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生活(3)
      
          除了读书,她最喜欢的消磨时间的方式是观察自然。夏天自始至终让她感到快
      乐。甚至在晚秋,她也会站在城市里的窗户前,跟大街上的一排排树木交谈,就好
      像它们都是些精灵。她也乐于观看那些照在树木上的光的变化不定的效果。她的公
      寓里放满了她自己养护的阔叶植物——她不喜欢身边有动物。可是,到了晚年,她
      想让自己摆脱所有这一切,就好像是为了加强她的孤独感似的。她对自己所拥有的
      每一件东西都照顾得很好,不过,每当她默默地把这一件或那一件交给我们时,她
      都显得挺高兴的。一段时间以后,好笑的是,我们必须回赠给她东西,以免她的公
      寓显得空空荡荡。有时,她似乎是只即将自由飞逝的鸟儿,为了那些留下来的小鸟,
      用羽毛装饰着巢窠。母亲把各种各样的东西留给了我们。我感到,她这些世俗意义
      上的举动显示出了她对生与死的某种基本看法:与其被死亡抢走,还不如活着送人。
      她感到财物都是身外之物,因为很快她就会再也不用害怕人生的匮乏了。
      
          说到我母亲,我不能不想到:她曾为我做了那么多,尽管在我还是个小姑娘的
      时候,她曾反对我到国外生活,尽管我对人生的态度跟她的很不一样。她没有把我
      生成一个男孩,对此我一直感到失望;因为我得努力做一个符合她理想的女儿——
      而结果恰恰相反。不过,甚至在她遭受最大病痛期间,在我怀着最大的痛苦冒犯世
      俗规范期间,默西卡默默地承受着形势的压力,跟我并肩站在一起,对付整个世界。
      她甚至在为我感到痛心的时候都信任我,让我感到只有她和我才是彻底相互了解的。
      她像盾牌一样,把我跟那些恶意的、蓄意的误解隔开,这一点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
      当我在国外度过我那些美妙的青春时光的时候,我从来没有真正清楚地意识到这一
      点。我只意识到她那默默的母爱的支持,我甚至深信她那些与我完全相反的思维方
      式和生活方式——当然那只是在她跟我交流的时候。我是个自我中心主义者,我从
      来不悔改也不想家。在一封信中,她委婉地表示,她希望看到我有稳定的婚姻关系。
      我怒气冲冲地回信说,跟保罗·雷在一起,我感到十分稳定。只有在我真的结婚之
      后,母亲才来看望我。住了相当长的时间,我们才详细地讨论所有这些事情。我被
      深深地感动了。看着她满头的白发,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老式的念头:“她是不是为
      我而愁白了头发的?”不过,这种情绪中也夹杂着幸福,还伴随着我对她的爱戴和
      尊敬。现在我找到了向她表达爱戴和尊敬的自然而然的方式,因为我们最终又相互
      和睦地生活在了一起。我的一个熟人有一回听我讲了这些后,万分愤怒地说:“与
      其被悔恨和思念吞噬掉——你应该那样做——还不如就此振作起来,让自己过得更
      加幸福、更加满足!”
      
          实际上,这显示了我跟我母亲在本性上的最大的对照:她一直在为别人尽义务,
      一直在做出自我牺牲,被她性格中的某种几乎具有英雄气概的东西所激励。也许这
      是一种男人的特质,但她表现得很精致,所以她在无意之中具有十足的女人气。而
      我内心的斗争从来没有如此严峻过,哪怕那是针对我自己的斗争。在那些我所期望
      或愿望的事物中,从来没有一种是因为真正有价值而使我为之奋斗的。人们发现我
      要么默默承受,要么刀枪不入。那些事物把我外在的和内在的生活全都结合在了一
      起,关乎我的整个存在。所以,这从来不是一个为它们斗争的问题——如果是的话,
      我宁愿让这首小诗来引导我:“这世界不会给你所有的一切,你要相信这一点!如
      果你想拥有整个的人生,你最好趁年轻有力时把它抓紧。”我一直觉得,所有那些
      最美丽最有价值的东西都是上帝赐予的礼物,而不是你自己的劳动所得,因为伴随
      着后者的是“感谢的特权”。毫无疑问,尽管我做出过所有这些表面的斗争,但那
      正是我之所以是我母亲的女儿而不是她的儿子的原因所在。
      
          我在这里还要表达我对父母的感谢:正是他们坚贞不渝的爱——他们周围充满
      了这种爱的气氛——使我得以拥有对世界的信任感,它在我的内心里就像一种信仰
      似的,已经完全开花结果。在我后来的人生中,有一件小事使我明白:爱和信仰这
      些东西可以多么深地植根于一个人的内心,在我们的心智最为成熟的时候,它会跟
      最清醒的心智长在一起。有一天早上,我在树林里漫步时,意外地看见了一丛蓝色
      的龙胆花,我一直想采摘一些给一个朋友治病,但是当时我心里正在努力地想要解
      决某个问题,所以我最终决定不应该在那一刻打断自己的思路去采摘花朵。后来,
      在回家的路上,我发现自己手里捧了满满的一束花朵,让我自己都感到万分惊讶。
      我现在还记得,为了不让自己去采摘花朵,我当时是多么坚定地不让自己的眼睛去
      看那片林地。我们很容易把这些花出乎意外的出现看作一个奇迹,但我没有这么认
      为,就像我没有因为自己“迷失”在思想中而笑话自己。相反,我的第一个反应是
      发现自己高兴地出声喊道:“感谢上帝!”
      
          我在国外生活期间,每年都要回一次国,或者至少每一年半回去一次,去探望
      我母亲。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我们相互道别的情形。不久之后她就去世了。
      她辞世时,我正在由彼得堡经芬兰乘船前往斯德哥尔摩的旅途中。由于火车在早上
      很早就要开行,我们在头天晚上就做了最后的道别。天快要亮的时候,当我尽可能
      轻地走过大厅时,母亲突然站到了我面前:她赤着脚,穿着长长的睡衣,雪白的头
      发蓬松着——发卷有点乱,像个孩子似的——她那双湛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它们
      是那样清澈、那样深邃,有人曾经准确地描述道:如果你心里有什么坏想法,你最
      好别去看它们。
      
          她看上去好像刚刚被从梦里唤醒似的。
      
          她没有对我说一个词,只是用身子靠着我。她跟我一样重,不过,尽管她保持
      苗条而直挺的身材,但在她最后的年岁里,她还是缩矮了一些,因而我能一把就抱
      住她那虚弱的身体和四肢。
      
          也许在这一宁静而温柔的时刻,我们俩感到了相同的感觉、相同的痛苦——心
      里的痛。“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到现在还在等待?”这话是母亲一生赠予我的最后
      的礼物。亲爱的默西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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