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头有一座房子,卡茜正在前面的菜园里摘青豆,她不喜欢摘青豆,却又不得不摘。四年前自从她被疏散到这里来以后,她的脸上起了皱,从来没有过笑容,这真是太可惜了,原来她天生是长着一个漂亮睑蛋的呀!
老威宁夫人正在小屋的窗子里向外张望。她的腿有毛病,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张望菜园周围发生的一切。这时,她正在盯着卡茜看,生怕她偷吃太多的青豆,同时她也在偷看医生的妻子莱茵夫人和小学校长巴妮丝小姐,她们正站在外面一片草地上的鸭池旁,不知在看些什么。
巴妮丝小姐说:“这地方实在难看!”
“气味也不好闻,”菜茵夫人皱起了她那美丽的小鼻子,用法语加上了一句,“哦,上帝!”
一年前,菜茵医生在伦敦和她结了婚。小埃格哈姆村人人都喜欢莱茵大夫,对他的法国妻子非常好奇。她长得一般还是漂亮呢?哦,她长得很漂亮。她对人和蔼还是冷淡呢?哦,她对人很和蔼。她年轻还是年老呢?哦,她既不年轻也不年老。莱茵夫人三十五岁,小埃格哈姆村的人都认为,对四十四岁的大夫来说,她的年龄正合适。没有过多久,尽管她的作风有些怪,他们也已经像喜欢大夫那样喜欢她了。她活泼、善良、讲实际,对每件事、每个人都感兴趣。她衣着简朴,不过有些与众不同,看到她在街上行走的样子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她与大家一样,食品是定量的,但她能做出许多不同的花样。用一棵白菜或一磅小牛肉她能做出让人吃惊的菜肴来,教区牧师弗奈丘尔先生就是这么说的。当然,她讲话的方式也与众不同,不过对一个外国人说来,她讲得已经很不错了,因为第二次大战一爆发她就到英国来了。要说她的思想和生活方式,跟小埃格哈姆村人习以为常的那些有点不一样,不过他们发现自己还是能喜欢它们的。不管怎么说,大夫的妻子和他们住在一起的十二个月里,生活多少总是增添了一点乐趣。她老是闲不住。威宁夫人在花边窗帘后面往外偷看,心里在琢磨:“现在她又打算干什么了?”
莱茵夫人问:“这个池塘有多久没有清理了?”
“一九三九年疏散以来没有清理过,”巴妮丝小姐说,“从前,我们总是特别注意,不许往里面倒垃圾。后来,是疏散来的人中间一些粗鲁的家伙开的头,他们生活没有着落。经常坐在栏杆旁,随便往池里扔东西来取乐。当然,现在他们都住了下来,也喜欢上了这块地方。”
“卡茜却不喜欢。”莱茵夫人说着把目光移向村头的小瓦房。
女校长皱了皱眉头,卡茜确实让人担心,她还没有适应这里的生活。她也不想去适应。她没有父母,也没有任何亲人;自从她来到小埃格哈姆村以后,就养成了闷闷不乐的习惯,别人想方设法对她表示友好,她都无动于衷。巴妮丝小姐不喜欢愁面苦脸的孩子,不过卡茜的情况她心里还是经常嘀咕的,她说:“让她和威宁夫人住在一起实在可怜。”
“不能改变一下吗?”莱茵夫人问。
“谁愿意要她呢?”巴妮丝小姐不耐烦地摇了摇头,眼睛又盯着池塘,“天哪!我还不知道这次好久不下雨,扔进去了这么多东西。”
小埃格哈姆村正在遭受严重的干旱。水井干枯了,花草干死了。池塘也露了底。鸭池只剩下中间一小块长着水草的地方还有一点水,其余的地方泥土都裂了口,许多裂口里堆积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有鲑鱼罐头盒啊,沙丁鱼罐头盒啊,汤罐头盒啊,生了锈的厨房用具啊,破玻璃瓶啊等等;还有一个裂口里有一只坚硬如铁的长筒靴,将皱皱巴巴的鞋尖倒插在污泥里,池塘正中央,还有一条椅子腿像古老沉船上的桅杆一样竖在那儿。
“太不像话了!”莱茵夫人生气勃勃地说,“既不卫生,又不雅观!应该马上清理一下。”
“我和弗奈丘尔先生讲过这事,”巴妮丝小姐说,“不过现在劳力短缺,村中没有一个男人闲着。”
“那好!”莱茵夫人大声说,“没有男人,还有女人!我自己来清理。”
“什么时候?”巴妮丝小姐问。
“吃过晚饭。”莱茵夫人回答。
“我来帮你。”巴妮丝小姐说。
“我们需要耙子和铁锹。”莱茵夫人说,“我穿上短裤和医生的长筒胶靴。八点钟,我们喝过咖啡就动手。”
“我准时来。”巴妮丝小姐笑着跑向学校附近她那幢房子去,莱茵夫人则走向一幢耸立在草地上的白色房子,她们两人看上去都很快活,满怀信心地走着,这使威宁夫人又不禁自言自语道:“她们究竟想干什么?”她在窗户边问外面的卡茜:“莱茵夫人在鸭池边干什么?”
卡茜没有回答。
“你难道没有长舌头吗?”威宁夫人责骂道。
卡茜伸出舌头给她看。
“继续摘你的青豆!”威宁夫人叫嚷一声,随即又自言自语说,“人家还以为她想在池塘里找什么珍宝呢。”
卡茜往嘴里塞了几颗豆子,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珍宝!只有她知道鸭池里的珍宝。哦!她多么讨厌那个鸭池!就是鸭池四年来让她漂亮的脸蛋上起了皱,消失了笑容。
二
鸭池里的珍宝就是圣佛莉安。她被埋在池中央一把破椅子下面的污泥里,破椅子压在她胸口上,把她埋得深深的,她丢掉了重见天日的一切幻想。她将近四年没有见到阳光了。她那件上衣是用上等丝绸做成的、蓝白相间的条纹,白条纹中间还缀着玫瑰花苞,现在这件可爱的衣服完全烂了,她的木屑身子已经浸透了水,软扑扑的。圣佛莉安希望她的面部没有变样。她生来就有一张白里透红的瓷脸,乌黑透亮的瓷头发,蓝色的大眼睛和一张小小的樱桃嘴──这就是她早先在法国出生时的模样。躺在鸭池的污泥里,圣佛莉安靠着回忆苦度岁月。她想她一定快八十岁了,她还记得一座小巧的别墅带有角楼和一座架在干涸城壕上的桥,还记得别墅的玫瑰园和阳光下熟透了的大蜜桃,还记得一座仙境般的城堡和住在里面的一位仙女般的太太。她正坐在一张桌子旁做缝纫活。桌子上放满了一块块锦缎、彩色丝线轴和荷叶花边。身上没穿衣服的圣佛莉安躺在华丽的服饰中间。太太正在为她自己做一件蓝白条纹相间、袖口镶着花边的睡衣,完工以后还剩下一小块花边和绸缎。“这些正好替塞莱斯丁的洋娃娃做一件衣服,”她说。她熟练地剪裁好,又用精巧的针脚做了一件花边衬裙和一件丝绸的上衣。第二天,太太就把洋娃娃给了她的小女儿,那天正好是她七岁生日,那小女孩给洋娃娃起了个名字也叫塞莱斯丁。她爱洋娃娃,胜过爱任何玩具,她小心地保存着她,多少年以后,她又将洋娃娃给了名字也叫塞莱斯丁的女儿。三十年以后,另一个叫塞莱斯丁的小孩,把她祖母的洋娃娃看作宝贝,给她换上了古老法国丝绸和真丝花边的华丽服装。洋娃娃以为她会永远住在这座仙境般的城堡里,永远属于一个又一个名叫塞莱斯丁的小女孩。后来她才懂得事情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那一年,城堡周围枪林弹雨,墙上出现了一个个弹孔,有的天花板也掉了下来。一天深夜。她的女主人跑来把她从摇篮里抱起来,说道:“塞菜斯丁,我们马上就要逃走了,妈妈叫我们快一些。可我不能留下你自己走。”
“快,塞莱斯丁,快!”她母亲在楼下叫唤。有血有肉的塞莱斯丁抱着木屑身子的塞莱斯丁飞快地跑下楼去。她们顶着夏夜的繁星点点,穿过百花芬芳的花园,走过城壕上的小桥──突然,小女孩绊倒了,洋娃娃从她的怀抱中摔了出去,跟在后面的仆人不小心将它踢进了城壕。“塞莱斯丁!”女孩哭叫着。“快!”她母亲却在连连催促着。
“塞莱斯丁掉到城壕里去了!”“哦,亲爱的,我们不能等……”洋娃娃最后听到的是她的小女主人为她发出的哭泣声。
她不知道在护城壕里躺了多长时间。她记得后来是一个身穿沙色军装的男人将她从树叶中捡起来,掸掉她身上的灰尘,“嗬!”他说,“正好送给我的卡茜!”
英国军人将洋娃娃带走时,炮火仍然很猛烈,仙境般的城墙上弹痕累累,玫瑰园中瓦砾遍地。这就是她对法国的最后回忆。
接着,她记得那个士兵在英国的一个小房间里将她从行军袋里取出来,他的妻子正倚在他身旁流着兴奋的眼泪,坐在他膝盖上的正是他唤做卡茜的小女孩。
“亲爱的,你瞧,爹从法国给你带什么回来啦?”
“哦!”小女孩说,“她多可爱呀!她叫什么名字?”
“让我想想,”士兵说,他不知道洋娃娃叫塞莱斯丁,他说:“她叫圣佛莉安。”
“圣佛莉安是什么意思,爸爸?”
“意思是说她是一个仙女,嗯,她会给你带来好运。”
她喜欢洋娃娃,因为她是一个仙女,因为世界上没有别的洋娃娃有这样一张美丽的脸,有这样一身漂亮的衣服。裁缝黑金斯小姐评价她的衣服说:“这是最最上等的丝绸。”至于那件衬裙,她说:“天哪,我相信这是真正的花边。”不过卡茜最喜欢的还是圣佛莉安本身。
洋娃娃变成了圣佛莉安,先是属于卡茜,卡茜像法国三个小塞莱斯丁一样爱她。把她看作宝贝。过了很多年,她又属于卡茜唯一的女儿小卡茜。没有任何人,包括卡茜妈妈和很久以前法国的三个小塞莱斯丁,能比得上小卡茜对她的热爱。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不久,悲惨的命运降临到卡茜身上。她失去了父母亲,该照顾她的人对她漠不关心。她在世界上只有圣佛莉安,圣佛莉安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三
一九三九年,世界大战爆发了。就在大战爆发前夕卡茜和一大群孩子一起被疏散了。命运使她和小埃格哈姆村的威宁夫人住在一起。这是一个很大的不幸,因为威宁夫人自私古怪,根本没有让孩子感到幸福的念头。即使这样,卡茜本来可以在村子里找到朋友,情况就会大不一样。但是,更不幸的事在她到达后的第一天就发生了。
小埃格哈姆村有一个低能的男孩。名叫约翰,尽管他已长得很高大,在学校里他仍然和最小的孩子一起上课。巴妮丝小姐总是给他一些特殊的照料,对他很好。约翰并无恶意,可是他有一个弱点,喜欢拿别人好看的东西。要是有孩子埋怨丢这少那的时候,巴妮丝小姐总是把他叫到办公室,跟他说:“喂,小松鼠,看看你口袋里装的什么。”约翰对老师叫他小松鼠咧嘴一笑,然后马上翻开口袋──毫无疑问,那里准有达里的发夹和别人的缎带搅在一起,还有刚从篱笆上摘下来的鲜艳的玫瑰花蕾,以及不知从哪儿拿来的玻璃钮扣。疏散的人到达那天上午,人们在女子学校举行茶点招待会欢迎他们,约翰游逛到那儿,眼睛死死盯在金属茶壶上。“注意茶匙,”巴妮丝对一位帮忙的人小声说道。她知道,约翰看到这些东西手就会发痒。但很快,他那些发痒的手指又对别的东西发生了兴趣。约翰看到卡茜抱着圣佛莉安,孤零零坐在一个角落里。在这个陌生的新地方,她心里很苦闷,正在琢磨着谁选中她让她去同住,不过因为她知道圣佛莉安将跟她一起去,同睡在一张床上,也得到了一些安慰。总有一天她的仙女娃娃会给她带来好运气的。
约翰走上前去,一把抓住洋娃娃的丝绸衣服,“把它给我!”他说。卡茜只是瞪大眼睛盯着他,把圣佛莉安抱得更紧。“把它给我!”约翰重复道。这一次,卡茜使劲地推了他一下,喊道:“走开,你这讨厌的小畜生!”
布里奇瓦特尔夫人已挑选了五个孩子,这次走到卡茜面前,停了一下,又走开了,嘴里嘀咕道:“只怕你也是一个讨厌的小女孩。”她的话产生了不良的影响。没有人想要卡茜,最后,威宁夫人把她领走了。
那天晚上,卡茜站在村头小瓦房门口,向圣佛莉安介绍这个新天地。草地上很安静,人们好像都在家里吃晚饭。约翰走过来,眼睛向这边盯着,“把它给我!”他说。
“走开,要不我就叫警察来抓你!”卡茜气愤地说。
她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一回事,约翰从篱笆那面伸过长长的胳膊把圣佛莉安从她怀抱里夺了过去,飞快地跑开了。卡茜冲出大门,紧紧追赶,尖声喊道:“我要去告诉警察!我要去告诉警察!”
是不是她的威胁吓坏了脑子本来就不管用的小约翰?突然,他举起手来,将圣佛莉安远远地投进了池塘中央。由于那身发硬的丝裙,洋娃娃在水面上还漂浮了一会儿,后来丝裙一浸透,她就沉到水底里去.再也看不到了。卡茜的哭喊声惊动了附近的居民,都走到门口来看,他们看到约翰仰面躺在草地上,被一个疏散来的小女孩又抓又打。
人们将他们拉开。约翰解释不清,卡茜又不愿意解释。她不愿意将自己那颗破碎了的心拿给这些冷淡的陌生人看。她默默地忍受着──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忍受过来的。她的痛苦不断加深,却紧闭着双辱。她怒视着约翰,怒视着鸭池,怒视着小埃格哈姆村的一切。这就是伦敦来的那个“讨厌的小女孩”不好的开端。这就是卡茜从来不曾适应过,也从来不想适应周围环境的原因。可是却谁也不知道这个原因。
晚上八点钟,因为七月的夏日特别漫长,还有整整三个小时天才黑。像往常一样,老威宁夫人在窗口往外张望,看到孩子和大人们不断向鸭池周围涌来,欢笑声,交谈声和间或的喊叫声混杂在一起。鸭池中央站着莱茵夫人,她卷着双袖,布衬衫塞在短裤里,腿上穿着大夫的长筒胶鞋,灵巧的双手在污泥中耙着杂物,递给站在硬泥巴上的巴妮丝小姐。孩子们在岸边堆积杂物,预备第二天装车运走。
“饼干盒,战前的!”菜茵夫人宣布说,“板球,属于征服者威廉的。”“诺亚方舟①中用过的茶壶。”她每找出一件东西总伴随着一阵欢笑和掌声,就像看一出好戏一样。“特洛伊的木马②!”莱茵夫人喊叫道。
“那是我的木马!”伯比喊道,“我也不知道它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就在人群边上,卡茜站在那儿全神贯注地看着。既然伯比的木马找到了,为什么找不到圣佛莉安呢?
搜索还在继续进行。时钟敲过九点了,母亲们开始驱赶他们的孩子回家睡觉。威宁夫人也在喊卡茜快回家。卡茜溜到灌木丛后面藏了起来。到十点钟时,人们几乎都走光了,只剩下莱茵夫人和巴妮丝小组。草地上出现了三堆垃圾,池中已经看不到一个罐头盒了。圣佛莉安还未露面。莱茵夫人伸出沾满了污泥的手,把头发从汗淋淋的前额上掠开。
“我想,差不多了。”她一面说,一面漫无目的地耙着烂泥。(“哦,继续找吧!继续找吧!继续找吧!”卡茜在默默地祈祷着。)莱茵大夫倚在白房子花园墙上抽着烟斗,“行啦,蒂娜!回来吧。”他喊道。(“请不要停,请不要停!”卡茜祈祷着。)
“唉,真有意思!”莱茵夫人笑了笑,她慢慢地拔出陷进污泥的长筒靴。
“很有意思,”大夫说,“明天让我给你治感冒那就更有趣了。”
“还要治肩膀疼呢!”莱茵夫人扭扭双肩,穿过草地,走回家去。
巴妮丝小姐说:“我们明天早上清理这几堆东西。”她也走开了。
草地上,除了卡茜蜷缩在灌木丛后面,空无一人。老威宁夫人叫不回她,自己睡觉去了。
圣佛莉安仍然躺在池塘中央的烂泥下,莱茵夫人一直站在她的上面,怪不得没有耙着她。
时钟敲了十二下,大夫已经熟睡。莱茵夫人溜下床。走近窗口,闻闻窗台上的茉莉花香,看看草地上的月色。这是小埃格哈姆村最美丽的景色之一,可惜不大有人留意。莱茵夫人穿着睡衣站在窗口,凝视着宁静的榆树后面方形教堂的钟楼,凝视着几百年来孩子们一直在上面游戏的宁静的草地、凝视着沉睡在银色月光下的黑色瓦房。亲爱的小埃格哈姆村!莱茵夫人认为教堂的钟楼,几乎可以和仙境里城堡的角楼媲美。
忽然,她屏住了呼吸,深夜了,哪儿来的低声抽泣?──鸭池中间有样什么东西?是一条狗还是一只羊在烂泥里挣扎?“哦,天哪!是一个孩子!”
莱茵夫人飞快地跑下楼梯,在大厅里,她一面跑一面随手抓起沾满污泥的长筒靴,睡衣也来不及脱就穿上靴子,几乎一分钟也没有耽搁就跑出屋外。两分钟以后,莱茵夫人从烂泥中抱起了卡茜。两人在池塘中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卡茜那时的样子非常怕人,满身是泥,湿漉漉的头发上挂着鸭草。
“圣佛莉安!圣佛莉安!”她呜咽道。
“卡茜──亲爱的──怎么回事?”
“圣佛莉安!”
“告诉我,可怜的孩子。”
“我要圣佛莉安。”
“圣佛莉安是谁?”
“你没有把她找出来,你找到了伯比的马,可是你漏掉了圣佛莉安。”
“她是你的洋娃娃!”莱茵夫人大声说,脸上露出了笑容。“不要哭,宝贝,哪怕一个晚上不睡觉我们也要找到她。”接着她又用法国话笑着添了一句:“没有什么了不起的③!”
卡茜停止了抽泣,眼睛盯着莱茵夫人。那么说,人们终究是善良的?莱茵夫人顾不得她的睡衣,跪在烂泥里用双手摸了起来。这是什么?只不过是另一个罐头盒。她一定得十分小心,啊!有一个又硬又滑的东西,是一块石头吗?她拿到月光下一看,不是石头,是一个黑头发的瓷脑袋,蓝蓝的眼睛,红红的小嘴。
卡茜一下子兴奋得满脸通红,“圣佛莉安!”她尖叫道。可是莱茵夫人的脸顿时变得刷白,嘴里念道:“塞莱斯丁。”
身穿睡衣的莱茵医生在门口迎接身穿睡衣的莱茵夫人,只见她身上淌着泥浆,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和一个洋娃娃,也是满身污泥。
“蒂娜!这究竟──!”
“不要站在那儿问这问那,亲爱的,打开浴缸里的热水龙头,热一些牛奶。”
莱茵夫人、卡茜,还有卡茜爱不释手的圣佛莉安一起洗了澡。很快,她那瓷脸瓷手臂和瓷腿都恢复了光泽──只是她那可怜的软扑扑的身子!还有她那身可怜的衣服!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裹着毛巾躺在卡茜身旁一张干净的床上,这时卡茜正喝着热牛奶。跟她一起喝奶的莱茵夫人伸出胳膊搂住了她。到这时,她才向她提出了一个问题。
“卡茜──你从哪儿得到我的塞莱斯丁的?”
“她不是你的塞莱斯丁,她是我的圣佛莉安。”
“是你的,宝贝,我知道。不过很久以前,我还是一个法国小姑娘时,她是我的,告诉我,她是怎么得来的。”
“我爷爷从法国回来时带给我妈妈的。”
“是吗?”
“他是在一个城堡里找到的。”
“嗯。”
“我妈妈把她给了我。”
“你觉得怎么样,卡茜!我妈妈把她给了我,我丢失她时,跟你一样哭过。”
“她是我的!”卡茜口气很凶地恳求道。
“是的,她是你的。她永远是你的,直到一天你给你的小女儿。明天,我给她做一个新身子,再做一件新衣服。你能猜到我明天给她做什么样的衣服吗?”
卡茜摇摇头。莱茵夫人走到橱柜那里去。拿出一件蓝白条纹的小绸衫,白条上缀有玫瑰花蕾,袖口上还镶着荷叶花边。
“哦!”卡茜简直惊呆了。
“这件小衣服,”莱茵夫人说,“是我曾祖母的,这是用她祖母的衣服做成的,她的祖母是法国的一个公主,往在一座仙境般的城堡里时,她穿着这件衣服跳过舞。”
“啊!”
“明天,”莱茵夫人说,“我们用它替圣佛莉安做一件新衣服和一条带花边的衬裙。”
卡茜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她脸上的皱纹消失了,笑容可掬的脸蛋显得那样漂亮。也在这一刹那,塞莱斯丁·菜茵的双眼涌出了热泪。她搂着小姑娘和洋娃娃,说道:“卡茜──你和圣佛莉安愿意留下来和我住在一起吗?”
“哦!”卡茜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①《圣经》中诺亚为避洪水而造方舟,舟中载有成对的各类动物。
②古代小亚细亚特洛伊城的人造了一木马,将军队藏在木马中战胜敌人。
③原为法语:“Ca ne falt rle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