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里尔克在一起(1)
      
          让所有的事物都降临到你头上吧:美丽和恐惧
      
          一段时间,有人一直匿名给我寄来一些诗作,投递的地址是慕尼黑的所谓
      
          “皇家花园”住宅区;我是1897年年初到达那儿的,目的是为了跟我的朋友芙
      丽达生活在一起。有一回,在一个春天的傍晚,雅各布·瓦塞曼介绍我跟里尔克认
      识。戏剧演出结束后,①我认出我收到的第一封信的笔迹就是眼前这位作家的。里
      尔克当场给我朗诵了他的一些别的诗,其中有《基督的幻景》。他给我的第一封信
      里就夹着一些诗,我不是很喜欢它们。尽管其中有些诗还收入《社会》一书,而且
      他还给我寄来了别的一些。但是在后来的年头里,我们俩都找不着它们了,甚至有
      出版商帮忙也找不着,我们觉得它们是遗失了。
      
          不久,里尔克和我开始在附近的山林里找到了一个住处。在搬到沃尔夫拉茨豪
      森之后,②我们把我们的小家再次作了整修。一开始芙丽达也跟我们住在一起。在
      第二个住处,我们的房间在农场里的牛棚的上面,是沿着山坡建造的。在我们后来
      拍摄的照片中有一头母牛——它没有朝牛棚的窗外张望,不过,窗外站着一个年老
      的农妇。站在屋顶上方,你可以看见那条往回伸向村子的道路。在这一切的上方,
      我们的旗帜迎风飘舞,那是用粗糙的亚麻布做的。这面旗帜是奥古斯特·恩德尔帮
      着做的,他很快就成了里尔克的朋友。他还用漂亮的毯子、枕头和一些其他的家什,
      帮助我们装饰了我们那三间连在一起的房子。临近秋天的时候,我的丈夫带着我们
      的狗“罗德”,来住了一阵子。雅各布·瓦塞曼跟其他人一样,也时不时来看望我
      们。在我们的第一个住处,我跟一个从圣彼得堡来看望我的人学过一阵子俄语(我
      不怎么喜欢那人)。
      
          尽管里尔克那时已经写下并发表了数量惊人的作品——包括诗歌和小说,他还
      在编辑一本叫作《菊花》的期刊③——但他给人的印象主要来自一个年轻人本身的
      素质,而不是来自日后大诗人的气质。从他的人生之初、从他的孩提时代起,他一
      直感到诗歌的牵引,那是一种无法逃避的招引。他从来不曾失去过这种使命感。不
      过,正是由于他具有这种确切的梦想,他从未高估过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梦想只是
      一再地鞭策他去不断地进行新的努力。他的作品中有着新颖的技巧,他一方面跟词
      语搏斗,另一方面也被过度的情绪所俘虏。而这一切看起来都很自然——当我们无
      法充分表达某种内心感受时,我们就称之为“情绪”。这种情绪的边界是由他自己
      的本性划定的:人们也许会说,它仍然是一种技巧上的需要。因为它也来自那种属
      于他自己的、深刻的诗歌创作能力。例如,纵然沃尔佐根曾经在一封幽默的信中称
      里尔克为“纯洁无瑕的里尔克、完美无缺的玛丽”。但在里尔克的天性中,丝毫不
      给人以女子气和孩子气的印象,相反他有一种男子汉的气概。他一方面具有绅士风
      度,另一方面具有控制自己、掌握局面、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他对来自外界的影
      响或者威胁性的、陌生的事物的态度有点羞怯,但这并不跟他的本性相抵触。他感
      到这是某种与生俱来的东西,他要保护它;这是某种上天赐予他的东西,而不是胆
      怯的品性。这种态度把他的精神和意识连接了起来,使它们成了一体——普通人的
      角色和艺术家的角色结合得天衣无缝、融洽无间。不管哪种角色受到刺激,他的情
      绪总是一个整体;无论你怎样挖空心思,都不能使它分裂。除了使他自己的诗歌才
      华一直保持发展的态势外,里尔克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犹豫、迟疑或三心二意。因此,
      里尔克拥有我们所说的某种程度的“男子汉的优雅”,这种绅士风度跟他所有的人
      生表现永远是一致的。在那些日子里,他还能有笑容,他知道自己被人生的快乐包
      围着,天真无邪,无忧无虑。
      
          后来,里尔克紧随他的目标,即追求艺术的完美。很明显,为了达到目标,他
      付出了内心和谐的代价。从最深刻的意义上来说,这种危险毫无疑问存在于所有艺
      术的努力之中,而且跟生活是敌对的。对于里尔克而言,这种危险更加严重,因为
      他的才华被转而用来对那些几乎无法表达的东西做出抒情性的表达,最终目的是要
      通过他的诗歌的威力说出那些“无法说出的东西”。因此,到最后,在他作为一个
      人的内心的发展和作为一个诗人的才华的展开之间,存在着相互抵牾的情况。他既
      需要艺术,又需要人格的全面发展,这两者之间的冲突越来越严重。他的作品具有
      很强的现实感,以至于除了艺术,他把别的现实中的一切都排除了。
      
          几年之后,这一切才变得一目了然。在内心深处,他一直渴望着诗歌,在他的
      诗歌中这种渴望也表现得越来越丰盈、明朗。有时候他表现得兴高采烈,但往往是
      几周乃至几个月都是些空虚的日子,只有揪心的等待。正是在那样的时期,我开始
      为里尔克担心。我觉得,任何一种工作或一个简单的活动都比空虚的等待强,因为
      那样的等待里充满了无用的自我谴责(这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加使他心烦意乱)。
      我们开玩笑说,要给他找到另一种替代性的活动,并称之为“邮差决议”。不过,
      那时我们宁愿再度把所有的顾虑都置之度外,因为那似乎是里尔克的命运、又像是
      疾病的威胁,同时也带来了丰富多样的经验和史无前例的希望。
      
      
      
          尽管我们邂逅于一个社交场合,但从那以后我们俩就生活在一起,把自己的一
      切都交给了对方。那时我们的家在柏林附近施马尔根多夫森林的边缘,④只有相当
      简陋的几样家当。有一条小路穿过森林,通向相隔只有几分钟路程的泼尔斯波恩,
      当我们赤足走在那条小路上时,会碰到驯鹿,它们会用鼻子嗅我们的口袋。在我家
      里,除了我丈夫的书房,厨房是惟一一个有点像起居室的房间。里尔克经常帮我一
      起做饭,尤其是在我做他最喜欢的菜肴,即罗宋汤(俄罗斯甜菜浓汤)的时候。以
      前他稍微吃得过量一点,就会生病;而我不让他敞开吃呢,他又抱怨每个月给他定
      的食量太小。现在他不再暴饮暴食,也不再抱怨。他会穿着肩部红色的俄罗斯蓝衬
      衫,帮我砍引火的木柴,或者擦干碟子。吃完饭后,我们俩会静静地继续我们各自
      的研究工作。我们那时研究很多东西,但里尔克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深深地着迷于
      俄罗斯文学,他正在非常卖力地学习俄罗斯语言、了解俄罗斯风俗,因为那时我们
      正计划去俄罗斯进行长途旅行。⑤有一段时间,这个计划跟我丈夫的旅行计划是连
      在一起的,但他的计划从未实现过。大概是在1899年的复活节期间,我们三个人一
      起访问了我的家乡彼得堡,然后又去了莫斯科。一年之后,里尔克和我才在俄罗斯
      进行了更加广泛的旅行。
      
          尽管托尔斯泰的家乡不是我们的首选停靠站,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形象使
      我们进入俄罗斯的大门。因为,如果说陀斯妥耶夫斯基首先为里尔克打开了俄罗斯
      灵魂的深渊,那么正是托尔斯泰表明,俄罗斯的民族性格是他的作品的诗意力量作
      用的结果。我们第一次去拜访托尔斯泰,是在他莫斯科的冬天别墅里。1900年5 月,
      我们第二次去拜访他,⑥则是在他的世袭领地雅斯那亚·波良纳庄园,离图拉市有
      17俄里。虽然在托尔斯泰伯爵的家里,他个人的房间跟其他任何房间比较起来都显
      得更有乡野之气。只有在乡野里,而不是在城市里或房子里,他才会得到充分的体
      验。房屋的主人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总是非常俭朴,他往往坐在他自己打造的椅子里,
      或者做点手工活。他只吃点燕麦片和白菜汤,而家里的其他人则都在享受美味佳肴。
      
          这回托尔斯泰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我们三个人一起散步时,他说得很
      多。他问里尔克:“你目前在做什么?”里尔克有点胆怯地回答道:“写诗。”托
      尔斯泰把任何种类的抒情诗都骂了个狗血喷头。我们无法全神贯注地听他的訇骂,
      因为正当我们要离开农场时,我们碰见了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情景。一个年迈的香
      客正在走向远方,他弯着腰的姿势像极了我们身边的这位老人。他不是在乞讨,他
      只是向我们打招呼,正如许多到庄园里来的人都是出于这个原因——看看他们的教
      堂或圣迹。由于托尔斯泰一直在走路,没有注意到那个香客。我和里尔克的耳朵要
      同时朝着两个方向张开,但是我们的目光一直集中于那个香客的脑袋的每一个动作、
      每一次转动。他走路过程中的每一次小小的犹豫都使人想起托尔斯泰。初夏的草地
      铺满了花朵,在俄罗斯,只有在俄罗斯的大地上,你才会处处碰见长得这么高、颜
      色这么深的花朵。甚至在森林的阴影中,也几乎让人难以置信地有大片的勿忘我花,
      像毯子一样覆盖在沼泽地上。我有一个记忆中的情景像那些花朵的颜色一样又深又
      浓:托尔斯泰突然停下他那充满活力的、富于教益的话语,弯下了腰,两只手做成
      杯状——就好像他要去抓住一只蝴蝶,他举起一捧勿忘我花,把它们塞进了嘴里,
      仿佛他是在啜饮它们。然后,他让它们散落到了地上。那个农夫的话语充满了敬意,
      继续从远处传来,又消失在远处。他不愿意停止说话,我们似乎听见他说:“有这
      样的机会见到您,我感到很高兴!”我从心底里给他回了同样的感谢话:“有这样
      的机会见到您,我也感到很高兴!”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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