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1959年春节快到了,人们都在掰着指头盼着,听说今年要庆祝“三面红旗”的
      胜利,充分体现共产主义生活,要把春节过得热闹、丰盛,这么好的消息庄稼汉没
      有不高兴的。
      
        要过一个好年,首要的事就是宰猪。今年碰上大灾,人们的生活更加困难了,
      猪的饲料也断了好长时间了,爷爷正为这件事着急的时候,一场罕见的瘟疫降临,
      猪的圈存很快下降到三分之一以下。有的养猪场更惨,听说扫了圈;我们队的养猪
      场由于爷爷的精心饲养,保下了几头母猪和十几头青猪,但都瘦得皮包骨头。
      
        这阵子,爷爷正为过年没有肥猪杀泛愁。腊月二十几头,周仲财领着几个陌生
      的干部来到猪场,宣布了一个新精神:要大力发扬共产主义风格,赶几头青猪去支
      援其他死光了猪的生产队,让大家都过上一个幸福的春节。第二天,别的生产队的
      社员来领猪,爷爷把稍微大点、肥一些的猪撵出来让别人选,这样,圈里就只剩下
      几头怀孕母猪和两三头百十斤的瘦小青猪了。这时,其他两个饲养员都责怪爷爷笨,
      爷爷不在意,总是乐呵呵地说:“过年了,让人家也粘点油腥,社会主义嘛,应该
      有福同享。”
      
        今年是腊月二十九过年。腊月二十八下午,爷爷按周队长的指示,把唯一的两
      头青猪赶到了伙食团。周队长看了看很不满意,说道:“……皮包骨头,乍像过年
      的?再去赶两头来。”
      
        爷爷说:“剩下的是怀孕母猪了……”
      
        “怀孕母猪也得赶来,就是猪崽也得杀。”周仲财武断说道,“今年的春节意
      义不同,上面还要来人看我们伙食团的生活,安心让人家看我们啃骨头是不是?”
      
        爷爷坚决不肯:“说啥也不能宰母猪,不能让明年再受灾。”
      
        社员们也和爷爷有同感:
      
        “将就将就吧,有多少吃多少……”
      
        “母猪杀了可惜,我们还要考虑明年啊。”
      
        周仲财不住摇头:“不行,这不是吃多吃少的问题,是体现共产主义生活标准
      的问题。我也是为了众人好,考虑到大家辛辛苦苦劳累了一年,也应该好好饱餐一
      顿。你不给我一个面子也得给上面的领导一个面子,给社会主义一个面子啊。”
      
        其他的人都说不服周仲财,结果,周仲财不顾爷爷的阻拦,另外派了两三个社
      员去猪场赶了两头怀孕母猪来。我们这一群娃儿,看见越来越多的猪被杀,都乐得
      边跳边吼。晚饭后,很多社员都等着看杀猪,天已经黑了,大部分人才离去。这时,
      明娃、润槐、我和姐姐都没有归家的打算,因为我们四个有共内的念头:等猪血流
      出来了每人盛一小碗当墨用,省得奶奶天天刮锅烟末当墨;再就是等肉煮熟后每人
      去要一块骨头啃。
      
        天已经全黑下来,闲着看热闹的人都散去了,只有一群孩子不肯走,踮着脚在
      远远的望着伙食团厨房门口。这时,厨房的屋檐下挂起了两盏大亮壶,我们听到磨
      刀霍霍的时候,心里便紧张起来,因为各自都还没有找到装血的小碗。这时姐姐出
      主意了:“明娃,你爸是队长,你去厨房里借四个小碗,没人不准的。”明娃答应
      着进了厨房,很顺利就拿到了四个小碗出来。一会儿,等猪叫唤的时候,我们四个
      便涌了过去,伸出小碗,各自盛了满满的一小碗血,周队长见了正要咬牙发怒,但
      见明娃给我们在一伙气也就消了,只是吼了一句“快滚开”便忙他的事去了。我们
      都很高兴,把血碗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竹林底下,便到坝子边上的石头上坐着,远远
      地瞅着热气腾腾的“屠场”。姐姐挺有心计,怕猪血被狗吃,便派个人去站岗,我
      自告奋勇地报了名。为了血碗的安全,尽都争着要去当保卫,最后还是润槐争赢了,
      他说:“我是小地主,肯定到厨房是要不到骨头的,就让我去。”大家同意了润槐
      的请求。
      
        等啊等啊,我们全都不困,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月亮升起来了,照得大地如
      同的昼。周队长拿着个酒瓶子喊道:“明娃、明娃——”
      
        明娃答应着飞快地扑过去了,他爸拽着他进了厨房。这时一股香气溢出来,我
      们估计肉煮熟了,便一齐奔了过去,周队长挺大方,说道:“给他们一人一块骨头,
      别再来守嘴了。”我们每人得到一块大骨头高兴极了,忍着烫用衣服兜着进了竹林。
      润槐见我们俩姐弟有收获高兴万分,直伸出小手过来捏。姐姐说:“不忙,等明娃
      出来了再分。”我们等了很久也不见明娃出来,最后,厨房门口的灯灭了,大门也
      关了,还是没有等到明娃。姐姐知道明娃不会出来了,于是便决定分骨头。可是,
      只有两块骨头三个人怎么分呢?想来想去,最后决定把骨头上的肉撕下来,然后做
      成三份摊。结果,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抠过去,啃过来,也只得到一小把肉。不过
      大家也很高兴,姐姐精心把它分成三份,各自捏着一小撮肉都舍不得吃,放在鼻尖
      闻一闻便忍着了。姐姐见状提议:“大家都舍不得吃,我们就不吃,给大人留着。”
      我和润槐点了头。姐姐又说:“现在把肉做成两家分……”我明白了姐姐的意思,
      不顾润槐的推辞赶忙把自己手里的肉分了一半出去。我们刚想动身回家的时候,姐
      姐又有了新主意:“詹大爷是我们的老师,不如把肉给他吃。”“行。”我和润槐
      异口同声答应了。
      
        我们来到詹述强的小屋前,敲了好几下门也没有人应。正当我们着急的时候,
      一个黑影在后面出现了,透过月色一眼就认出那是詹大爷。詹大爷把我们领进屋,
      点亮了小油灯,喘息着说:“谢谢你们来看我,我看见你们就好像看到了希望。别
      怕,其实我并不是大地主,只是詹当家的侄儿,从小念书,没个剥削过人,现在我
      给他一个户头就跟着倒楣了。”我们不完全明白詹大爷的意思,各自只好表明自己
      的来意。詹述强推辞了一阵终于收下了我们手里的肉,并把我们送出了门。
      
        我们去端了小碗离开伙食团刚上小路,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我叫了一
      声“妈妈”便扑了过去。姐姐也很惊奇:“妈妈,你什么时候来的?”
      
        母亲微笑着说:“我早就来了,一直尾随着你们,你们的一举一动我全看见了。
      你们想想,娘放心得下吗?”
      
        我们在妈妈的扶送下回到家里,不过这一夜始终没有睡好,因为老是闻到肉香
      味。
      
        第二天中午,全队的人都聚集在大坝子里吃年饭。每张桌子放了一瓶火酒、一
      盆回锅肉和一钵儿菜头汤,热气腾腾的,好香哟。到处是欢声笑语,到处洋溢着节
      日的气氛。我们家和润槐家被安排在一桌。宴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很讲礼,唯有
      我家高兴不起来:一是爸爸大战钢铁已经两年没有回家过年了;二是奶奶牙不好刚
      吃头一块肉就被卡住了,使得妈妈不住给她捶背。接着,润槐她妈游二娘也被哽得
      直冒眼泪。爷爷很不痛快,呷了一口酒说道:“尽是些老母猪肉,火候都不到乍咬
      得动?”
      
        这时,周仲财在厨房门口拉开了洪钟般的嗓门:“今天是共产主义的春节,是
      咱贫下中农的春节,大家吃饱喝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要感谢党、感谢毛主席!
      不过,大地主、坏分子不能与我们同乐,现在我们要把詹述强揪出来,看看我们革
      命群众是怎样当家作主的。”
      
        其实,詹述强早都在屋檐下,现在只不过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高板凳上而已。
      
        这时的欢乐气氛居然大减,有的人还小声发起牢骚来:“过年一场,就偿几块
      肉给人家吃吧。”
      
        爷爷一下子明白过来,今天能吃上老母猪肉已经够人情味了,因为青猪肉是贫
      下中农吃的。不过,也有不少好心人,他们主动和我们结合,起码明娃够朋友,他
      给我们端了一碗软软和和的肥肉来。
      
        不一会儿,上面的领导来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瘦高的个儿,穿着一
      身褪了色的蓝粗布衣服,膝盖和肩上都打了补丁,脚上穿着一双草鞋,听说他姓谬,
      是公社书记。他来到众人中间,了解了一些情况,很多深奥的话我都听不懂,只知
      道他最后对周仲财说:“……不能过左过右,没有吃透政策不能盲目行事,凡事要
      讲实际、讲平等,我们干部不能特殊……”
      
        我们总觉得过年不愉快,还不知道大人们是怎样想的。因为,我们虽然用猪血
      在家门口写了好多大字,但是要和詹大爷划清界限再也不敢去找他教识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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