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流行感冒侵袭全欧洲和各个东方国家,在十月下旬也传染到了布雷斯福特换车站,市民因病而死的比死于战争的还多。学校宣布停课,走在半死寂的街道上的人们都蒙上白色的纱布面罩。大约有四分之一的市民身染重病,二分之一的人也受了感染。有时候一染上这种感冒,马上就会死亡。曾有一对住在北方城镇的老夫妻,挣扎地到外面井边提水;结果那十老先生死在井边,老太太也倒在他身边,僵硬的手还紧紧地抓着水桶。
我是属于比较不严重型的,但父亲还是非常担忧,他用好几件毛衣和毛毯裹住我,扶我上车。我请求他带小淘气一起走,他答应了。
我们缓缓朝北方自耕农场的老家驶去。这地方目前由佛瑞德叔叔和他和蔼的太太莉莉恩经管。我将在此养病,因为他们不会拒绝照顾生病的孩子。父亲事前并没打电话通知他们,因为他和佛瑞德叔叔一样,都把这种事视为理所当然的。
189O年时,叔叔还穿着华丽的西装,神气十足,婶婶是个年轻貌美的学校老师。这些年来,她虽然当了农妇,生了三个孩子,还一手包办洗衣、煮饭、打扫、缝补、捡蛋、做蛋糕等家事,但往日风韵犹存。她说她死后仍愿再回到农场做这些事,因为这正是她上天堂的愿望。
我的佛瑞德叔叔是个粗俗的农夫,可是莉莉恩婶婶却深爱他。叔叔长相粗犷、黝黑、强仕,体重约两百磅,冷静中带点恢谐。当莉莉恩玩他的留声机时,他总爱嘲笑似地说:“为什么我在爰的花园里捡到一颗柠檬,他们却说这里只种桃子。”
对于叔叔愉快的揶揄,婶婶只有一笑置之,再埋首于无止息的工作中。
不管怎么说,没有人工作得比佛瑞德叔叔更勤奋。他每天早上要替五十二头乳牛挤奶,喂两百只猪,为四十亩烟草田除草、施肥,到收获期还要切去树端、收割、捆成束,更有一百二十多亩干草、玉米、燕麦田要照顾。在夏季里,即使从早忙到晚也忙不完。叔叔指望他那三个十几岁的儿子能够继承衣钵,分担他的辛劳。否则如果他仔细想想,就会觉得他太太的工作远比他轻松。叔叔的爱好是多方面的,包括摄影,剥制术,和饲养各种品种的金鱼、金丝雀、美丽诺绵羊、雪特兰小鸟、比利时野兔和可爱的鸽子等等。他喜欢大口吃肉、大块朵颐的日子。莉莉恩婶婶眼看自己养的小羊、自己接生的小猪被宰杀,只有默默承受这种痛苦。
不过除了这些,他们有个美满的婚姻,还有个富有乡村风味的大农舍。
莉莉恩婶婶高兴地跑出来,转裙永远围在腰间,永远像个付出多、回报少的朴素农妇。
“噢!是卫乐德和史特林来了!怎么?史特林,你生病了吗?”
“只是染上点风寒,莉莉恩。”父亲说,“我想方便的话……”
“别客气!当然方便,卫乐德,他需要我的照顾。让他睡在我们楼上卧室的隔壁,远离回廊。一点也不麻烦!来,进来喝杯咖啡,吃第二次早餐吧!”
我们高兴地走进芳香而又宽敞的厨房,长餐桌上永远都铺着方格纹的棉布,窗台上种满盆花,来福枪和猎枪堆放在角落里。
她拿起那个大的花岗石纹珐琅咖啡壶,把滚烫的咖啡倒进铁杯里。
“我再煎个火腿加蛋或熏肉加蛋。”莉莉恩婶婶说,“当然还要烤几片吐司。这可不是买来的,是自己做的。”
我望着父亲,希望他能说几句由衷的话,可是他没有,所以我试着亲切地说:“你烤的面包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不必为我们煎火腿和蛋了。莉莉恩婶婶,谢谢你。”
“怎么这么客气。”莉莉恩婶婶高兴地说,“你们永远受欢迎──包括你的小浣熊在内。史特林,你就像我的第四个儿子啊!”这句话才使父亲感觉到麻烦了莉莉恩婶婶;甚至想起以前他常常出外谈生意时,母亲带我们四个孩子的辛苦。不过他也只是开口说:“只要吐司和咖啡就好,莉莉恩。希望史特林在这里的几周内,不会增加你的负担。”
“我想佛瑞德不知道你来,一定会觉得很遗憾。”莉莉恩婶婶边说边把吐司和果酱放在我们面前,“他和查理去老昆利恩地射松鼠,威佛瑞德在修打谷机,柯尼斯在楼上读书,他马上下来。”
我喝了一口香醇的咖啡,大声咀嚼很棒的吐司,心想,世上像莉莉恩婶婶这样的好人一定不多。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卧病在床,只是偶尔起床喝茶、吃面包或和小淘气到户外走一小段路。黄昏时,我也穿着睡袍和拖鞋,到客厅听莉莉恩婶婶为家人读书。储炭式大火炉正发出熊熊火光,照在陈旧的红天鹅绒椅子上,也照在那褪色布罩覆盖的风琴上。
莉莉恩婶婶靠着摇椅,坐在点着昏暗煤灯的小桌子旁,朗读一本农业杂志。我们围坐在她身旁,听她温柔的声音读连载故事。
小淘气和我对这故事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不过这屋内陈列的丛林野兽和鸟类标本实在很吸引人。有羽毛鲜丽的鸣鸟、靛青鸟,还有两只我曾在威斯康辛见过的过境鸽子。
除了鸟类族群外,还有佛瑞德叔叔猎射的四只脚动物,它们都被制成栩栩如生的标本,摆置在楼梯旁。小淘气对于这些“敌人”,保持相当的警觉。其中特别引它注意的,是一只母浣熊带着小浣熊,攀爬在一棵樱桃树上。
在故事告一段落的休息时间里,叔叔注意到浣熊是种非常可爱的动物。“浣熊很好吃。像你这只肥嫩的浣熊就是很好的晚餐。”
“佛瑞德!”莉莉恩婶婶和气地训他,“史特林很宠它的。”
“谁教你剥制术的,佛瑞德叔叔?”我故意引开话题。
“托尔·昆利恩。”叔叔骄傲地说,“一个伟大的老人──昆利恩。精通所有动物的剥制。遗憾的是每当他瞄准中意的鸟之后,总会不忍心而放下枪来,太仁慈了。”
“他很喜欢鸟。”莉莉恩婶婶说,“他狠不下心来杀死它们。”
“我随时都可以射杀岛,”叔叔说,“用篮子装射下来的候鸟。”
“所以它们都走了。”莉莉恩婶婶提醒他说,“北美洲再也看不到一只候鸟了。”
“我们再来读故事吧,莉莉恩。”
叔叔一定很后悔说出那些说,婶婶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字接一个字地念下去。窗外,秋风飕飕地吹。查理士、威佛瑞德和柯尼斯一个接一个睡了。最后连叔叔也进入梦乡,小淘气也蜷伏在我身边。莉莉恩婶婶却仍轻轻地念着。
壁炉中的火势越来越弱,那些标本的眼睛也不再明亮。油灯光线映照在婶婶银灰色的发梢间。不久,我们都各自上床,小淘气和我睡在一起。
在农场的第五天,小淘气和我第一次加入清晨四点的早餐行列。莉莉恩婶婶是最早起床的,佛瑞德叔叔是第二个起床的。他叫醒儿子的方法,是掀起他们温暖的棉被,高兴地叫着:“挤牛奶时间到了,太阳晒到屁股了。”
我们聚在厨房,吃简便的一餐,有火腿蛋、热松饼和咖啡。老大查理士在清晨总是闷闷不乐的,不过他会搔小淘气的腹部,试着激起它的斗志。
威佛瑞德这时令人觉得亲切又和蔼。他从自己的盘子上,拿火腿喂小淘气,客应带它坐他的摩托车去兜风。
柯尼斯和屋里的男士不同,他帮妈妈把每人的早餐放在桌上,建议她坐下和我们一起吃。莉莉恩婶婶对他微微一笑,说自己稍后再吃。
吃完乡村早餐,婶婶忙着为每一个人点灯笼。她每天的杂务之一,就是维持煤油灯和灯笼的亮度,不忘为它们添油。
她的四个“男人”没说声谢谢就起身离开,戴上老旧的猎帽,穿上褪色的夹克和牛皮靴子,提着灯笼和干净的奶桶走出屋子。
我穿得暖烘烘的,和其他人一起低着头,走在阴暗、萧瑟的风中。叔叔带头走在前面,小淘气和我殿后。被风吹得摇摆不定的灯笼,使我们映照在谷仓和稻草堆的影子变得奇形怪状的。
走进谷仓,我们站在横梁下,动物都还在睡眠中。这些马厩每天都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它们的气味总是勾起我的乡愁,苦辣中夹带芳香的干草味,储藏于筒仓的秣草酸味,涩涩的石灰味,以及母牛身上暖暖的味道。
把灯笼吊在桩钉上后,叔叔和堂兄们拿起耙子喂牛吃草,然后坐在牛腿间挤奶。对母牛和挤奶者而言,听到牛奶注满桶子的声音,实在很踏实。
当我们走过喂动物的小走道时,一些老牛很不友善地援它们的角,还对着小淘气怒吼,这时我再次感受到小淘气系皮带的好处。
那些仓库内的猫也同样报以怀疑的眼光。但是当小淘气明白它们的虚实后,就大胆地坐在它们身边,舔它们溢出容器的牛奶,它们也接受它了。
每个挤奶者要挤十三头牛,这是很冗长的工作。小淘气和我很快就倒在草堆上睡着了。醒来时,听到叔叔以愉快的大嗓门喊:“来吧,孩子!来吧,浣熊!牛奶挤完了,去吃第二顿早餐喽!”
等我慢慢复原后,我也帮忙做零工,如捡鸡蛋、喂小牛食和为小猪洗澡。秋天出生的小猪一天天地长大,哼哼叽叽地好吵,而且它们的胄口很大。
猪舍旁有一个大铁桶,柯尼斯和我一起生火,再倒进四、五十加仑的酪浆,和进饲料,一直搅拌到滚开为止。等饲料凉些,我们把它倒进一条细长的地沟,食物引起猪群的推挤争抢。小淘气吓得逃到附近的苹果树上不愿下来,直到它们吃饱,满足地呼呼打起瞌睡,它才蹑手蹑脚地溜下树。
小淘气喜欢小羊、马和其他大多数的动物,就是从没喜欢过猪。
我在农场上做的小差事,带给我极大的快乐。为小淘气系上皮带后,我们去拜访那个铺满马草和紫花苜蓿的干草堆置场。这里到处是鸽子、麻雀和老鼠吱吱的叫声。听着这些像催眠似的合音,有时会使我们在草堆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谷物储藏箱里装满麦子和橡果,一不小心,就会危险得如同掉到深水里去。不过自从上次我差点在麦子堆里窒息后,就时刻提醒自己和小淘气,别再出事了。
在烟草储存室里,存放的都是易碎的褐色烟叶。它们并没有引起小淘气的注意,它比较喜难熏制室的火腿和熏肉,冷藏间的鲜奶和发泡的奶油,尤其是全屋最高的酿蜜室,是它最钟情的地方。
这是莉莉恩婶婶对我们特别的招待。她穿上老旧的毛衣,缝补过的套袖,把披肩披在头上,带我们去小砖房的蜂场看蜜蜂酩蜜。在这个小房间里,有个大圆桶放在离心分离机上,有效率地承接流下来的蜂蜜。
现在这个分离器并没动,不过在它底下,已装满好几个陶壶了。由于气温低,所以流得速度很慢。这些蜂蜜是由上千只蜜蜂四处旅行,再从苜蓿花上采回花粉来酿成的。
“现在你可以和小淘气尝尝蜂蜜的滋味了。”莉莉恩婶婶递给我一根干净的汤匙。
本来我想和小淘气一起品尝,可是小淘气一口也没给我,这似乎是它吃过甜玉米后新爱上的味道了。莉莉恩婶婶不常笑,这回倒是笑得她不得不拿围巾来擦泪水。蜂蜜的甜味还留在喉头,小淘气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去找桶中剩余的了。
“噢,史特林,这小动物实在可爱!”她一只手环绕在我身上,我突然有股冲动想告诉她,它对我是多么重要。
我想她了解我的感受,因为当我抬头看她时,她正微笑地望着我。我们提着注满蜂蜜的桶子,带走不情愿离开的小淘气,它过不时回头看呢!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休战日和我十二岁的生日是同一天。莉莉恩婶婶接了三个长途电话,每一个电话都报告了同一个消息。
就在吃第二顿早餐时,我们全坐在餐桌旁看婶婶来回接电话。每回她挂断电话前,都会说:“噢!太好了,谢天谢地,结束了,战争结束了!他们结束了在法国的厮杀。”
“你是指战争真的结束了吗?莉莉恩?”佛瑞德叔叔问。
“是的,他们签了休战协约了。”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日礼物了(虽然每个人似乎都忘了我的生日)。我希望独自想想这件事,于是走到小马房,望着瑞利、它的伙伴泰迪,以及它们的双胞胎庞西和庞寇威拉发呆。
战争终于结束了,我的梦魇也将随之烟消云散;赫胥会从法国回来,我们又可以一起去钓鱼了。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放声欢呼,和小淘气纵情地跳起舞来,它却不解地抬头望着我。
“我们来骑小马吧!小淘气。”
小马之中,我最喜欢泰迪。这匹黑色小种马比海豹还可爱。它常会自创一些奇怪的动作,或许是来自它的家乡──雪特兰岛上特殊的原始风味吧!
当我们从牧草地带泰迪回来时,它竟然去咬牛的腹部;还跑进牛舍里又踢又嚎的,直到走出牛舍才停止。它真是只道地的顽强野马,它的嘶声似乎是在向世界抗议。此外,它还有张厉害的嘴,因而被套上其他小马都没有的嚼子。
不管怎么说,我总算学会驾驭它了。我们很少被摔下去,除非它发了脾气,使劲地在高度只够它穿过的枝干下绕圈子。这是我和泰迪的一场竞赛,想博得它的尊敬就要胜过它,不摔下去。随后它会轻柔而快速地载你飞驰,让鬃毛飘扬在风中。
可是泰迪对小淘气并没有好感,我也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尝试这匹疯狂的坐骑。另两只双胞胎还大小不能骑,而且也正没受过训练。现在只剩下瑞利了,它是匹肚量大而且令人感觉舒适的牡马,就像莉莉恩婶婶对佛瑞德叔叔一样地宽容大量。
瑞利载我们到外头去,仿佛它曾经载过我和小淘气似的,没有一点儿不高兴。小淘气坐在我前面,以为自己坐在旋转木马上。我们沿走道来到牧草地,经过覆盖薄冰的池塘,以及结有胡桃的树林。我已经在这里收集了一大袋胡桃了。最后我们到达偏远的昆利恩森林,让马在风中遛遛。想沉思的话,世上没有比在这里更好的地点了。
那天晚上,莉莉恩婶婶煮了一顿特别丰盛的晚餐,不是为了我的生日,也不是为了休战日,而是父亲要和大家吃这一餐。吃完饭,他就要带我回家了。餐桌上有铺着山胡桃的烤火鸡,这是婶婶接待贵客的一道佳肴;另外还有甜马铃薯、马铃薯泥、精心烘焙的胡桃扁饼等其他好吃的菜。现在我已记不起来了。最后我们可以任意选择一块冰南瓜派或刚出炉的碎肉派。
其实大家忘了我的生日也无所谓,不过,莉莉恩婶婶还是记起来了。“啊!史特林。”婶婶懊恼地捂住嘴巴说,“今天是你的十二岁生日!而我们竟然全忘了,我甚至没做蛋糕!”
接着大家唱起《生日快乐歌》,我感到无比荣幸。
父亲也没说抱歉,只是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只用母亲的栗色头发编成表带的手表。
传统中,父亲总是把老表传给自己的儿子。这传统也将继续保持下去。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上午,停战书在法国的火车站签定。虽然在最后一刻仍有人被杀,但还是停火了,欧洲突然平静下来,不再有战争暴行、挖战壕和墓地的事发生了。世界又恢复“平安的民主政权”了,暴政已被征服。“以战止战者”终于赢得胜利,我们都坚信世上将不会再有战斗了。
布雷斯福特换车站的庆祝活动很早就展开了。装饰用的消防车、汽车运输交通工具等,全成了街上热闹游行的主角。我和小淘气骑车穿梭在挂满红、白、蓝彩带的街上,并在群众中快乐地大按车铃。十一点整开始施放烟火,所有的教堂和学校钟声齐鸣,镇民齐聚一堂高声欢唱。
中午时分,我的澎湃情绪逐渐沉淀,我开始在冬季来临前,为捕捉麝香鼠的陷阱夹子上油。小淘气对我所做的事总是很感兴趣。可是,当它靠近用鼻子闻,用手去摸陷阱夹子时,一个可怕的画面浮上我脑际。放下陷阱,我翻开圣路易士这个毛皮商送我的目录。这里第一页,一整张彩色图片就是一只身陷陷阱中的漂亮浣熊,它的爪子正被紧紧地夹住。
怎么有人忍心切下像小淘气这么感性、好奇的双手?我抓起小淘气,无端地自责起来。
我气愤地把目录丢进火炉去,把陷阱放到仓库的阁楼去,决定永远不再使用它。这一天人们已经宣布不再在法国杀人,我也在同一天和所有的动物以及鸟类签下永久和平书。但是,这或许是世界上唯一依约行使的和平协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