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生活(1)
      
          也许在这一宁静而温柔的时刻,我们俩产生了相同的感觉、
      
          相同的痛苦——心里的痛: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到现在还在等待?”
      
          这话是母亲一生赠予我的最后的礼物。
      
          我们家众多的兄弟姐妹中,我最小,也是惟一的女孩。在我关于家庭的体
      
          验中,兄弟姐妹之间的团结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它一直影响着我跟男人之间
      的关系,直到现在还是如此。不管什么时候,每当我认识一个男人,我总会感到在
      他身上隐藏着兄长的形象。不过,这也跟我那五个兄长的性格有关,尤其是其中的
      三个,因为老大和老四年轻时就死掉了。尽管我的童年常常充满孤独的幻想,尽管
      我的所有思想和志向的发展都跟家族的传统发生冲突,而且惹出了层出不穷的麻烦,
      尽管我的后半生一直在国外度过,远离我爱的人们,但是我跟兄长们的亲情一直没
      变。我们虽然相隔遥远,但随着时光流逝,我的判断力越来越成熟,这使我比以往
      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了他们作为人的价值。事实上,在后来的年月里,每
      当我开始质问或批评我自己的性格,我总是用这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我跟他们来
      自同一个家庭。实际上,我碰到的每一个男人,如果他表现出正直的思想、男子汉
      的气概或心灵的温暖,他就会唤醒我内心中兄长们的形象,这些形象都是活生生的。
      
          在我90岁的老母亲去世时,兄长们分给了我双份的遗产,尽管两位已经结婚的
      哥哥有15个孩子要抚养,而我一个都没有。当我追问遗嘱的情况时,他们告诉我说,
      那是他们决定的事。难道我不知道我一直是他们的“小妹妹”?他们中最年长的—
      —亚历山大,也叫萨夏①——  一直像我们的继父似的。他精力充沛,心地善良。
      他跟父亲一样,在许多圈子里,都非常活跃,而且乐于助人。他有很棒的幽默感,
      在我所听到的笑声中,他的是最有感染力的。他的幽默感既来自一颗非常清醒、理
      性的头脑,也来自一颗充满温暖的心灵;他在帮助别人时,表现得极为自然。在我
      15岁的时候,当时我在柏林,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收到他的噩耗的电报。我在震惊
      之余,有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反应:“现在谁来保护我?”我的二哥——罗伯特,
      也叫罗巴(在我们冬天的舞会上,他的马祖卡舞跳得比谁都优雅)——多才多艺,
      而且相当敏锐。他本想跟父亲一样做一名军人,但父亲要他做工程师,于是他真的
      当了工程师。三哥叫尤金,也叫任尼亚。他本是天生的外交家,但父亲的独断专行
      也迫使他违背自己的意愿,成了一名医生,不过他是个成功的医生。尽管我的兄长
      们相互之间有着根本的差异,但他们共同拥有一个杰出的特点:他们都能把自己彻
      底地奉献给他们各自的职业技术。我三哥成了一名儿科医生——甚至在他还是一个
      少年的时候,他就显示出了对小孩子的兴趣。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一直保
      持着他的私人空间,像个外交官似的,善于保密。我的另一个童年记忆是:他曾因
      为我公然抵制家规而指责我。有一回,我狂怒不已,真想把一杯滚烫的牛奶泼到他
      身上,但我却反过来泼了自己一身,烫坏了脖子和脊背。我们兄弟姐妹都爱冲动,
      三哥也不例外,他兴高采烈地说:“你瞧,这就是你想干坏事的下场。”他在40岁
      时死于肺痨,好多年以后,我才开始更多地理解他。比如,尽管他又高又瘦,一点
      都谈不上英俊,但他总能唤起女人们心中最强烈的激情——虽然他一直没有选定一
      个女人作为他人生的伴侣。有时我想,他那洋溢的魅力具有某种让人几乎无法抵挡
      的诱惑。有时,他也表现得非常幽默。比如,有一回,在我们一起跳舞的时候,他
      突然想跟我交换舞伴,于是他那刮得精光的脸庞上有了一绺美丽的假发,他那瘦削
      的身上则穿着一件摩登至极的紧身胸衣。在沙龙舞舞会上,他收到的丝带比任何一
      个女孩都多,这些丝带都是那些年轻的军官赠送的,他们不太了解我们的家庭情况,
      只模模糊糊地知道这家有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女孩,喜欢独来独往。我特别喜欢平底
      舞鞋,我一开始上舞蹈课就喜欢穿这种舞鞋,我喜欢在大厅的镶木地板上跳滑步,
      感觉就像是在冰上。我也会被带到其他宏大的厅堂里,它们的屋顶高得像教堂似的。
      我父亲的官邸坐落在将军办公楼的侧翼,有些房间很适合于跳滑步,所以我在那里
      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现在当我回想往事,我仿佛还能看见自己跳着滑步——  
      一直是一个人。 
      
      
      
          我的哥哥们很早就结婚了,当我还在舞蹈班上课时,他们就选定了人生伴侣。
      他们都是可爱的丈夫和父亲,都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他们和他们妻子的关系在很
      大程度上反映了父亲和母亲的关系——比如,每回她进屋时,他都要站起来,我们
      也会不假思索地跟着站起来。不过,由于他脾气暴躁,有时也会发作。我们这些子
      女都继承了他的脾气。同时,在他的人生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显示出了真正的无辜
      和开朗,对此,我们常常当笑话来讲。我们称母亲为默西卡。她警告父亲要警觉点,
      因为据说有人正在诽谤他。她同时也会指出另外一个人如何如何喜欢他。不幸的是,
      父亲很快就会把那两个人搞混,张冠李戴。在他年轻的时候,在辉煌的旧京彼得堡,
      在尼古拉一世和亚历山大二世的统治下,他享受过人生所有的快乐。他属于普希金
      和莱蒙托夫那一代人,作为一名军官,他还认识这两位诗人。不过,自从他娶了比
      他小19岁的母亲之后,由于受到一名叫爱肯的来自巴尔干的牧师的影响,他们俩都
      真正皈依了宗教。那位牧师给彼得堡的福音教派带来了一种热忱而虔诚的精神,那
      时的福音教派强调道德,枯燥乏味。改革后的福音教派——包括法国、德国和荷兰
      的信徒——跟路德教派一起,在非本地人,也就是非希腊正教教徒中间形成了一种
      一致的信仰——尽管在其他所有方面,我们都彻底俄罗斯化了。因此我跟教会关系
      的破裂导致了社会对我的责难,也给我母亲造成了很大的痛苦。另一方面,我敢肯
      定,如果我父亲不是在这事情发生之前就去世了的话,他会赞许我的行为——虽然
      他曾经因为我缺乏信仰而感到深深的烦恼,而且他自己也跟德国教会的改革派关系
      密切——因为正是通过他到皇帝那儿去代为求情,皇帝才恩准改革派教会的成立。
      父亲一般不发表宗教观点。只在他死后,我得到了他生前个人用的一本《圣经》,
      在许多段落下他都画了线。看到了这种情况以后,我才得以知道他真正的宗教信仰。
      我被他那种奉献精神深深感动了。
      
          在我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父亲和我之间常常会有一些小小的、秘密的爱的表
      示。我依稀记得,当母亲默西卡进屋时,我们会中断那类表示,因为她不喜欢这种
      外露的感情表达方式。有了五个儿子之后,父亲非常想要一个女儿,而母亲宁愿要
      半打男孩。在他死后,我通读了父亲很早以前写给母亲的信,那都是他在母亲带着
      孩子们在国外度假时写的。我发现一封信中有这样的附言:“替我吻一下我们的小
      姑娘。”他在另一处写道:“她是否一直想着她的老爸?”读到这样的话,记忆的
      暖流立即涌上了我的心头。我长大一点后,有一小段时间,我曾经为我们所谓的
      “成长的痛苦”所苦恼——我在走路上有点麻烦。作为对我的一种安慰,父亲给了
      我一双柔软的红皮鞋,上面装饰着金缨。在父亲的搀扶下走路,我感到幸福极了。
      病痛很快就消除了,但是我并没有马上表现出病愈的样子。所以我那温柔的父亲心
      事重重。不过,他的目标很坚定,他弄来了一根小白桦树枝条,让我拄着走路。我
      还能想起来,我们在清明的冬日里一起散步的情形。由于母亲不喜欢在散步时挽着
      父亲的胳膊,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教我挽着他胳膊的方法。他的步子跨得很
      大、很稳,而我又是滑步,又是跳跃。在我们居住的地区,有许多乞丐;有一回,
      我们在散步的时候,偶然碰到了一个,我想递给他父亲给我的一个面值十戈比的银
      圆,以学习“施舍”钱的方法。尽管如此,父亲说,我不应该那么样施舍钱:那个
      乞丐有五个戈比就足够了,他会把另外五个戈比分给他的同伙。当然如果他独吞十
      个戈比的话,也并不就说明他品格低下。于是父亲严肃地用两枚五戈比的银圆换了
      我那枚十戈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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