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四的无悔
      
          每听到昆曲《林冲夜奔》,“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就为林冲
      的任侠与隐忍,心焉忉怛。近代巾帼名人赵一荻( 赵四小姐绮霞) 却有一句豪语,
      她从来没哭过。这种强韧的温柔,更令人为之黯然神伤。
      
          赵一荻女士内心储藏的是什么? 天若有情天亦老
      
          张学良为西安事变受军法判决有期徒刑10年,于1937年1 月4 日经特赦免除徒
      刑,交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张氏自这一天开始,失去了居处、见客与通信的自由。
      虽然辛亥后的国家法令早已是罪不及妻孥,虽然赵一荻本不是应受看管的对象,可
      是她却决然抛离了与张学良所生、年仅10岁的独子,接替了张氏元配于凤至女士去
      陪伴张学良,而投身于一个茫然不可预料的禁锢境地。是不是她怀有萨垂那太子舍
      生饲虎的勇敢?
      
          赵一荻与山地妇女合影赵四小姐曾穿荆裙,耕作菜圃,畜养家禽,半世纪以来
      播迁颠沛,云密风急,雷霆隐隐,她都能处变不惊,平静度过。一位研究张学良生
      平的学者著文,他以为诸多原因“……使张学良意兴阑珊而起避世之念,也使一些
      妇人之见得以凌占上风……”其实,她这妇人之见所以形成决定性的影响力,是她
      犀利的目光与智慧的应付,表现得温柔、隐忍,而不是巧取豪夺。由于传奇性作品
      的描写,以负义者的行为作陪衬,凸显出张学良是一位不怕死、不爱钱,爱国、爱
      人民,不惜牺牲自己的忠义英雄人物。故事扩张发展,久而久之如“水雾杂山烟,
      冥冥不见天”,满足了国人传统需要,寄托了崇拜一个正面完美人物的心理。赵一
      荻的“妇人之见”正是从来不辩解的避世超尘,不是更使人有登山的感觉,“动而
      益高”吗?
      
          至于其内心,是空虚? 是贫瘠? 是欲望? 是私心? 是占有? 是逞强? 是英雄崇
      拜? 还是冒险投注? 都不是,只是“爱”,所以她才能与张学良终老,必会“其甘
      如饴,其醇如酒”。如果不是为了“爱”,这种毫无畏惧,自甘向孤独之深处扎根,
      是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与决心,作持续、绵长和无止境的奉献与牺牲?
      
          1993年,在檀香山,赵嘱我陪去银行,开启保险箱,我一向借故回避,不陪她
      进入阅检室去翻阅箱内什物与文件,以尊重她个人的隐私。但这天她叫我到她跟前
      去,给我看一样东西。她仔细地自层层信封中,小心拿出一张照片,是她与张学良
      的半身合影。相片已失去鲜明的色泽,没有蓝和绿,只剩下泛黄的浅粉。我没开口
      问,静静地等待她的介绍。她掩面欷歔,之后,告诉我这是那一年与张先生在外国
      友人伊雅格家结婚时,伊雅格给他们伉俪照的惟一的一张相片。当时既不许照相,
      也不能加洗。她对这珍藏了近30年的一帧旧照哽咽,与1964年7 月4 日结婚当日对
      张学良“大恸”不同。在结婚那一天,不是喜极而泣,是没有想到张先生要真的跟
      她结婚。
      
          这照片当天我拿出请人放大,并调整了色泽,经编目后,送给美国哥伦比亚大
      学毅荻书斋张学良、赵一荻纪念馆珍藏。现已在该馆橱窗中陈列,展现于国际学术
      殿堂。这一帧小照片,拂去封尘,竟如一株併偶傍依树,凌霄直上干青云。泪每思
      亲坠
      
          千金之家,高门中争风、争宠、争权、争钱;喜乐时子孙满堂,华厦炫目;衰
      落时骨肉相残,掘墙盗洞。自古以来,世宦、权贵、豪门、巨贾,甚至宫廷,无一
      能逃出这残酷破灭的轨迹。
      
          一代名姝赵一荻女士17岁时,离家去沈阳探望生病的张学良。当时张氏并不想
      留赵家小姐。如果不是她异母兄为助母争宠,挑拨离间,使赵父庆华在报纸上刊出
      了“竟自私奔,不知去向”之声明一篇,张氏也不会收留她:
      
          我族世祖清献公,系属南宋后裔,居官清正,持家整肃,家谱有居家格言,家
      祠有规条九例,千余年来,裔孙遵守,未尝败坏。历朝御赐文联,地方官吏春秋致
      祭,即民国前大总统、总理亦赠匾对,荣幸何似! 讵料四女绮霞,近为自由平等所
      惑,竟自私奔,不知去向。查照家祠规条第十九条及二十二条,应行削除其名,本
      堂为祠任之一,自应依遵家法,呈报祠长执行。嗣后因此发生任何情事,概不负责,
      此启。( 毕万闻《也谈赵四小姐的私奔》)
      
          此举不仅隔断了宠儿的恋父声,也使赵庆华先生只携一妾,怒走北京西郊。
      
      
      
          赵先生从此隐居山林,未再复出。赵庆华突然冷却世宦之途,也许还有其他原
      因。但赵家绮霞小姐这一惊人的“私奔”行为,在当时京华社会引起的侧目,以赵
      庆华的官场地位来说,舆论压力之难以忍受,绝非今日所能想象。赵四小姐投入大
      军阀东北王之门,身份未明,依样得向张氏元配于凤至磕头,自屈为小。按当时大
      帅府内,重嫡、重长之旧习尚存,对赵家小姐焉能例外? 从此虽小楼新筑,却父女
      恩情断绝。绮霞小姐绝不以自己与张学良之关系,为赵家子侄亲朋说项、荐引,这
      不是仇恨赵父与其绝情,正是其心钢硬如铁。
      
          赵一荻在清泉又某日,赵嘱我收拾她最珍密之两箱文物。内中一双牙筷,丝帕
      深裹,我问可有故事? 夫人热泪夺眶而出,在赵老先生临终之前,把这双筷子交给
      女佣刘妈嘱咐她日后设法转交给他女儿,并且说她一看就明白了。我还在怔愣中,
      她转过脸来,笑了,话锋迅速转到她父亲的收藏嗜好。赵老先生是盛宣怀旧属、叶
      恭绰四大将之一,曾担任津浦铁路局长等富裕职务,深爱旧京庭院各式雕刻隔扇。
      当时京华朱门衰败,宅第萧条,后人将家中财产荡尽,日日拆卖门窗,流入小民市
      场。赵氏所见多,其收购者也必极具珍贵价值。今天,赵一荻女士睹物伤情,哀摧
      梗塞,是不是因为没能随父亲于无恙之辰,亲承色笑。一去千里,父女亲情断绝,
      “泉流不归山,花落难返枝”。父死竟不能归视含殓,如今天人永隔,多少凄凉与
      谁说!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信誓旦旦”,婚姻诺言之神话破灭之后,抚今追昔,难免步步留恋,有茕茕
      孑立之感。
      
          某年某月某日:赵一荻女士爱孙这一次只身来夏威夷,听其言多有闪避,旁人
      诧异之余,只有默默地关心,不便开口询问。
      
          他的祖母赵一荻女士,曾高兴地述说有关爱孙小两口如何买房、买车、买狗的
      故事。每个故事都可以由做祖母的眼神中,看到这对青年伴侣的喜悦,是无不在祖
      母的宠顾之下。1994年,世界化学会议在夏威夷召开,学者、专家云集,赴会者游
      目会堂,语惊四座。赵一荻夫人闻知曾问我,她的孙媳是不是也可以来此参加? 她
      一直以孙媳出身斯坦福大学化学系为荣,也因孙媳家世是新闻界为可喜。但这次隐
      约听到赵一荻女士惋惜这一美好的婚姻为爱“钱”而离异。夫人一直鄙视目前一切
      为钱的薄情,她更认为世态中最丑恶的现象是开口是钱,闭口也是钱! 不想人事错
      忤多,竟为了钱,使爱孙雏燕单飞!
      
          信基督教前的赵一荻在佛像前(1962 年) 夫人病中身体又瘦又弱,仍为窖金操
      筹不已,内心更是忍尽波涛,悲怒满壑,难怪祖孙愀然对泣。
      
          造化给人的永远是公平的,若是今生未有终身缘,人间总会另有安排处。夫人
      对晚辈中,独宠长孙,这位“东北王”传人,是一个无侵略性的青年,更少同辈们
      的流氓气息,世路走习惯之后,最后应该是幸福完美的,只是此一刻离人梦远,徒
      引起白发泪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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