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戒毒日记(一)
      
        1996年11月13日  星期三  阴有毛毛雨
      
        “哐啷”一声巨响!铁门已在我身后重重地关上了!我已身在牢房里——306
      号室。
      
        恍惚的神智一下子被惊醒,眼睛怯怯地看着四周,脚却不敢乱移动半步,依稀
      记得毒友们的“牢经”中曾讲过:“新鬼”(指新犯)进“号”(指牢房)后要做
      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号窒的“冰箱”(指厕所)旁蹲下,没有人叫你,你就一直不
      能站起来,直到有人叫你为止!
      
        急切与惊恐之中,我一下子分辨不了哪儿是“冰箱”,也不敢再多耽搁一丁点
      时间,只好迅速地先往铁门后的墙角“贴墙贴耳”地蹲下,把双手怯怯地放在膝盖
      上,眼睛怯怯地四周悄悄张望着,不敢幅度稍大的乱动一下,脑袋里面满是慌张与
      惊恐!
      
        “小狗日的!谁叫你蹲那儿的!蹲过去!”我一惊一吓一愣,赶紧往那个喝斥
      我的人手指的方向和位置跑去,继续用刚才的姿势蹲下了!鼻子里立即闻到了尿屎
      臭,臭味是从紧贴着我身旁的半扇腰门遮挡住的地方散发出来的,我断定这一定就
      是号窒里的“冰箱”了!
      
        蹲下后,我悄悄地用眼睛向刚才朝我吼话的人看去,他却已经躺下了,被子遮
      挡住了他的脸。站起来应该可以看清他的样子,但我不敢站起来!只敢就这样蹲着
      小心翼翼地四处乱看一通。这个时候,我大致看清了这间牢房的布局结构——
      
        钢制的厚厚的牢房铁门;铁门的中上位置处开了一个半尺见方的小窗;小窗上
      有密密的铁条柱子;铁门旁边不远的位置就是牢房的铁窗了,铁窗上横着、竖着粗
      粗的钢筋,粗密的程度远超家庭常用的窗户;铁门、铁窗之下是一间长方形的房间,
      至多二十平方米的样子;牢房铁门对着的尽头是“冰箱”了,可容一个半人转身的
      样子;窗户的墙及窗户正对着的墙之间,是长长的,比人的膝盖还低一点的大长通
      铺;铺的三面都紧贴着墙面,没靠墙的这边铺沿与大长通铺对着的墙之间只有一条
      一米多宽的通道;与大铁窗正对的墙上,很靠顶的位置还开有一个尺许高两尺长的
      窗子,上面同样用很多根粗密的钢筋隔着。
      
        我看见在通铺上面,一正一反的睡着好多人,越靠里离厕所越接近,睡的人越
      多也越拥挤,反之越靠近号窒铁窗睡的人越少也越宽松;从铁窗起往下有一人单独
      盖一床被子的,有两人、三人同盖一床被子的,越往下,甚至有五六人才同盖一床
      被子的;看得出来,越靠近铁窗睡的人盖的被子越新越厚,越往下就越脏越旧越薄
      了……
      
        我一时无法分清到底有多少人睡在上面,也没有心思去仔细辨数。在惊恐与害
      怕中,我迫切想看清楚的只是捞救命稻草般的想看到一张我能认识、也能认识我的
      面孔,而这张面孔所在位置越往上,越靠近窗户越好,当然最好就是紧挨着铁窗的
      第一张面孔了——那个一人独享一张厚被子的人!
      
        从听来的“牢经”中我知道:这个人就是我们这间“号子”的“窒长”;而用
      道上的话来说:他就是我们这间“号子”里的“老大”、“头铺”、“大哥皮”、
      “打大”的;再说得更直接更难听一点:他就是我们这间号子的“牢头”了!他拥
      有本号窒最大的“牢权”,他的每一句话都可以改变关在这间号子里面的其他人的
      命运。现在肯定也包括我这个刚刚被送进号的“新鬼”的命运了!
      
        牢房中通常分三个阶层:上铺、中铺、下铺;上铺又称牢房中的“岛”,因此
      “窒长”、“牢头”、“大哥皮”又有另外一个称谓叫“岛主”;一间号窒里面坐
      岛的人从一人坐“独岛”到三五人坐“群岛”的都有,他们是牢房里的权力拥有者
      和统治者,视拥有权力的大小又分之为岛主头铺、二铺、三铺……他们不用做任何
      事情却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号窒里面最好的,也因为他们睡的往往是号窒中最好、
      最靠上的位置,所以又把他们统称为“上铺”。
      
        紧接着“上铺”睡的是“中铺”,他们是牢房号窒的“管理者”,说得更直接
      更难听点,他们就是“上铺”的爪牙、打手,他们的权力仅次于“上铺”,也视拥
      有权力的大小分为“中铺”大拐、二拐、三拐……他们也基本上不用做实际的劳动,
      只做动口不动手的监督工作,吃、穿、用的东西满足“上铺”之后的就是他们优先
      享用了,另外中铺上还有一二三不等称之为“小哨”的人,他们是专门挑出来专职
      伺候“上铺”、“中铺”的角色,有点形同皇帝身边的太监,他们睡的位置全都在
      大长通铺的中段,因此把他们称之为“中铺”。
      
        紧接着“中铺”、“小哨”的末段位置上睡的就叫“下铺”了,他们是一个号
      窒里面的“奴隶”,要不分昼夜地做尽、做好号窒中所有的事情,吃、穿、用的却
      是号窒里面最最不好的,没有任何丁点的权力,自始自终都只有任劳任怨和被奴役
      受凌辱的份!
      
        这就是牢房中的排位!这就是牢房中的不公!但只要是牢房、天下之牢房就从
      古至今、古今中外地永远存在有这样的排位和这样的不公!同出一辙亘古不变!
      
        “牢歌”中所唱的“要生存,先把泪擦干,要戒毒,进号(牢房)先过关”中
      的“过关”,就是毒友们“人听人惊,人提人怕!”的“过招”(挨打)了!而给
      “新鬼(犯)”“过招”的仪式往往在“新鬼(犯)”进号后的不久就会隆重举行,
      这也是千百年来老祖宗遗留下来的“牢中规矩”之一!老犯给新犯、老鬼给新鬼先
      来一个下马威震住他、吓怕他!普天下的牢房无一不同出一辙地这样去执行牢法!
      
        打虎英雄武二爷都逃不过此劫,今天的我自然也难逃此劫了。你谁都不能去怨
      怪,怪就只怪你自己不该去吸毒为自己招来牢狱之灾!一想到在劫难逃,我心中的
      这种怕啊——身上是神经的地方都禁不住地在紧张,浑身冰凉得起了鸡皮疙瘩,身
      体下意识地在打着冷颤,活脱脱地就像一只落水狗,倦缩在了别人家的屋檐下,眼
      中充满的尽是无尽的恐惧和绝望般的无助……
      
        我只有在心中虔诚的祈祷:求神求佛保佑自己!不幸中的万幸,能够认识“岛”
      上的人,至少也是中铺位置上的人吧!这样的话,或许可以在“过招”的行刑过程
      中,招数能少一点,刑法能轻一点,用力能小一点,以求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遭受
      的疼痛和屈辱尽量地少一点!
      
        因为在这种看似“正常”、“应该”的牢规牢法的执行中,被打得四五天起不
      了身的比比皆是;稍甚一点的,全身上下看不到一块好肉;更甚者,留下终身残疾
      ;再甚者,取人性命的都有!是人的我,怎能不惊!怎敢不怕!但除了惊怕外你又
      能如何!这是老祖宗沿袭下的规矩,谁都无法更改!那个即将对你行刑的人,也同
      样被别人这样的行刑过!不定哪天,只要你还在牢里,你也会晋升到有资格和被安
      排到对其他的新犯(鬼)行刑“过招”呢!
      
        这种悲剧的恶性循环,你规避、不参与的惟一办法——就是在你的人生和生命
      中,你永远不要去吸毒,不要去触犯任何法律,永远不让自己有成为阶下囚、狱中
      人的机会!只有这样,你才能回避掉这种伤及人性、灵魂、自尊、肉体的屈辱与悲
      哀以及免去这些无谓的恐惧、无奈与伤痛!毒品啊毒品!你看你带给爱你的人们的
      都是些什么鬼东西呀!
      
        蜷曲蹲缩在“冰箱”旁的身子早已麻木,好想好想站起来伸展一下身子却不敢,
      顶多只敢保持原姿势摇晃一下就算是活动身子了。因为我看见在“中铺”位置上,
      有一个人的身子一直是坐着的,这个人我显然不认识。他不时地盯着我的每一个小
      小的举动,也不时地看看四周,注意听窗外和号窒里面发出的任何一点响动;见到
      上铺有人的手、脚伸出被子外,他会小心地不弄出声响地替他们盖好……
      
        从我听来的“牢经”里,我推测他可能应该是本号窒的“小哨”正在“值班”
      吧?我在胡乱地猜测着,更是在胡思乱想着、担心着、害怕着……时间度秒如年,
      每一秒都显得那么的漫长,我只有硬着头皮硬撑着被发作的毒瘾痛苦煎熬着的身体
      和灵魂,“视死却不敢如归”地等待着临刑时刻的来临。离这个时刻还有多久?我
      不知道……
      
        有人起身下床了,赤裸着身体,只穿了条裤叉,是睡在第四铺位的人。他在向
      我身旁的“冰箱”(厕所)走去,途中留意地打量了我一下,没有说话,从“冰箱”
      小便出来走上床的途中,他又仔细地看了我一眼,也没有说话。显然他不认识我,
      我也不认识他。我有点失望,却看清了这是一张苍白的脸孔,配着长长零乱的头发
      和胡须,让人看了好害怕!
      
        我心中又怔了一下,更紧张害怕起来。于是我张大了眼睛,努力往上铺的位置
      上目不转睛地看啊看啊……(我本是近视眼,一直戴着眼镜,可眼镜在刚才戒毒所
      楼下的办公室里,被里面的人又一次的搜身检查时给收掉了!)又陆陆续续地有中
      上铺(我此时只能依据值班“小哨”坐的位置左右去分辨他们的身份)位置上的三
      个人到“冰箱”里去小便,他们每一个人都会在来回途中仔细地看上我一眼。他们
      同样都是苍白脸上配着零乱的头发与胡须,同样谁都没有对我说出一个字;我则同
      样是谁都不认识,很是失望与担心……
      
        沉默是金,但沉默有时候也是刀啊!它令你无以应对,不知所措。尤其是在这
      种特殊环境中,你直接感觉到的是沉默背后对你隐藏着的阴谋,集体的阴谋——针
      对这种环境中的你的集体阴谋!你感受的只有源自脊梁的胆寒与心惊,他们将怎样
      的折磨我,不得而知!我惟有硬着头皮怕怕地等着……
      
        “头铺”上睡着的人终于欠起身要起床了。只见值班“小哨”已经敏捷地把衣
      服递到了他的手上,先是内衣,后是外衣,然后是裤子……见他起床了,二、三、
      四、五铺上睡着的人也急急地欠起身在穿衣服了,先前向我嘶吼过的那个人也在其
      中,这时听见他又大吼了一声:“起床!打座!”“呼、呼、呼!”睡在下铺的人
      们忙着起身,动作好快、好快……
      
        穿衣、叠被、理床,然后就沿着长长的通铺两边一字排开,间隔有序,面对面
      的一动也不动,和尚打坐般地坐好了。那些先于他们起床的中上铺的人则还在慢条
      斯理地穿着衣服……最后以随意姿势坐着的就只剩下了三个人了。应该是本号窒的
      头二三铺实权人物吧!另外还有一个没坐的,就是刚才那个值班的“小哨”,他正
      在给他们三人一一把香烟点燃……
      
        吸着香烟之后,头铺的那个人背靠着铁窗下的墙坐下了,另外两个人则一左一
      右坐在他身边,整个一个主持大局的样子!仍就蹲在角落里的我一下子看到十几张
      苍白、浮肿、配着零乱长发胡须的脸,心又禁不住“咯噔”了一下,清晰地听见自
      己“嗵、嗵、嗵、嗵”的心跳声……
      
        “号子”里突然死一般地沉寂了下来,一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我立马闻
      到了临刑前死亡的血腥气息,那还没被吓跑的令我痛苦不堪的毒瘾,此刻也似乎被
      吓得飘离了我的身体不再被我知觉,魂飞胆破的恐惧笼罩住了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每一根神经,几乎令我崩溃,窒息……
      
        “过来!小私儿!”我知道是叫我,诚惶诚恐递过去,脚痹麻得险些跌倒!
      “蹲下!”我赶紧蹲下,用诚惶诚恐的眼神怯怯地望着对我喝斥的人,喝斥我的是
      “头铺”!一场“杀机”气氛很浓的“庭审”开始了!被“庭审”的人是“新鬼”
      ——我,“庭审”我的人是他——这间号窒的“大老鬼”——“头铺”、“窒长”、
      “牢头”。
      
        问:“叫什么名字?”
      
        答:“卢步辉”
      
        问:“几合合(行话:意思是被关进来过几次的意思)?”
      
        答:“第一次!”
      
        问:“所(派出所)抓的还是局(公安局)抓的?”
      
        答:“××禁毒大队抓的!”
      
        问:“在哪个地方被抓的?”
      
        答:“单位上,地区××厂,上班的时候被抓的!”
      
        问:“家里人知不知道(你被抓)?”
      
        答:“不知道他们现在知道不知道!”
      
        问:“被收到哪些东西?
      
        答:“钱夹、钥匙、皮带、烟、火机,还有眼镜也收掉啦!”
      
        问:“瘾大不大?一天要吸(毒品)多少?”
      
        答:“一天半个多(行话:半克多海洛英)
      
        问:“号子里的规矩懂不懂?”
      
        答:“听说过一些,不太懂!”
      
        “把他的‘新收’先操掉!”他这话肯定不是对我说的。话音刚毕,坐在最前
      边“打坐”的两个人,已“咚咚”地跳到我的身边,一人不友好的对我喝斥道:
      “把衣服脱下来!”另一人已经在边拉我站起来的同时边在解我衣服上的扣子了!
      我愣傻在那儿,不明究底地任着他俩在我身上放肆摆布:脱外衣、脱毛衣、脱裤子、
      脱鞋子、脱衬衣、脱里裤……三下五除二!一下子我就被脱得只穿一条底裤,光杆
      杆地站在那儿了……
      
        “这件衣服我要!”“这条裤子我要!”“这双鞋子我试一下!”“这件衬衣
      给××穿……”我还没完全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刚才穿在我身上的带着我体温
      的衣物,已经在别人的身上穿着了。这种无耻的瓜分,好迅速、好彻底啊!我好不
      明白,好心痛……
      
        “啪、啪、啪”随即,被他们用我的衣物替换下来的他们的衣物,扔在了我的
      脚边。“穿上!”又是一声喝斥,已惊怕得、冻得瑟瑟发抖的我,虽极不情愿,又
      不能不穿衣服!于是拎起扔在地上的衣服准备穿,未近身,就看到附着在衣物上的
      斑斑点点的血迹和一些黄白难辨的脏脏的身体分泌物残迹,发散出奇臭无比的恶臭,
      向着我的鼻扎阵阵袭来……
      
        我几乎呕了起来——我是一万个不愿意穿上它!我是一万个不敢穿上它!可我
      又是一万个不得不把它穿在身上!没办法呀!我生出敢死的勇气和决心,屏住呼吸,
      强忍着万分的悲愤与万分的无奈把这些垃圾穿上了身,顿时奇痒难忍、难于言说的
      难受密布了我每一寸肌肤。
      
        垃圾已经穿在身,下一步他们又将对我下怎样的毒手呢?我继续用惊恐不安的
      眼神望着他们主持“庭审”大局的三个“大法官”。只见他们欠着身把头聚在了一
      起,互相附耳“嘀咕”了几句后,又马上恢复原样坐下了。“哼、哼!”坐在“岛
      主”右手边的人清清嗓子后,恶声恶气地说道:“带他过去勾倒!”
      
        话音未落,“咚、咚!”刚才“抢”我衣物的两个恶徒又跳将下来,一左一右
      抓住我的两只胳膊和手,夹着、拉着、推着,把我押到了号室通道的中央,我就像
      临刑前被武警战士押解着推向刑场的“死刑犯”被执行枪决前的样子!我知道——
      我就要被“行刑”了……
      
        两只手掌被压放在了床沿边,身体弯平成了半弓状,腿虽直着但在打颤,很抖!
      一块叠成条状的毛巾塞到我的嘴里,“用力咬住!”我咬住了毛巾,很用力!心同
      时悬吊在了半空,“嗵、嗵、嗵”地狂跳!头皮木麻,脑子里面空白一片!浑身凉
      透了,魂魄仿佛已经离开了我的身体!我已不再是我自己了……
      
        他俩左右两边,已经伸胳膊伸腿地在我身体的前胸后背上比划着瞄准了!“过
      夹心!”“执行令”未止,“砰”的一声闷响已从我的身体内迸出来了!我的前胸
      后背同时受到了沉闷有力的一击,不!是同时夹击!一阵火热火辣的剧痛,瞬间痛
      彻我的全身!“砰”的又是一声闷响,疼痛加剧,我感到我的五脏六腑在移动、在
      错位!“砰”的又是一声闷响,双眼漆黑金星直冒,我胃肠里面有东西直想往上涌,
      尿液欲出!“砰”的又是一声闷响,我身瘫腿软,人在往地下坠,意识全无……迷
      迷糊糊中,恍惚听到了一句“好了!把他抬在床上去!”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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