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快乐
      
        1961年的春节快到了,我们家充满了快乐的气氛,值得庆幸的有两点:一是爸
      爸再也不去大战钢铁了,春节能和我们一起团聚;二是年终我们进到一笔工分款,
      最起码的过年能吃上肉。
      
        妈妈考虑到,家里能得到一笔可观的工分款,两姐弟的功劳最大,全靠我们把
      家务事承担下来让奶奶出工多挣了工分,才会有那样大的收获。所以,说啥也要给
      我们两姐弟做一套新衣服。腊月二十几头,生产队放了假,妈妈去小镇上买了一丈
      多洋布回来,先准备给爷爷奶奶各做一件衣服。爷爷硬是不同意:“给娃儿们做吧,
      我们这些肩挑背磨的,穿洋布太可惜了。”妈妈犟不过爷爷,新衣服只好给我和姐
      姐做了。
      
        每天晚上,妈妈都要忍着严冬的寒冷在小油灯下忙到深夜。我和姐姐也没有睡
      意,都想早点看看洋布衣服到底是什么样子。有时,我们不知什么时候在妈妈旁边
      睡着了,醒来时,见妈妈依然是那样的聚精会神,后来我们再也没有打瞌睡了。妈
      妈怕冻着咱姐弟,早早把我们按到背窝里,坐在床边做着手工活儿伴我们入眠。我
      和姐姐怎么也睡不着,总是睁着小眼睛瞅着妈妈的背影。奶奶也很心痛妈妈,常常
      提来一个火笼子让妈妈炕脚。后来,我们终于睡不着了,每天晚上在妈妈加班的时
      候,我们便去厨房里烧水,然后用桶儿提过来让妈妈暖手暖脚,我们没有听妈妈的
      劝阻,这个行动一直坚持到妈妈的加班活儿结束。腊月二十九晚上,我和姐姐站在
      床上试穿着妈妈亲手缝制的衣服鞋子,乐得不可开交,妈妈也激动了,把全家人都
      叫来观看,全都赞不绝口,都说我们两变了一个人。
      
        大年三十中午,我和姐姐还是头一回这样乐,桌上有猪肉以外,还有鸡汤。妈
      妈的手艺真好,做了满满的一桌菜,那沁人心脾的气味真叫人垂涎欲滴。快吃年饭
      的时候,奶奶拿出一个刀头、几柱香和一叠纸钱来在正屋中间安放好,点燃纸钱后
      她一边祈祷一边叫我们两姐弟叩头。
      
        “嘿嘿……你们还在搞封建迷信?”周仲财突然闯进屋来,不过他今天没有发
      火,给了爸爸一幅对联说道,“你是右派,要小心点。现在过上了好日子,不能忘
      本,快把对联贴上。”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
      
        爷爷和爸爸赶紧贴了对联,内容满好的。横联是“毛主席万岁”,上联是“听
      毛主席话”,下联是“跟共产党走”。爸爸反复吟诵给爷爷听,爷爷一边点头一边
      感慨:“是啊,要不是毛主席,我们哪有今天哟。”
      
        接着,我们便聚拢吃年饭。爷爷和爸爸一边喝酒一边畅谈,他们说的好多东西
      我们都不懂,不过爸爸喝得酩酊大醉我们是知道的。妈妈和奶奶不住往我们碗里搛
      菜,弄得我们的碗都成了小塔。这一餐年饭也的确吃得太久了,到太阳偏西才结束。
      
        夜里,到处张灯结彩,爸爸也做了一个大灯笼,挂在堂屋的中梁上,把屋子照
      得亮晃晃的。小屋里,灯盏换成了洋油(煤油)灯,妈妈也早早点亮了小油灯,还
      说今天晚上不能吹灭来年才吉利。我和姐姐在小油灯下老是合不上眼,主要是想早
      点盼到天明,好穿上新衣服上街去看耍龙灯。我们只打了个盹就听见妈妈亲切的呼
      唤声,妈妈已把两碗热气腾腾的汤圆端过来放在了床边的柜子上。早饭后,我和姐
      姐都穿上了崭新的衣服、鞋子,但不敢碰碰跳跳,连坐也害怕了,感到十分别扭。
      今天,全家人的面貌大都变了:奶奶穿上了平时没有见她穿过的长衫子,头上裹了
      一张洗得白生生的头巾;妈妈穿了一件还有补丁的花衣服,又在梳得光光的头发上
      盘了个结,显得十分年轻漂亮;爷爷穿着爸爸从铁厂里带回来的一件发白的工作服,
      在一旁不住地扭身子;爸爸没有打扮,穿的还是以前的长袄子。妈妈见我们急着要
      去小镇的时候,作了周密的安排:“你们两姐弟和爷爷去镇上看热闹;奶奶脚不灵
      便我陪她去看宣传队演不演戏;你爸说他在家编篼儿看家,就这样定了。”我们临
      走的时候,妈妈递给爷爷五块钱:“爸,您已经好久没有抽烟了,新年头,还是买
      几匹叶子烟抽吧。”
      
        我们和爷爷兴高采烈地来到小镇上,嗬,好热闹哟,大街小巷都是欢乐的人群。
      搞杂耍的、卖干克猫的、放地古牛的、摇拨浪鼓的、走高脚棒的……比比皆是。不
      一会儿,耍龙灯的来了,爷爷把我扛在肩上直说:“快看,龙灯又长又漂亮。”姐
      姐使劲踮着脚也只能偶尔看见龙头,爷爷又把姐姐抱起来,跟着耍龙灯的队伍移动,
      从场头到场尾,又从场尾到场头……一直到耍龙灯的人卸了装爷爷才把我们放下来。
      这时,街上看热闹的人稀少了,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别人踩着了自己的新鞋
      子。这时,爷爷看见了一个烟摊儿,便过去牵开一匹叶子烟闻了闻,就带着我们离
      开了。姐姐拉着爷爷说:“爷爷,快买烟抽啊。”爷爷摇着头说:“不,省着点,
      我给你们买好玩的……”爷爷带着我们光顾了好多卖小玩艺儿的,都问我们喜不喜
      欢,我便跟着姐姐摇头。大略爷爷知道了我们的心思,最后横下心来给姐姐买了一
      个拨浪鼓;给我买了一只干克猫。爷爷怕我们不开心,总是说:“等你们玩够了才
      回家。”其实我们早知道爷爷累了,于是,姐姐开口说道:“我们不想玩了,回家
      吧。”爷爷依从了我们:“好吧,晚上来看川戏。”于是,他牵着姐姐,让我骑在
      他脖子上迅往家赶。我硬要争着下地走路时爷爷总是说:“你人小,走不快,晚了
      回家你妈妈会盼的。”
      
        一会儿功夫,我们便靠近故乡了。当我们路过游家湾大房子时,明娃和润槐正
      在放地古牛。我和姐姐一同使起了手中玩艺儿:“当——当——当——、呱——呱
      ——呱——”明娃和润槐跑过来瞅着感到格外新鲜,一同埋怨起来:“咳,都说我
      们上街要走丢,真是……”姐姐和我见他们那样喜欢小玩艺儿,于是便把干克猫和
      拨浪鼓送给了他们。爷爷还对他们说:“小心玩,别把上面的马鬃扯断了。”
      
        回到家里,母亲他们早就在盼了,姐姐急着问道:“看了戏没有?”妈妈不住
      摇头:“宣传队的写标语去了,没有看成。”姐姐安慰着妈妈:“没关系,今天晚
      上去看川戏。”爸爸给我们姐弟一人一只竹编的斑鸠:“这是我今天上午的功劳。”
      回到家里我和姐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上旧衣服,把新衣服平平整整地折好放在床
      头,把新鞋子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妈妈进屋来说道:“大初一还没有过呢,再穿半
      天吧。”我和姐姐都说:“留着明看大初一再穿。”妈妈亲了亲我们,然后拿来干
      刷子轻轻刷了刷衣服和鞋子,又把它放在木箱里。姐姐说:“妈妈,等洗了后再装
      箱吧。”妈妈笑道:“没弄脏,不用洗,洗一水旧一水,下次穿就没有那么新色了。”
      
        傍晚,爷爷说他看过川戏,叫爸爸妈妈陪我们姐弟去看川戏。我们快到镇上的
      时候,天已经黑了,大老远就听见了锣鼓的声音,爸爸妈妈背起我们两姐弟一路小
      跑赶到了“剧场”。川戏是在一座叫南华宫的四合院子里演出的,我们赶到时,票
      早卖空了,外面都还聚集着好多人,爸爸到处去谈好话,结果也只买到了一张黑市
      票,妈妈建议由爸爸一人带我们两进去,爸爸考虑他力气大些也就同意了。结果,
      门卫不让带孩子,究竟谁进看戏呢?反正我们两个孩子是不能单独进去的,这事就
      只有爸爸妈妈自己决定了。爸爸和妈妈推让了好久,最后还是决定爸爸进去看戏。
      妈妈很内疚,带着我们选择了一个好地方,能清楚地听到里面敲锣打鼓的声音。妈
      妈怕我们失望,于是安慰道:“……没有看头,尽是些大花脸,挺吓人的。”姐姐
      倒过来安慰妈妈:“没关系,等爸爸出来讲给我们听不是一样吗?”散戏后,我们
      都没有扫兴的感觉,因为我们至少偶尔还听到了一些模糊的唱腔和锣鼓声。一路上,
      爸爸给我们讲着川戏中《劈山救母》的情节,我们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就到了
      家。
      
        一觉醒来,已是大年初二了,桌上凉着的又是麦糊儿。奶奶见我们发闷时说道
      :“过年吃了那么多肉,要管好几天哩,现在俭省些,免得荒月难熬。”不过,妈
      妈早在碗底给我们埋下了过年剩下的好菜,直催我们吃饭后去玩。早饭后,我们兴
      致勃勃地来到游家湾,周队长提着个桶儿直朝我们走来,热情地招呼着:“喂,你
      们两姐弟快来帮忙!”原来周队长正在写标语,他只能照着对联上写“毛主席万岁”、
      “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这三条,现在想换换新内容把他拦住了,这回他
      彻底放下了架子:“你们两个还会写些什么,帮着写写吧。”姐姐扬起头很自信:
      “会的多哩,什么‘无产阶级’呀,‘阶级斗争’呀都会写。”周队长乐了:“好
      好好,快写快写。”他犹豫了一下又说:“这些字是不是詹述强教你们的?”我们
      点了点头。周队长直摆手:“不行,他教的字一个也能写,这样会右倾的。”姐姐
      拉着我边走边说:“那我们就不能写了。”周队长把我们拦住:“哎,右倾的‘倾’
      字怎么写?”我说:“不知道,你去问詹大爷吧。”周队长觉得这个字很重要,于
      是下了个小:“你们去帮我问问……不过,千万不要说是我叫你们去的。”“好吧。”
      我和姐姐答应着走了。我们去请教詹述强后把这个字的写法告诉了周队长,姐姐还
      劝他:“就叫詹大爷写吧,你说写啥他就可以写啥。”周队长还是反对:“他是大
      地主,无产阶级和革命群众怎么能依靠他?还有,你们也要改口,不能叫他詹大爷,
      呼个詹述强也顶不错了。现在你们就帮我写吧,‘反右倾’这一条一定要写上。”
      姐姐担心起来:“用上詹……詹述强写的字你怕不怕?”周队长迟疑了一下说:
      “只好将就将就算了。”于是,我们跟着周队长到各村子写了很多标语,一直到天
      黑,心中充满成功的喜悦回到了家。
      
        新年就这样过去了,我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睡梦中那微笑的面容就足以说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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