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戒毒日记(七)
      
        1996年11月19日  星期二  晴
      
        半夜三更,饥饿把我从迷迷糊糊的睡意中弄醒。我赶紧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完
      成了“牵线”“吊铊”兼“洗脸”“刷牙”的工作,重新挤睡回大铺上后,睡意已
      无踪无影。只好睁着双眼,呆看着窗外的“黑洞”,苦盼着它快点变白……咦,今
      天窗外的天空有金色的阳光,是个晴朗的早晨!心中窃喜,但瞬间后,心情又回复
      到了晦暗与苦涩当中。
      
        想起读大学时,这样的清晨,我会早早地爬起来,在校园里晨练,愉快地和同
      学、老师们相互致意,一起沐浴在阳光与新鲜空气中随心所欲地舒展身体。那是多
      美多惬意的事啊!可今天的我,连看阳光的自由都没有,更别说是呼吸新鲜空气了。
      
        天天吸进体内的都是污浊不堪的秽气,看到的都是一张张凶神恶煞般的面孔。
      想像着昔日的同学们,此刻应该大多在搂着爱人熟睡吧!温馨的小屋里,充斥着爱!
      而我却自己作贱自己,把自己送进了这个除了邪恶还是邪恶的牢房中!
      
        同样是新的一天开始了:他们将在自由的世界里,轻松、愉快、充实地度过一
      天,而我却要在无时无刻的恐惧、饥饿、寒冷、无聊、空虚、痛苦中,熬过每一秒。
      度日如年的形容毫不夸张,而且还远远不止,只有用度秒如年来描述才算符合真实!
      
        这种痛苦,足以让我悔痛得窒息,心仿佛被一双钢铁巨手攥出了鲜血,灵与肉
      同时在剧痛,同时在被焚毁!曾经的自己,在老师同学们的眼中是那么的优秀,而
      就在同学们为人生事业拼搏奋斗的大好时光里,我却吸毒,把自己的人生轨迹与地
      狱连接起来!宝贵的青春、大好的事业与前途,全被吸毒毁了……
      
        假如我不吸毒的话,假如我不坐牢的话,假如……假如……可是人生没有假如!
      呼天抢地,也没有后悔药可吃!
      
        “起床!”喝斥声响起。苦难的一天,恐惧的一天,饥饿的一天,屈辱的一天,
      空虚的一天,无聊的一天,思亲的一天,痛苦的一天,重复昨天的一天……又开始
      了!
      
        今天不是接见日,号窒里又恢复了平日的严肃,我倒我的烟灰缸,别人该干吗
      的干吗。昨天的“受害者”还像死人一样躺在那儿,没人去管他。
      
        而上面的他们,依旧像往常一样,被侍候完之后叼着烟,悠闲地坐在大铺上开
      始闲聊——主题是“毒品和女人”。浑话、脏话不绝于耳,时尔还尖声地狂笑。谈
      够笑累了,他们开始改变娱乐方式——玩扑克、下象棋和看书。有此娱乐消遣,可
      真算得上是牢房中的顶级享受了。
      
        尽管那副扑克牌已经脏旧得缺角断腰;那副象棋,棋盘和棋子是用烟盒纸叠画
      而成,粗糙不堪,如果是在外面的话,肯定没有任何人会有兴趣玩;而他们看的那
      几本书,残破脏旧的程度,连收垃圾的人都要嫌弃。
      
        可就是这些形同垃圾的娱乐用品,也只有上面的他们才有资格去使用,下面的
      我们只有远远眺望的份!
      
        我本人就是读书迷。在外面的时候,每晚临睡之前必读书的习惯,至少有十余
      年的历史了,即便在吸毒期间,这个习惯我都一直保持着。可被关进来那么多天了,
      我连一个字都没得看,只能望书兴叹!
      
        吸毒吸到望书兴叹的境地,这是打死我都始料不及的!我坐牢了,从此饥饿着
      不仅是我的身体,更有我的精神!我惟有在悲哀中叹息,惟有在心中,苦读着自己
      用泪、用血、用痛、用恨书写着的“心书”——“悔恨”!
      
        有人拎着东西来到了铁窗前,马上有好几个人迎了上去,透过铁窗上的铁栅栏
      与铁窗外的人嚷嚷开来——“香烟两条……香皂一块……饼干十包……方便面二十
      包……”接着又听到点数声。哦,原来他们是在清收昨天晚上订购的东西。
      
        这些东西都是他们特有牢权的享用之物啊!就像饥饿的狗嗅看到了一块带肉的
      骨头,岂有不兴奋之理呢!他们的兴奋太正常了,巴甫洛夫式的生物反应,连我们
      这些明知没份的人都有些不能自持地咽口水了。
      
        在鄙视和嘲笑自己的同时,我在试图解释自己难以启齿的生理反应,最后我竭
      尽全力地替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宽恕自己的理由:这就是著名的马斯洛人类生存需
      求定律——人类的第一根本需求是食物!是食物给了我们最基本的生命保障!而我
      们天天吃着同样低劣的食物,别提质量了,其数量也仅仅可以勉强维持生命,你能
      怪肚子不争气吗!
      
        顿顿“绿菜一汤”,早把肚子刮得薄如纸了。听说一个星期有一顿肉吃,可直
      到今天,我还没闻到任何肉腥!我在苦苦地期待着——我好想吃肉啊!然而,弱肉
      强食是自古以来的准则,弱小的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在他们的闲谈中,多次说起那些因偷吃“美食”而挨酷刑的案例。为了维护他
      们的特权不受侵犯,晚上他们特意安排人值班,除了侍候好他们之外,另一个职责
      就是防止“美食”被盗,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警惕受害者报复。
      
        号窒里曾经发生过,白天被他们酷刑侍候得死去活来的人,趁着熟睡的后半夜,
      将两把磨尖的牙刷插进“敌人”眼睛里的报复案件!这种同归于尽的复仇在牢房中
      并不鲜见,我能理解那种忍无可忍的复仇心理。狗急尚且要跳墙,更何况是人呢!
      
        有的时候我也在想,当我忍无可忍的那一天,难保我也会抱着大家一起死的心
      态去报复!只不过我不想罪上加罪,因此,我给自己制定了在牢中的生存原则:洁
      身自爱、不招谁惹谁、能忍则忍、不能忍也要忍,尽量争取不与他们同归于尽!
      
        “美食”既然已经送进号窒,自然要食之而后快了。他们分别忙碌起来。
      
        两个“小哨”把“美食”准备好了,恭请他们说:“哥皮们,可以吃了!”
      
        他们随即津津有味地大嚼大咽起来。美食的香味阵阵飘来,肚子里面的馋虫禁
      不住被勾了上来。但只能远远地闻着,强咽下不断涌上来的口水!两个“小哨”更
      可怜了,他们准备好了“美食”,“美食”就在他们眼前,而他们就是不能品尝一
      点,也不能躲开,因为,他们还要须叟不离左右地侍候他们!真是“做饭的没饭吃”,
      这种屈辱感,肯定要比我们这种些远离美食的人要强烈许多倍,你说冤不冤、屈不
      屈啊!
      
        以至于在牢房曾多次听说起这样的笑话:“走出牢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第一
      时间里买上十包八包方便面,两三斤馒头,一口气把它们全吃掉!”
      
        不过,“小哨”还有一点盼头,当哥皮们吃饱喝足了,会把吃剩的残羹剩肴递
      给他们,他们立马接过来,把“嗟来之剩食”一口气咽进肚子里面去。末了,还见
      他们舔嘴咂舌,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咳,吸毒吸到把方便面当极品美食来仰慕的境地,吸毒者啊,你已成了真的饿
      鬼了!
      
        想起这几年自己吸毒花掉的钱,至少可以买回几大卡车的方便面了,吃上一辈
      子都绰绰有余,而今天却在为一碗方便面兴叹不已,馋虫涌出。吸毒对人的侵害真
      的是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了!咳,我干吗要吸毒呢?花费掉的这些巨额“毒资”,足
      以尝尽尽天下的美食了!现在知道“悔”字怎么写了吧!
      
        特权者们享受完了美食,又美滋滋的吸上一支烟,真他妈的好享受啊!可留着
      他们唾液的碗勺、溅在地上的汤汁,总得有人去收拾干净吧!这等“下贱”之事,
      自然是我们几个下等人了。
      
        于是,下等人忙着扫地、抹地、洗碗,而“垃圾制造者”们,则早已经接着玩
      牌下棋了。只有一个人退出他们的“娱乐圈”,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张用烟盒纸写的
      什么,在偷偷地发笑。
      
        “小辉!”是正在读“烟盒纸”的那个哥皮在叫我。我赶紧应道:“到!哥皮!”
      他以少有的笑容对我说:“来,小辉,帮我回一封信!”说着,把他刚才看的那张
      烟盒纸递到我手上。
      
        哦,原来是一封信,一封情信!从信末405 的番号上,可以判断出此信来自四
      楼,是女号里面的人写的,内容不仅幼稚,而且浑话、情话、肉麻话、错字、别字
      样样都有,浑然像是一篇末流黄色小说的节选。难怪他看的时候会发笑,会兴奋!
      字呢,写得更是不敢恭维了,比猫爪好不了多少。
      
        我也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他们给我安排的“秘书”工作,替哥皮们写
      “勾勾信”,当时真还不明白“勾勾信”是什么东西,现在有此“范本”一读,豁
      然开朗,原来就是写情书嘛!坐牢快一个星期了,久违的文字终于出现在了我的眼
      前,激动中更有遗憾:有文字可读于我来说自然是好事一桩,但被迫读这种粗制滥
      造的“垃圾作品”,多少有些无奈和恶心。
      
        还没容我说什么,一张同是烟盒纸的“信笺”和一支用纸裹紧的圆珠笔芯已经
      递到了我的手里,再接着我就被他安排扑倒在大铺上,开始给他写回信了。哎,没
      办法,号窒里面没有桌子、板凳,更不可能有写字台了,我也只能这样将就着开始
      我在狱中的第一次“文学创作”。
      
        握着垃圾一般的笔,在垃圾一般的信纸上,首先抬头写下了“亲爱的玲儿,你
      好!”几个字,至于“玲儿”是谁,高矮胖瘦,“芳龄”几何,我一概不知。正担
      心笔力过重,戳穿信纸,还好,这时他把一本还算厚的书扔到我的面前。意思我明
      白,用这本书垫着写字。见到真正的铅字出现在眼前,我心稍喜,毕竟是正儿八经
      的出版物嘛!如能趁机会过上一把读书瘾,大幸事也!
      
        看着这本破旧不堪、没有封面、不知书名,缺头去尾的书,我禁不住哑然失笑!
      唉,这极有可能是我在号窒里面,能够读到的弥足珍贵的第一本了!帮他写完信后,
      这本书能不能留下来让我阅读,还打个问号呢!唉,尽量争取吧!
      
        不敢再分神耽搁时间,赶紧以一个大学中文系毕业生的文学水平,洋洋洒洒地
      替他写了一封千字左右的情信,落名“智儿”——他的名字!
      
        这时,我忽然间回想起:在青春发育的特殊时期,初二或是初三吧,自己也曾
      经写过一两封情书,羞羞答答地交给自己心仪的小女生以示爱慕之情,那份纯真的
      快乐,今天回忆起来,依旧是那么的甜蜜!哎,昔日的小女生,你在他乡还好吗?
      
        可十年后的今日,当我又重新鼓捣起情书,却有天壤之别了!此刻我虽也是写
      情书,却是在地狱般的牢房里趴在大铺上写;用的是烟盒纸和一支没有笔壳的圆珠
      笔芯!更为可笑的是,情书虽是我写的,但写给谁,我不知道!我是在被迫替别人
      写情书,被迫替别人谈恋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也!
      
        想到这儿,心中好是酸楚、好是悲凉:自己十年寒窗苦读,爸爸妈妈幸勤培养
      出来的堂堂大学毕业生,因吸毒误入歧途,身陷囹圄之中,沦落到了今日被迫替别
      人撰写情书的地步!这份悲哀与嘲弄,真他妈的太侮辱了!不吸毒,谁敢这样侮辱
      我!咳,我他妈的吸哪门子毒啊……
      
        哦,对了!自怨自艾半天,还不知道他满不满意我这个大学生的杰作呢?赶紧
      起身把“情书”交到他手上,他边看,边问我不认识的字怎么念,一边还要我把他
      理解不了的词语作出解释。我只好“遵旨”一一照办,信终于被他很困难丛丛的读
      完了。“嗯,写得还可以,但是……”
      
        听到“但是”二字,我心一惊——不敢相信:我他妈的堂堂的大学中文系高材
      生,替你回这种无聊的信,你他妈的竟然还有“但是”的!我忍着听下去:
      
        “但是,你写得不够直白,太文雅了,你记住写‘勾勾信’的原则:一定要写
      得荤多素少、直接、大胆、裸露,最好再写点什么×啊×啊的东西!”
      
        我听了之后真的愤怒了,这不是叫我写吗!这不是硬要“强奸”我的文学创作
      思想,贱踏我的文学水平吗!哎,人不受到尊重,连累你掌握的知识也会遭到污辱!
      吸毒的贻害啊,到什么时候才有一个真正的了结呀!太悲哀、太悲哀啦!在这个邪
      恶的地方,“知识”竟然敌不过“无知”!
      
        强忍住心底的悲愤与怨恨,我只好又赶紧趴回到“写字板”上,昧着良心遵照
      他的旨意,重新为他创作了一封肉麻、猥亵的情书!嗨!竟得到他的称赞“不错!
      不错!”听到这话,马上就有人过来争相“拜读”。还在传阅着的时候,就有人给
      我“约稿”了——“小辉,帮我写一封!”“小辉,帮我也弄一封吧!”
      
        听到这些指令,我有些后悔不已,心里面在责骂自己:“这就是你创作‘黄色
      小小说’的后果!”不敢回绝他们的“命令”,只好违心地答应下来。末了,这封
      “荤信”的真主人还很开心,额外开恩地递给我一支烟,并“慎重”敲定:“小辉,
      以后我的‘勾勾信’就交给你了!”
      
        我伸手接过他递给我的烟,并连连点头以示接受他的“伟大”决定,回到我的
      “牢位”上坐定后,看着这支从天上掉下来的香烟,我心中禁不住在无奈的苦笑和
      喟叹:我——卢步辉,竟然用我大学生的文化水平与知识,替自己挣得了一支烟的
      “巨额稿费”,真是“可喜可贺”啊!
      
        看着这支香烟,我决定抽了它,这里面虽然有无知者对文化知识仅存的一点点
      尊重,更多的却是对文化知识的亵渎与污辱。我要把它烧了,借火把“稿费”点燃,
      抽!大口大口地抽!烟还是那个烟,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复杂得揪心,抽了一
      半,就把剩下的给了下铺的弟兄们,“意外之财大家一起分嘛!”
      
        今天的时间似乎好混了一点,不知不觉地又到了“又拿来吃”的时间。他妈的、
      怎么回事呀!今天中午的牢饭咸得要命,简直不敢下口,全号窒的人都在极尽所能
      的咒骂那个该死的“牢饭大厨”,骂得非常之难听,差不多把他家的祖宗十八代都
      给骂遍了。
      
        端着这盆足以咸死人的牢饭,有无奈的聪明者想出了一个无奈的办法:加水稀
      释,淡化咸死人的咸味!但受条件所制,所能加的水只能是凉凉的生水了。就这样,
      我“有幸”吃了平生第一顿“生水泡饭”,味道“好”极了!那份凉意啊,冷着肚
      子的同时,更冷着心!
      
        接下来,大家该干吗的干吗!不该做事的先睡了,应该做事的做事,“监工”
      验收合格后,大家也睡下了,就只留下一个“小哨”在值班。我悄悄地拿出上午未
      归还的“写字板”——那本破旧不堪的书,偷偷地读上了。我要好好的吃上一顿梦
      寐以求的“精神大餐”,好好的过一把“阅读瘾”、“读书瘾”!
      
        可谁知,刚翻了不到两页,还不知道主人公是谁,值班“小哨”就走了过来,
      欲伸手没收我的“精神食粮”。我非常愤怒,情急之中,老夫也来个“抬南山压北
      海”——指了指书,指了指上面睡着的哥皮,又指了指自己,对他比划了一个这书
      是上面的哥皮给我做写字板的动作。
      
        他这才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灰溜溜地走了,不再敢干涉我。“这个狗杂种,
      这个侍候魔鬼的‘小太监’,势利小人!”我在心中暗暗骂道,继续如饥似渴地品
      着我的精神食粮。身上忽然痒起来了,赶紧挠一下,看着看着,身上又忽然痒起来,
      又挠一下,就这样,边挠痒痒,边翻阅着“破书”,读得很是不自在,全然没有在
      家读书时的那份休闲与惬意。唉,没办法,谁叫你被囚禁在牢房里呢!
      
        一切都没有选择,包括你可读到的这本书,可用于读书的时间,以及可选择的
      阅读姿势等等都由不得你自己作主。阅读的乐趣自然也就大打折扣了,但还是那么
      的弥足珍贵,让你没得选择的只有去用心去珍惜!读着、挠着、挠着、读着,终于
      被我找出了书中的主人公——郭靖、黄蓉!
      
        遥远的记忆被我重新拾起:这本书是金庸大侠的《射雕英雄传》中的某一册,
      无头无尾的,一开始,“傻小子”郭靖就已经学会“降龙十八掌”了。记得十来年
      前读它的时候是我初中升高中时的那个暑假,在等着中考分数下来的时候读的。当
      时我总分考了523.5 分,语文单科成绩93.5分,全区最高分。被当地的重点中学录
      取一点问题都没有,那份高兴劲啊,全家人都整天乐呵呵的,我成为邻居们教育孩
      子时指定学习的好榜样。
      
        父母为此感到很骄傲、很欣慰,终于培养出了一个争气的乖儿子。可今天,斗
      转星移,物是人非。我吸毒被关进国家的强制戒毒所,从此父母的荣誉、我的荣誉
      都随着我的“一吸一关”随风而去了。
      
        家中出了我这个神憎鬼厌的吸毒者,父母再不能骄傲地抬起头来;我自己也从
      邻居们教育孩子时学习的榜样变身为反面教材,并对他们的孩子加以严厉警告:千
      万别学那个吸毒鬼啊!其言语可以想像,一定尽是充满了鄙视与嘲笑——这巨大的
      落差,让我的心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浑身冰凉……
      
        想到此,心中早已是万念俱灰,捧着很想看的书,却不再看得进一个字!
      
        起床了,又傻傻地开始打坐,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由远而近抵传来了尖鸣的警
      笛声,听起来仍是那么令人惊心肉跳,号窒中能够有权站到铁窗前的人,全都兴奋
      了起来,一个不落地趴到了铁窗上,号窒中仅有的光线一下子被他们一遮而光,黑
      了许多,尤如我此刻的心境——暗淡无光。“呜呜”叫着的警车,好像已经开进来
      了。
      
        警笛声嘎然而止。突然,全戒毒所的上空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狂吼声:“又拿来
      杀!欢迎新同学!”这个号室刚喊完,那个号室又接着喊,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和我那天来时一模一样。只不过,我今天听到了那天我没有听到的喝斥声——是值
      勤干部的声音:“吼哪样××、吼、吼、吼、闭倒!”
      
        狂吼声在干部们多次的喝斥声中渐渐停止,接着又听到有人用恳求的语气对干
      部说:“×干、×干,求你把他‘丢’到我们号吧,我们号都好久没有进人了,一
      点都不好玩……”本号的头铺哥皮,也这样对喝斥他们的干部说着同样的话。可能
      窗外的稀奇看完了吧,他们又回到大铺上坐下了。
      
        但兴奋还没有结束,他们紧接着就交投接耳地交换“意见”了,隐隐约约地,
      大概是在说换一种新的玩法吧,敲谁几天青山什么的!“敲青山”是什么意思,我
      不明白!但见他们说话诡秘、神色张狂的样子,我敢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可能又有
      谁要倒霉了!
      
        突然,“坐好!开会!”一大声喝斥响起,大家从上到下,除岛上的三个哥皮
      外,全都表情严肃,面对面地赶紧坐正坐好了!有人开始发话,就是那个要我替他
      捉刀代笔写情书的哥皮:“你们大家听着,一会儿如果那个‘新鬼’送到我们号子
      里,谁都不准和他讲一个字的话,谁要是犯了这个‘错笨’,谁就和新鬼一起把
      ‘青山’敲起,听到了没有!”“听到了,哥皮!”大家整齐地答道。“放松!”
      “谢!哥皮!”
      
        “会议”就这样简短地结束了。末了,中铺有人丢了两支烟下来,“三夹”,
      “四夹”,显然,他把那个从昨天到今天还未起过身的“受害者”排除在外了!
      “谢!哥皮!”一支烟是直接丢在我身上的,我明白这也算是对我的一种无声的照
      顾吧!总之,无论是“三夹”,还是“五夹”,我总算拥有了一烟的“首吸权”,
      不用“吃”别人的唾沫,也算我在牢中的一点幸事吧!
      
        两支烟很快就被七个人抽得只剩海绵咀了,大家都悻悻的,显然要说尽兴是不
      可能的。琢磨他们今天抽烟好像比往日要勤一点,烟灰缸里应该已有不少烟头了吧!
      嗯,赶紧先把它们清理掉,免得待会儿遭人喝斥划不来!于是,我起身倒烟灰缸,
      刚把所有的烟灰缸集中起来,正准备往厕所里倒时,有人及时伸手拦住了我。
      
        我怔了一下,一看,原来是号室里的“洗碗工”,他要干吗?只见他把我要清
      倒的烟灰缸一个一个地拿起来,用手指头拨来拨去,很仔细地拣出那种还残留一点
      烟丝的烟头,接着很小心地把这些烟头一一剥开,剥离出来的烟丝被他很小心地装
      在早已准备好的空烟盒里。
      
        然后拿出一张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两指宽、四指长的旧报纸,撮起烟丝,小
      心翼翼地卷成一个喇叭筒,用舌头舔了舔“喇叭”的纸边,把“喇叭筒”沾连好。
      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神情甚是专注,一副不容别人打扰的样子。我们都在静静地
      看着,谁都没有说一句话。他喇叭筒叼在嘴上,东张西望地到乱看,显然是想借火
      点烟。
      
        下铺的我们都是一帮无烟无火的。平时抽的是“赏赐烟”,点的也是“赏赐火”,
      偶尔手中珍藏有烟头,也要耐心地等到“小哨”或“中铺”正在吸烟的时候你才有
      沾光借火点烟的机会,否则,即便你有多少烟也是白搭。还好,这个时候正好有岛
      上的哥皮在吸烟,就是那个要我替他写“情书”的主人翁。
      
        但这也不好办!因为下铺的人向上铺的人借火,属越级,这也是牢规牢矩中所
      不允许的啊!而且,更荒唐的是,我们下面人抽烟时的手势都是有严格限定的:不
      能用食指、中指像平常人那样夹着烟抽,而是要用大拇指、食指捏着烟,把烟头藏
      在手心里面遮着抽。
      
        还有:上面人跟你说话时,你不能抽;你在做事时不能抽……限制多着呢!违
      反了,也叫“错笨”。前几天,我们在抽烟时,那个,就是现在躺着的“受害者”,
      就是因为一时大意把拿烟的姿势错了,挨了一个大耳光。唉!抽烟都得绷紧神经地
      边抽边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把拿烟的姿势弄错了!为抽几口劣质烟挨处罚真是冤枉
      啊!吸毒,把自己吸到连抽口烟都要把神经绷紧的可悲地步,吸毒者啊,吸毒者,
      你不后悔吗!我自己可真的后悔死了!
      
        “洗碗工”叼着“喇叭筒”,无奈地到处乱看。看他那副着急无助的样子,我
      也跟着瞎着急起来,当看见“情书”主人往烟灰缸里扔烟头时,我灵机一动,赶紧
      起身,凭借我清理烟灰缸工作的身份,把他刚扔烟头的那个烟灰缸拿了下来,还好,
      烟头没有完全熄灭,赶紧把它递给“洗碗工”,他终于把自制的“香烟”——“喇
      叭筒”给引燃了。
      
        等我放好烟灰缸,再回来坐下时,他已经在美美地、大口大口地抽上了。从他
      很不自然的面部表情中,可以断定味道肯定不妙。抽了一会,他把“喇叭筒”递给
      了我,不忍拂他的好意,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撮着嘴,小心地抽了一口,烟味倒是
      很浓,很呛很辣,口腔里面立马苦苦的,毕竟是用垃圾烟丝造出来的低劣产品,再
      加上我又看见了它的整个加工过程,心感恶心,只抽了一口,就不敢再抽了。
      
        还没等我决定把它递给谁,马上有人把它截过去抽上了。唉,坐牢了,真是饭
      也饿得慌,烟也饿得慌!不是难民,胜似难民啊!当他们刚轮换着把“喇叭筒”抽
      完,号室的铁门就响起了捅钥匙的声音。中铺位置马上就有几个人往我们这边凶着
      眼睛以示警告了。我们赶紧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地坐好。
      
        “哐啷!”号窒铁门打开了,利用眼睛的余光,看见有人被推了进来。咦,还
      真的进“新鬼”了!没能看清他的模样,只能感到这是个高高胖胖的“新鬼”。随
      即铁门“砰”的一下就关上了。号窒里顿时寂静无声,充满了恐怖的气氛,甚是吓
      人,就像那天我被推进号室后所感觉到的一样。
      
        背对着“胖新鬼”,看不到他此刻的神色与表情,但可以猜测得到:他绝对是
      恐惧、害怕、紧张的!“蹲倒,小狗日的!”喝斥声即刻响起。过了一会,更凶的
      喝斥声又响起“这个小狗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先给他洗个澡!”“洗澡,有这
      等好事吗!”我心想,真的洗澡的话我都想洗一个,可从这凶恶的喝斥声里,我只
      听出了邪恶,这种澡看来还是不洗为好。
      
        但一听到“洗澡”两字,我身上突然条件反射地痒了起来,可是又不敢动,不
      敢挠,只能够强忍着。这种有痒不能挠的滋味啊,可真他妈的够难受的!
      
        “咚、咚”,中铺上已经跳下两个人,“把衣服脱掉!小私儿!”两人同声喝
      斥。
      
        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了解,我明白这两个人是我们这间号窒的“首席施刑者”!
      “新鬼”的衣服是他自己脱的,还是被这两个施刑者脱的?我背对着他们看不到,
      但我从坐在我对面人的眼神中知道,他的衣服肯定已脱得精光了。果不其然,立马
      有一个赤裸的身子,被推揉着向“冰箱(厕所)”方向走去。
      
        “咣”,厕所门拉开,赤裸的身子被推了进去,两个穿着衣服的行刑者也跟着
      进去了。“咣”,厕所门随即又关上了,看不到里面在做什么,只听见里面传出了
      “蹲好!小杂种!”的喝斥声。
      
        我在替“新鬼”担心着,仿佛已感受到,那种被冰冷的凉水淋着的冰凉彻骨的
      感觉了,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咦,怎么还没听到任何舀水或淋水的声音呢?莫非,
      他运气好,碰上停水了!
      
        这根本不奇怪,停水可是号窒里面经常发生的事啊!有的时候,我们近二十个
      人一天就只能将用那只“粪桶”装着的水,吃的喝的水是它,洗脸涮牙的水是它,
      洗碗抹地冲厕所用的水也是它……可以说水永远是号窒里的稀缺物资,紧张着呢!
      偶尔还会一滴水都没有,只能用厕纸来干洗盆勺!
      
        咦!里面传来的是什么声音——“嚓、嚓、嚓”地,好像是什么物体在另一个
      物体上干摩擦发出的声音。在恐怖的气氛中,听到这样一种声音,浑身鸡皮疙瘩顿
      时起来了。“小辉,来,这个给你穿!”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一惊,回过神时,已经有一件衣服扔到了我的面前:是一件T 恤杉,他们正
      在对“新鬼”的衣物进行分赃。好意不敢拂,我只好把分到的“赃物”穿上。“赃
      物”分完了,替换下来的几件破旧脏脏的衣物被随意地扔在地上,这是“新鬼”穿
      的“新衣服”。
      
        “给这狗日的洗干净点”!上面有人对着“冰箱”方向大声吼道。“听到了,
      哥皮!”里面立马传出了响亮的应答声。随后“嚓、嚓、嚓”的声音响得更厉害了。
      过了好久之,“咣”,厕所门打开了,有脚步声从身后经过,只听他说:“报告哥
      皮,洗好了,请你检查一下!”“拖这狗日的出来,看一下!”哥皮对着“冰箱”
      又喝斥了一声。
      
        这时,“胖新鬼”已经被另一个行刑者推搡着,站到了魔鬼们坐的位置前。大
      家都禁不住齐齐把头扭向他:只见他表情痛苦,裸着身子瑟瑟发抖地站在那儿。从
      他痛苦恐惧的情状,可以推断出:他刚刚肯定受到残忍之极的折磨。
      
        “转过背来,小狗日的!”又是一声凶叫。只见他很痛苦地、慢慢地转过了他
      的身体。哇!映入我眼帘的惨象,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只见他的整个后背,上自颈部,下至腰的最低处,无处不在大滴大滴地渗冒着
      红红的血,血淋淋的一片啊!那渗冒出来的鲜血,正汇集成多股血流,不停地往下
      淌……
      
        一会工夫,鲜血在他双脚站着的地方淌成血滩啦!而且还在迅速地往外漫延…
      …此等惨状,早已经把我吓得心惊肉跳!赶紧把眼睛紧紧地闭上,心还在“砰、砰
      ……”的狂跳不已!
      
        “把衣服穿起来,给老子去‘冰箱’里面,老老实实地蹲着,不准站起来,听
      到没有!”过了好一会儿,等我收住惊魂,再睁开眼睛看时,“胖新鬼”已被关进
      “牢中之牢”——厕所里面去了。至于他还要屈蹲着渗血的身子,在剧痛与即将发
      作的毒瘾中被关押多久,不知道,我只能在心里面默默地为他祈祷:让噩梦快点结
      束吧!
      
        能够替他解除噩梦的魔鬼们,此时已经在消消闲闲地娱乐了:将军、跳马、拱
      卒……全然忘记他们制造的“牢中惨案”。“受害者”在痛苦,目睹惨案的我们在
      惊悸,惟一没有受到惨案惊吓的人,只有那个一直死人一样睡在墙角的昨天的“受
      害者”了……
      
        我们仍旧呆傻地坐着,脑还里都是“惨案”的联想。我百思不得其解:这起惨
      绝人寰的惨案,到底是用何种凶器制造出来的呢?没听到脚踢手打的声音,那“嚓、
      嚓”的声音,应该就是“行刑”时发出来的吧?这声音是如何制造出来的呢?
      
        为了从惨案的惊悸中逃离出来,我悄悄地拿出小心收藏的“写字板”——那本
      残缺不全的《射雕英雄传》,斜着身子,偷偷的阅读起来。但由于定不下心来,视
      力也不好,我根本无法看得进去!情急生智中,我想出了一个“高明”的办法:不
      读书!我数“字”!数书的个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突然一只指甲老长老长的脏手幽灵般地
      伸过来,“嗖”的一下子抢走了我正专心“读”着的书。我大惊,下意识地叫出一
      句:“做哪样!”“哪个喊你看书的!”看清楚了,抢我书、喝斥我的是前几天被
      打的那个“中铺”,那天可怜兮兮的,今天他妈的又神气起来要作恶了。我把心一
      横,他瞪着我,老子也给他来过横眉冷对……
      
        声音惊动了上铺正在娱乐的哥皮们,“情书”走下来了,我有些惊怕,不知将
      会发生什么事?他走来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立马对我,对抢我书的“小
      畜生”,也好像是对全号的人郑重地说:“小辉可以特殊一点,人家是读书人,又
      是我们号室的‘秘书’,他可以看书,你们不要管他,听到没有!”
      
        听他如此宣布,立马就听到所有的中铺,包括那几个正在参与娱乐的中铺,还
      有抢书的“小畜生”,齐声唯唯喏喏地答道:“听到了,哥皮!”我自己也赶紧对
      他投去感激的一瞥,同时大声说道:“谢!哥皮!”心中一喜——坏事变好事,我
      终于有在号子里看书的自由了!苦中能有此乐事,一幸事也!心中还是有些窃喜!
      尽管我也知道,我将会为此权力的被恩赐,而不得不更用心地替他创作出若干封昧
      着我良心,强奸我文思的“黄色情书”来。但任何收获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像吸
      毒总会上瘾,吸毒者总会被抓一样——我认命了!
      
        郭靖的“降龙十八掌”练得怎么样啦?我强迫着自己去了解,做出一副津津有
      味正在阅读的样子,其实还是看不进去,心里面依旧是乱乱的,我只是假装看读书。
      有书捧在手中的感觉始终是好的,即便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阅读的对象也无可
      选择,我也愿意这样傻傻地抱着“精神食粮”发呆、发傻……
      
        又到晚上“又拿来吃”的时间,我胡乱地吞咽下了顿顿内容千篇一律,质差量
      少的“绿菜一汤”。接着开始做自己天天该做的事——清理烟灰缸,之后就又傻傻
      坐回到大铺上。这时从铁窗外传来别的号室悲伤凄凉的牢歌声、喊号声,不阴不阳
      的怪叫声……很是热闹,戒毒所里娱乐的时间到了。
      
        我们也在中铺领唱者的指挥、监管之下,开始一首接着一首地大唱牢歌,直唱
      到天昏地暗,声音嘶哑。不让唱就一个字都不让你唱,让你唱就要让你唱到个半死!
      这就是我们歌唱的“自由”——想唱就唱的那种符合人的天性的自由,早就随着身
      陷囹圄的同时被活生生地扼杀了!这并不自由的歌唱也终于在天临黑的时候被当班
      干部制止了。
      
        两盏“牢灯”及时亮起,预示着又一个枯燥无味、无聊透顶的牢房夜来临了。
      在你身处自由的时候,你尽可以用你喜欢的任何方式来安排你的夜生活:看书、看
      电视、卡拉OK、电子游戏、交朋会友等等,你都可以尽情尽兴选择。而在牢房中,
      惟一能够完全由你自己享受的自由,就只剩下你半夜睡着以后做梦的自由了。其它
      的时候你就只有在身不由己的极度压抑中苦度时日了。这真的让我体会到:“若为
      自由故,什么都可抛”啊!
      
        这不,歌不允许唱了,我们又呆呆地傻坐着了。趁这还稍稍放松的间隙,我悄
      悄地问身边人:“敲青山、洗澡是怎么回事啊?”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终于出来
      了:“敲青山”就是让“受刑者”连续几天蹲在厕所里或别的指定的位置上,白天
      不让吃饭,晚上不让睡觉,一直蹲在那儿!洗澡就是用数把牙刷,在“受刑者”的
      背上,或别的其他部位,用力地猛刷猛擦,一直刷到鲜血淋淋为止!
      
        啊,真他妈的不是人能想出来的毒刑啊!这帮魔鬼,可能真正的鬼都没有你们
      狠毒啊!“胖新鬼”又被“敲青山”,又被“洗澡”的,可真够惨的呀!不知道他
      现在怎么样了?伤口还在流血吗?毒瘾犯上了吗?能挺得住吗?
      
        好想去关心安慰他一下,可这又是违反牢规牢法的呀!妈的,连同情的自由也
      被魔鬼们剥夺了,心里面真不是滋味!终于熬到允许睡觉了——“唉,又过了一天!”
      仍是睡不着,想着摆天所发生的一切,心乱如麻,痛苦不堪,几时迷糊过去的不知
      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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