一年来更将包括鞭蓉玉观音传家宝及旷世收藏捐赠故宫,且有以一百张作品义卖的壮举,连他的书籍都正在整理归类,陆续捐给师大美术系的图书馆,所以老师及师母的俭省,更显出了他们的伟大,看着老人翻捡出发黄的空臼页创作,并用那薄得透明的日历纸打稿,怎不令人感动呢?

  老师待人也是极厚的,几乎每天中午都要带我吃馆子,而且把台北的餐厅点名排列,尽量不重复,使我才回国不到一个月,已经胖了4公斤。

  “今天中午一块吃饭哪!龙都酒楼怎么样?”老人一面染云,一面拾头看了看钟。

  “噢!老师,对不起,今天早上我进门时已经跟师母报告过了,中午要去冲片子,所以请假,不去吃了!谢谢您!”

  岂知老人突然把笔一扔:“你不去吃是吧?我不画了!”

  当然我还是乖乖地去了。此外还约了何浩天先生。

  何浩天先生的工作态度,黄老师是佩服的,也就因此,这去每次由何馆长邀请:到世界各地参观讲学,再忙,黄老师都会前往。记得4年前,历史博物馆邀我去佛罗里达州参加西棕榈滩博物馆的中国古代造纸印刷展揭幕,看到坐了二十多个钟头才下飞机的黄老师,居然以站马步的姿势画成一巨幅山水。若非有何馆长,谁能请得动,又若非是黄老师,谁能以86岁高龄,而精神奕奕,振笔如飞呢!

  那一年在纽约:我已经见到了老师一个人吃一人半份牛排的惊人胃口,近两年他虽然心脏稍有不适而食量略减,倒也还及得上常人。问题是他虽吃得少些,东西可不少叫,不断地往别人盘子里夹菜,而且绝对不能剩。所幸白云堂的学长王南雄早授我一计:自己的盘子里总要留一点菜,免得他以为你没吃饱而一直推给你,此外不要坐在他的右手,因为只要桌上有吃不完的东西,老师到头来一定会在盘子里转汤匙,匙把子指着谁,谁就得吃,而扰统计,右手最易中奖。

  其实我也有妙招,就是不待吃完,先以有急事为由遁逃,由于早曾报备,往往都能如愿;此外若真逃不掉,碰到叉烧包一类面食,则可以先把馅吃掉,再将皮揉成个球,放人衣袋,保证老师不知道。

  下午照例3点钟开始研究工作,我准时赶到,老人午睡未起,原来中午又转去新生画廊看了周澄的画展。不论多么忙,老人看画的兴致是绝对不减的,甚至边时报周刊出版的一本台历,他都翻了又翻,里面全是年轻画家的作品,他或不尽赞同那些新派的画风,但表示多看看别人,自己总是受益。座后更常放着集邮簿,敢情他老人家还集邮呢,据说邮局这几十年来出的邮票,一张也不少。对艺术的热诚,新鲜事物的好奇和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应该是这位90高龄老人,却心身都年轻的主要原因。

  此外由徐悲鸿先生民国27年给黄老师画像的题诗“天下谁人不识君,黄君到处留清名,人川肾使耗子化,亲爱精诚来往频。”更可以知道黄老师处人之厚,也因此,虽然他享天下之大名,70岁时为艺坛推为“一代宗师”,却不致遭人忌。那谦牧的胸怀实在是他心中另一片广大深阔的山水。

  才等了一会儿,就见老人从楼上下来,一面怨我们为什么没有叫他,说是根本不曾睡着。或许正如安霞所说,老师习惯表面看,是随意挥洒,实际为了将自己毕生画学传授出来,即使在睡梦间,也是心心念念的。

  果然纸才铺展,笔已落下,是以山马笔抖动表现的飞瀑浪花,白云堂超迈前修的自创新法。

  “古人大概因为不容易看到像尼加拉那样的长流巨瀑,中国唯一的黄果树瀑布又远离中原,所以总以细线来勾绘水纹。我也是在欣赏美国的尼加拉、南非的维多利亚,和南美的衣瓜索大瀑布之后,才有了深切的感悟,发觉仅以流滑的线条表现层层堕落的水花是不够的。”

  说着,那如万马奔腾的巨瀑,已经在腕下呈现。他是以山马笔半侧锋表现的,一方面不断拌动笔锋,表现出水势奔泻的动态,一方面趁着先前的笔触未干,以浓黑强调出较阴暗处,所以乍看以游龙般的笔意快速扫出,实际加上了收拾的小工夫。许多人摹仿白云堂飞瀑,不是流于松散元物,就是刻板凝滞,当是由于不知以这两种粗细笔法相济的结果。

  “大胆地下笔,小心地收拾!”老人正好又用上了他在师大美术系教课堂说的那两句话,这已经成为了他的口头禅。突然听到画室外阿健大叫,众鸟齐呼,悉悉卒卒地由门外冲进一团黑影,直窜向老师,差点使站在高处抬着摄影机的我摔下来。定睛看,对知道是养在楼顶的狼犬,此狗平日司顶层的巡逻之职,保护老师富可敌国的收藏,其少下到平地来,所以我称它为“天狗”。

  或许因为难得趁着阿健打扫而偷溜下来,天狗向老师撒娇一番,便转奔向园中,师母和阿健都紧追了出去,适巧有人按铃,少不得在门外等了稍许时间,待阿健把天狗拖上楼,才进门。

  “是某画廊的负责人和一位收藏家。”师母先进来说,跟着便见客人走人,画廊的先生想必是熟客,直趋桌前问安,说是有位收藏家看中了一幅外面拍卖的作品,因恐非老师真迹,不敢买,备了照片,想请老师审阅。

  提到看画,老师兴趣自然大,不论是别人的作品或自己的旧画,总有见到新朋旧识的快意,若逢画如知己,老师更不借斥巨资,或以自己的新作交换。许多画廊收了古画不易脱手,更乐得换上白云堂的作品,反倒易于售出,怪不得有人说老师的画是有价证券。

  来客匆匆取出几张大照片,有全景,也有特写,画的正是飞瀑雷鸣,递到眼前,老人已经笑说:“假的。”

  就在此时,画室一角,那画廊负责人在师母的协助下,将另外一幅4尺的原作,用师母发明的滑轮升降架悬起来,但见笔意老辣、设色浑厚,正是近年的淋漓之作。看得老师频频点头,似甚自许,收藏家见状,也就要求与老师站在画前摄影,原来那是先为画廊收购的作品,收藏家在买画时为了确定为真迹,所以要求拿来请作者鉴定。至于另外带来的照片中作品,一看便是赝品,自然这位聪明的收藏家是不会要了。

  我想,对于眼力不甚佳的收藏家,如果能用这种方法,应该既保险,又因为有画家同摄的照片为证,而增加了自己作品的身价。只是若人人如此,老师岂不要忙坏了。

  二人离开后,我突然想起前一天傍晚有人拿了几张古画请老师鉴定,都是了不得的名家之作:“昨天那几张画,真不真哪?我因为在客厅拍摄幻片,没看到!”

  “有真有假,沈作是真的,唐作可是赝品。”老师把笔停下来,叹了口气:“这些人大有钱,也太不小心,几百万一张,买个假东西回来!”

  “您点穿了吗?”

  老人未答,继续画那瀑布的远景。门外的大鹦鹉则唱起整首的“梅花”,画室长几上的石燕、胡锦,和檐下的画眉也应和了起来。

  “这只胡锦鸟是自己飞来的!”师母说:“外面一只最会唱的画眉,则是失而复得。有一年那鸟飞走了,怎么找都找不到,老师伤心得很:突然鸟又回来了,只是在外面盘桓,任我们怎么引诱,都没有用,还是老师托着笼子一招,居然就进去了,你说高兴不高兴。”

  老人也乐了,一边画远山,一画打开了话匣子,从他当年带着鸟、携著名兰闯关被扣,怎么送去检疫化验、物归原主的故事,谈到了为了把自己寻得的珍贵兰花携回国内,所费的苦心巧计,怪不得有一天中午我们站在门口等车时,他用手一片,片抚弄着廊下的兰叶,对我说:“花草是通灵的,他们跟人一样,你要去摸它,去爱它,才长得好!”

  相信他表现的云情水意是如此,他由“观物以情”、“移情人物”,到“物我相融”,由对大自然景象的观察、了解,到深深的爱恋,再以自己腕下的笔墨语言描述出来,正像此刻所画的远山烟霭,表现出一种自然与心灵共有的动感。音响有共鸣,绘画与心灵的律动之间何尝没有共鸣呢!

  “画云要多观察,停云、流云、雨云各有特色,譬如画停云,每每施于山洼溪谷之间,水份不宜太湿、云头可略微整齐,以表现静止不动的样子;画流云,则要先以湿笔勾出动态,再加淡墨分出光暗,云头不宜太清楚,以表现风吹云涌的感觉;至于雨云,则要云气与烟雾相融、山色深沉、山脚空朦,表现那种烟雨凄迷的水灵墨韵。”

  正因此,白云堂画法中的云,不论是细勾、渲染或泼墨,都那么地生动。而“白云堂”画室的名称,更表现了黄老师怀念慈母的白云思亲之意。

  年仅3岁时,父亲就过世,黄老师有一段并不顺意的童年。虽然从小爱画,却并不为全部亲人赞同,有一次描绘时被最反对的舅舅见到,不高兴地对他说:“怎么不去学做生意呢?画画如何能当饭吃?”每次谈到这段往事,老师都要笑着说:“所幸我还是不改其志,如果当初听了舅舅的话,只怕后来只能成为一个差劲的小商人!由这件事,我深深体会到,一个人做事,绝不能违背自己的兴趣,更要坚持到底。”

  老人的个性就是这样,如同他笔下“纯棉裹铁”的线条,有着柔韧的外貌与刚劲的内在,譬如此刻,日影已经西斜,师母递上了一大把各色的药丸,可是老人一手送药服下,一手仍不稍缓,飞快地为那瀑布做收拾工作。我突然想起早上黄安霞的话,停下摄影机问老师:

  “您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老人左手一挥,头都没抬:“你累了就休息,我可不累!”说着,笔下更快了起来。

  实在扛了一整天摄影机,我还真是有些撑不住,只觉得脖子都僵了,可是90老人都不累,我又如何叫停呢?所幸飞瀑告了一个段落,阿健正端进咖啡和点心。

  看看还有些时间,老师也毫无倦意,我把瀑布拿到客厅,换了张上个星期已经完成皴染的一幅山水竹林,今天画最后一个阶段,应是设色了。

  一听要设色,老人的精神更大了。平常作画总是一气呵成,这阵子为了作书,硬是每张画分成三次完成,真让他老人家觉得不过瘾。有好几回,欲罢不能,他似乎忘了这种分原则,迳自画了下去,还是我硬抢下来,拿去摄影制版的。此刻看那作品终于可以完成,便见他喜形于色,忙着调理颜料。

  虽然盘子有一大落,老师却总是用梅花碟:虽然颜料有的是,老人偏就爱选定那几个小碗。问题是,正因为他每次调的颜色量都不多,使得即使在同一张画上的同一色彩,他却要再三调配,造成作品上丰富的色阶。又因为一遍遍地重叠施色,使那画面显得更为深厚沉浑。

  就像他此刻染那竹林幽篁,既有了先前的淡墨,再加上好几遍花青、藤黄、墨的渲染,且将花青、藤黄、石绿混合著上,若非新眼所见,且全部录影下来,怎能相信这位90高龄的大师,竟是如此费心地步步经营,而且是在那大多数画家都会认为没有必要的地方?

  或许正因为他在没有人看得出来的地方下工夫,所以能营造出没有人说得出的高妙的感觉。从这段时间的观察中,我愈发了解没有一个人的成功是偶然的,也愈发现伟大艺人的精妙处,绝非在当众挥毫表演,那短短数十分钟所能领会;甚至课堂上碍于时间限制,都难以完全发挥,只有在长久的亲炙随侍之后,才能于那从容不迫的点染之间窥见堂奥。

  前景的竹林梁完之后,开始画土坡,老人并不将笔上的录色洗净,而直接调了赭石和淡墨,从那竹林问的地面染起,由地带有褐色的调子,与青绿色的竹叶相映,使得地面显得鲜明。他又接着将笔尖探人清水中洗了洗,其实与其说洗笔,不如讲只是略蘸些清水,再痉去调了草绿和石绿,表现地面较前方的位置,那色彩虽然绿,却不甚鲜明,当必是因为原先笔上赭石未洗净的缘故。我一面以摄影机追着他的笔触,一边问:

  “老师,您现在笔上是什么颜色?”

  “你看到了啊!花青、藤黄、石绿!”

  “是不是还有赭石和淡墨?”我真正问的目的在此。

  “没有!未料老人给了这个答案:“洗掉了!”

  “可是我明明看到笔上先前的赭黑没有洗净,您只是蘸了一下清水而已。”

  “没有!”老人还是坚持,像有些不高兴。

  为了探索一代宗师绘画的秘法,我不得不打破砂锅、追根究底,放下手中的机器,俯身到那八尺长的大桌子上,盯着老师的笔:

  “您能不能拿张白纸,把笔腹压上去,看看笔问的颜色?”

  果然,在近笔根的位置是有些灰褐色的存在。

  由这段时间的细腻观察中,我发现老人在色彩上的多样混合,甚至使用相对的“补色”相加,并将植物与矿物色相融,正是他的画即使用色非常强,却色不流于俗艳,反而显得浑厚蕴藉的原因。本来有火气的色彩、墨色和线条,在他的层层渲染和色墨调和的过程中变得沉厚,而且隐隐地在那沉厚的背面,露出刚健的骨气,就像是此刻,在老师自己都不一定知觉中,由于能保留笔上一部分先前的色彩,一方面,降下了绿色的明艳度,产生做为前景的力量,一方面也使色彩变得更为丰富,并减少了不同彩色在过渡时的冲突。

  70年多年的功力,加上老师早年在广州楚庭美术院的西画研究,和遍游世界名山大川的经历,自然发展出他雄浑而多样的画风,与高妙的技法。这技法可以在老师不自觉中出现,却是难以言传、无法全然道破的。

  接下来画竹林后的人家:想必是个大户,有着深深的庭院和讲究的门墙,老人在盖着瓦顶的墙壁上,加了些直的线条,又染了些淡赭墨,表现因年久而龟裂渍污的垩圣土墙面;门亭之间的房瓦下,出细细地以淡墨晕出日影。传统国画对于透视及光影通常不很讲求,但是在老人的作品中,不仅采取了“定点透视”,而且对于阴阳向背,都有周到的考虑;至于天空,传统画家多半留白,老人则常以色墨渲染,营造出白云堂特有的气氛。

  “对于墨线,或是先用淡墨勾,再以浓墨重复描一次;或是先用浓墨画,再以淡墨或色彩重勾一回。”老人细细地勾染房舍:“我曾经和徐悲鸿特别讨论过这件事,一致认为这样做,可以去除单独用浓墨画出线条的火气。”

  与徐悲鸿共事,应该是老人在重庆中央大学任教的时期。徐担任系主任,同时间受聘的还有张大千和傅抱石先生,四人闲来一起游山写生,切磋画艺,当时他们是否想到几个人都将成为中国美术史上不朽的人物?同济的砥硕是重要的,或放各人画风中的灵动,许多都是在那时引发,最令老师得意的,不仅在于他可以称得上这三人作品的权威鉴评者,更是三人作品的最大收藏家,且有的都是难得一见的兴会淋漓之作和“私房画”。

  “想当年,傅抱石的画,大家都说是乱抹,送人也不要,可是我收,他爱喝酒,画上常铃印‘往往醉后’。我住在重庆郊外的一栋楼上,下面就是茶馆,常备美酒召他来饮,所以收得不少好作品。有一次,一位漂亮的曼君小姐托我向傅抱石要画,傅先生画了一张,对方嫌小,傅不过小姐,就重新画张大的,那张小画则成为我的收藏,真是了不得的好作品。张大千送我的诗画,更是太多了,有一年同登峨嵋,他画的佛光,最是佳作。至于徐悲鸿的作品,不但以前收,现在也不断地收。记得有一年他送了张‘三马图’给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东卷西卷,居然被佣人混在报纸里堆到凉台上,所幸虽然风吹雨打,千寻万觅地找回来时,倒还大致安好,水渍,洗五也就掉了。

  老人就凭着他过人的鉴赏力,成为富甲一方的大收藏家,许多作品,别人不敢判定的,被他挑中之后,立刻身价百倍,他当年在广州东山的寓所是以卖三张古画的钱购置的,据说现在的白云堂也是如此。而且他不但藏画,也藏磁器、玉器、印石。譬如现在题完字之后,拿出来的印章,就个个温润。

  老人盖章,并不像一般画家,在画下垫个薄本子或几张纸,而是以一大块刻图章的红澄色橡皮代用,不硬不软,倒正是称手。至于印泥,他也不用什么西泠潜泉或荣宾斋的出品,而是叶公超先生在世时监制的龙井印泥,朱色间也带有洋红的色调。老人将印章从套盒里取出来,轻轻地拓匀印泥,扶正橡皮,在题字的左方铃下“黄君壁印”和“君翁”两方,他的名章如果用在字侧,通常总会压住一些字的笔划。接着又用一方较大的做为压角,这张画的右下方是溪流,悠悠远去,转入最远处的竹林间,所以压角章必须铃在左侧上坡上,免得阻碍了水的动势。

  老师用印,绝不假手他人,但是每逢压角章,不知是不是坐的姿势影响,多半盖出来的印文会略向右倾,有人甚至说可以用为鉴定的一部分参考,如果每方印都盖得太正,只怕会是他人伪造。

  这一次果然又向右倾,妙的是即或不正,却因那画面本就洒脱,好比黄宾虹的浓淡墨书,与画风倒极配合。印文是“白云堂”,阴文略带些“崩”的风神趣味,我忍不住叫一声:

  “好印耶!”

  “哼!”老人居然狠狠地哼了一声,把手上那温润的印石,向前作势一甩,像是要把它摔掉似地。难道,难道我赞美错了吗?还是什么话说得不得体?

  “甭提了!谈到这个图章,我就有气,若不是送这印的人,不要说今天住的房子,整条巷子我都能买下来!”老人用力地把那方印石插回护套,没好气地丢进盒子:“民国26年,因为抗战搬运不方便,我把3oo多张临古的画稿和苦心收藏的27件古画、画册,装成一大皮箱,存在汇丰银行仓库,后来又为发字全原因,转存德国威廉银行。抗战胜利,等我兴高采烈地取回皮箱,打开来一看,居然全变成了杂七杂八的英文书籍。四处打听,才知道被一个姓徐的掉了包,只是苦无证据。后来那姓徐的自己跑来看我,且送了文房四宝,催我画画,这些图章就是他当时送的。只是我虽然依他的意思画画开展览,自己遗失的那批东西,还是在来;当时有势力的人,都拿了姓徐的好处:也不肯帮忙,你说这种闷气,怎么叫人受得了?”老师把桌上的画向前一推:“不但那批古画是价值连城,就算我临古的稿子,也是无价之宝啊!全丢了!”

  “您也不要生气,想那人也没什么好下场,而您今天的收藏不是更甚于当初掉的十百倍吗?身体又这么好!”我把刚完成的作品扶正,上面题着“竹坞幽居,丁卯新春画于白云堂,90老人黄君壁”;“看看您这小字,一点都不抖,怎么能让人相信,会是90岁人写的。”我捡着好听的说,平平老人的火气。

  此言一出,果然奏功,老人转怒为笑:“这字还算小吗?给你看看!”顺手拾过一个信封,扶了扶老花镜,就在那背面写将起来,“丁卯春90老人黄君壁”,居然是一笔不苟的蝇头小楷。

  “这归我了!”我一把抢过,揣人怀中。又将那桌上的画卷好,收拾起录影机:“老师!向您报告,因为中午送去冲的幻灯片,现在要拿,再送去分色制版,所以我得先溜了,明天早上准时再来!”

  老人笑吟吟地频频点头。师母叮瞩着多穿衣服,老佣人阿健了抢着到外面拉开大门,廊下的画眉笼子全早罩上了黑布,鹦鹉唱着纯正师母腔的“有土地就有他……。”

  冲出门去,我心里乐得大叫一声:“嘿!今儿可得了一件宝贝,90岁老人写的蝇头小楷呢!”

  月亮正从龙安国小的楼顶上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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