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小传单上写道:“巴黎大名鼎鼎的蒙塔尔班·阿芒博士,定于某日某地作‘骨相?演讲’,门票每人一角。”“备有骨相图表,每张二角五分。”公爵说,那就是他自己。在另一张传单上,他就是“伦敦特勒雷巷剧院扮演莎士比亚的世界著名悲剧演员小迦里克①。”在其它一些小传单上,他又有了别的一些名字,能有种种非凡的能耐,象用“万灵宝杖”,可以划地出泉,掘土生金;还有“驱赶邪魔外道”,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后来他说: “演戏的行当是我最最心爱的了。皇上,你登过台没有?” “没有,”国王说。 “那么,不出三天,下台的皇上②,你将要登台演出。”公爵这么说。“到了下面第一个镇子,我们要租下一个会场,演出《理查三世》中斗剑一场和《罗密欧——朱丽叶》中阳台情话一场。你看怎么样?”
①大卫·迦里克(1717—1779)是英国演莎剧名演员,伦敦特勒雷巷剧院经理。但并没有“小迦里克’之说。诺顿版注:可比较第二十一章中关于捏造出来的“小迦里克”之说。 ②诺顿版注:“毕奇华特’(“舱内污水’)和“下台的皇上’这类名词的创造,可见马克·吐温使人物个性化并进行幽默讽刺的工夫,也表现了边疆老百姓善于起绰号以逗笑的本领。 |
“毕奇华特,我是倒霉透顶了,只要能进钱,我都赞成。不过嘛,演戏,我实在一窍不通,看得也不多。我爸爸把戏班子抬进宫的时候,我年纪还太小。你看,你能教会我么?” “那容易!” “那好,我正急着要干些什么新鲜的事儿呢。马上就干起来。” 公爵就对他讲了罗密欧是怎样一个人,朱丽叶又是怎样一个人。他说,他通常演罗密欧,所以国王可以演朱丽叶。 “公爵,既然朱丽叶是那么年轻的一位姑娘,拿我的秃秃的脑袋,白白的胡子,演她,也许显得有些异怪吧。” “不,不用担心——那些乡巴老不会想到这一些①。再说,你得穿上行头啊,那就不大一样了。朱丽叶是在阳台上,在睡觉以前,赏赏月。她穿着睡衣,戴着打皱摺的睡帽。这里就是角色穿的行头。”
①诺顿版注:“国王”扮演朱丽叶的角色可能会引起观众的意见,倒不是由于性别关系,而是由于年龄太大。据专家研究,在当时,如同在十七世纪的英国一样,女子没有登台演出的,女角都由成年男子或男孩扮演。 |
他拿出了两三件窗帘花布做的戏装。据他说,这是理查第三和另一个角色穿的钟(中)古时代的战袍。还配上一件白布做的长睡衣和一顶打皱摺的睡帽。国王感到满意了。公爵就拿来他的戏本,念角色的台词,念时双手一伸一伸,极尽装腔作势的能事。一边跳来跳去,作示范的动作,表演了该怎么个演法。随后他把那本书交给了国王,要他把他那个角色的台词背熟。 离河湾下游三英里路,有一处巴掌大的小镇。吃过饭后,公爵说,他已经琢磨出了一个主意,能叫木筏子在白天行驶,又不致叫杰姆遭到危险。他说他要到那个镇子去亲自安排一切。国王表示他也要去,看能不能碰上什么好运气。我们的咖啡吃完了,所以杰姆和我最好能和他们坐了划子一起去,买点咖啡回来。 我们一到那里,不见有人来往,街上空空荡荡,简直有点儿死气沉沉,一片寂静,仿佛是星期天似的。我们找到了一个有病的黑奴,他正在一处后院里晒太阳。据他说,只要不是年纪太小或者病太重,或者年纪太老,全都去了露营布道会了。那是在林子里,离这儿两英里路。国王打听清楚了怎么个走法,说他要前去,把那个布道会好好利用一下①。还说我也可以去。
①诺顿版注:当时边疆地区,常有骗子假借宗教的名义在布道会上行骗捞钱的。 |
公爵说他正在找的是一家印刷店。后来我们找到了,?匠和印刷工人都去参加布道会去了,门倒是没有上锁。地方很脏,又零乱。床上到处是油墨和一些传单,上面有马和逃亡黑奴的图画。公爵把上衣一脱,说现今一切有办法了。所以我和国王就去找布道会去了。 我们在半个钟头左右到了那里,身上一身汗,因为天气挺热。四下里二十英里方圆,聚着一千人之多。林子里到处拴满了骡马、车辆。这些牲口一边把脑袋伸进车槽里吃料,一边踢着脚驱赶苍蝇。那里的棚子是用竿子搭的架,树枝盖的顶,出售柠檬水和姜饼以及青皮的嫩玉米一类东西。 就是在这样的棚子里,有人正在布道。只是棚子大一些,能容一群群的人。凳子是用劈开的原木外层做的,在圆的一面凿几个窟窿,安上几根棍子,当做凳腿。这些凳子并无靠背的。布道的人站在棚棚一头的高台之上。妇女们戴着遮阳帽。有些妇女穿着毛葛上衣,有几个穿着柳条布上衣。还有些年轻姑娘穿着印花布褂子。有些青年男子光着脚丫子,有些小孩除了一件粗帆布衬衣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穿。有些老年妇女在做针线。有些年轻人在偷偷地谈情说爱。 在我们走进去的第一个棚子里,布道的人正在一行一行地念赞美诗。他念两行,人家就跟着唱起来,听起来颇有点庄严的味道。因为人又多,唱得又很带劲。随后再念两行,大家又跟着唱——就这样先念后唱。会众越来越兴奋,唱得越来越宏亮,到后来,有些人呻唤起来,有些人使劲吼叫起来。接下来,布道的人开始传道,讲得十分认真,先在讲台这一头摇摇晃晃,然后到另一头摇摇晃晃,再后来往台前向下弯着腰,胳膊和身子一直都在摇摇摆摆。他布的道是使出了全身力量喊叫出来的。每隔了一会儿,他就把《圣经》高高举起,摊了开来,仿佛是向左右两边递着看的,一边高喊着,“这就是旷野里的铜蛇!看看它,就可以得着活命①。”会众就会高喊,“荣耀啊,——阿门!”他就这样布下去,会众跟着呻唤着、哭喊着,还说着“阿门”。 “哦,到这悔罪的板凳上来吧②!过来吧,罪过大的人们!(阿门!)过来吧,害病的人和伤心的人!(阿门!)过来吧,病腿的人,跛脚的人,瞎眼的人!(阿门!)过来吧,穷苦无告的人,陷于耻辱的人!(阿门!)过来吧,所有衰弱的、堕落的、受罪的人!——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过来吧!带着一颗悔恨的心过来吧!带着你们褴褛的衣裳,带着罪孽和肮脏过来吧!洗涤罪孽的圣水是自由供给的,天国之门是永远开着的——哦,进来吧,安息吧!(阿门!光荣啊!光荣啊!哈里路耶!)”
①《旧约·民数记》以色列人随摩西出埃及,一路死了许多人,他们埋怨上帝和摩西,自认有罪。摩西为他们祷告,并制造一条铜蛇,凡被蛇咬的,一望铜蛇,就必定得活。 ②诺顿版注:放在前排,专供悔罪的人就座。 |
布道会就是如此这般地进行着。由于一片吼叫、哭喊声,布道的人在说些什么,你就无法听清。一堆堆人群里,人们站起身来,全凭力气,挤着出来,挤到了那一排悔罪的板凳这边来,脸上流着泪水。等到一群悔罪的人全都到了这排悔罪的板凳那里,他们就唱了起来,吼了起来,并且扑倒在面前的稻草上,简直就疯狂了。 啊,我一眼就看到国王正在跑过去。你听得到他那压倒一切人的声音。接着,他一抬腿就走上了讲台,牧师请他对大家讲话,他也就讲了。他对大家说,他是一个海盗——已有三十年历史的海盗,远在印度洋之上。在春天一次战斗中,他部下的人损失惨重。如今他已回了国,想招募一批新人。昨晚上,他不幸遭到了抢劫,被赶下了轮船,落得身无分文。他对这个遭遇倒是很高兴,认为该谢天谢地,看作是平生一大好事。因为,如今嘛,他已经是变了一个人,平生第一回真正感到了什么叫做幸福。尽管他如今确实很穷,但是他主意已定,要立即设法返回印度洋,以此余生,尽力劝导那些海盗走上正道。干这样的一件事,他能比任何人做得更好,因为他和纵横印度洋上的海盗全都非常熟悉。尽管他远途前往,要花很多时间,加上自己又身无分文,他反正要到达那里的。他要不放过每一个机会,对被他劝说悔改过来的每一个海盗说,“你们不必感谢我,你们不用把功劳记在我的名下,一切功劳归于朴克维尔露营布道会的亲人们,人类中天生的兄弟和恩人们——还应归功于那里亲爱的传教师,一个海盗们最最真诚的朋友!” 说着说着,他哇哇地哭了,大家也一个个哭了。这时有人高声叫喊:“给他凑一笔钱,凑一笔钱!”刚说过,就有五六个人争着干开了,不过有一个人喊道:“让他托一顶帽子转一圈凑这笔钱吧!”接着一个个都这么说,传教师也这么说。 所以国王就托着他的帽子在人群前走了一圈,一边抹眼睛,一边为大伙儿祝福,并且感谢大家对远在海上的海盗如此仁义。每隔一会儿,就会有最美丽的姑娘泪流满面,走上前来,问他能不能让她亲亲他,作为对他的一个永久的纪念。 他呢,有求必应。有些漂亮姑娘,他又搂又亲了五六回之多。——人家又邀请他多留一个星期,大家一个个都愿邀请他到他们家住,还说,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光荣。不过他说,既然今天已是露营布道会的最后一天,他留下来没有什么用了。 再说,他恨不得马上到印度洋去,好感化那些海盗。 我们回到木筏上以后,他数了一数钱,发现他募得了八十七元七角五分。外加他捡来了一只三加仑威士忌的酒罐,那是他在穿过林子回家的路上在一辆大车下面捡的。国王说,要算总帐的话,今天要算是他传教生涯中收获最大的一天了。他说,空讲没有什么用,对不信教的蛮子,跟对海盗一样,搞野营布道会那一套没有什么用。 公爵呢,本来自以为他干得挺不错。等到国王讲了他怎样露了一手以后,他这才不那么想了。他在那家印刷店接了活,为农民干了两件小小的活,——印了出售马匹的招贴。还收了钱:四块钱。他还代收了报纸广告费十元。他还宣传说,如果预付,四元即可,人家也就按此办法付了钱。报费原是两块钱一年,他收了三个订户,按照他的规定,凡是预付,只收五角钱一年。订户原本想按老规矩,用木柴、洋葱头折现付款。可是他说,他刚盘下这家店,把价钱定得低而又低,无法再低了,所以贷款一律付现。他还写了一首小诗,是他自己发了诗兴写的——一共三首——是那种既甜美又带点儿悲凉的——有一首诗的题目是:“啊,冷酷的世界,碾碎这颗伤透了的心吧”。他临走前,把这首诗排好了铅字,随时可以印出,登在报上,分文不取。他得了九块半大洋,还说,为了这点儿钱,他干了整整一天。 随后他给我们看了他印的另一件小小的活计,也不要钱,因为这是为我们印的。那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逃亡的黑奴,肩膀上杠一根木棍,上面挑着一只包裹。黑奴像下面写着“悬赏大洋两百元”。这都是写的杰姆,写得一丝一毫也不差。上面写道,此人从圣·雅克农庄潜逃,农庄在新奥尔良下游四十英里地,潜逃时间是去年冬天。说很可能是往北逃,凡能捉拿住并送回者,当付重酬云云。 “如今啊”,公爵说道,“在今晚上以后,只要我们高兴,就不妨在白天行驶了。见到有人来,我们就用一根绳子,把杰姆从头到脚捆绑好,放在窝棚里,把这张招贴给人家看看,说我们是在上游把他给抓住的,说我们太穷,坐不起轮船,所以凭我们的朋友作保,买下了这个木筏子,正开往下游去领那个赏金。给杰姆戴上个脚镣手铐,也许更象个样子,不过和我们很穷这个说法不很相称。那就象戴上珠宝一类很不相称了。用绳子,那是恰到好处——正如我们在戏台上说的,‘三一律①’非得遵守不可啊。”
①“三一律”,法国古典卞义诗学规定,戏剧剧情必须时间在一天内,地点不变,刷情一致,称“三一律”。 |
我们全都说公爵干得很漂亮,白天行驶从此不再会有什么麻烦了。公爵在那个小镇上印刷店里干的那一套,一定会引起一场大闹,不过我们断定,我们当晚会走出去离镇好几英里路远,那场吵闹就跟我们无关了——只要我们高兴,我们完全可以一帆风顺向前开了。 我们躲起来,静悄悄的,等到晚上近十点钟才开动,然后轻手轻脚地离镇远远地溜了过去。 早晨四点钟杰姆叫我值班时,他说: “哈克,你看我们往后还会遇到什么国王么?” “不”,我说,“我看不会了吧。” “那,”他说,“那好。一两个国王我还不在乎,不过不能再多了。这一位喝得蓝(滥)醉,公爵呢,也霍(好)不了多少。” 我看到杰姆总想叫国王讲法语,好让他听听法国话究竟是什么个样子。不过国王说,他在这个国家已经很久很久了,而且又这么多灾多难,所以他已经把法国话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