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依赖与独立 没有相互倚赖,人生将不成道理。 —德国心理学大师埃里克·H ·埃里克森(Erik H.Erikson) 埃里克森的格言,等于承认个人既是单独的个体,也置身于亲戚关系的网络。 然而,身为人类的我们往往难以理解,和身边的人分开或相互协调的生活是怎么一 回事。 以人类生活的多样性和因历史、地理而形成的各种文化来看,我们经过选择而 遵循的法则既多又无常,从来不曾有过一个正确答案,至少,答案向来不止一个。 我们曾是游牧民族,少数人相互依附着过活;我们曾是独来独往的隐士、教士与苦 行僧,孤零零地流浪或与上帝同在;我们也曾是猎人、农夫与村民;我们曾是大都 市的市民,和其他上百万人住在一起,却从不曾与邻居如此疏远。 形成这种多样性的原因之一,在于人类令人惊讶的适应性。 进化使我们能够适应各种环境,可以在各种情况下生存、繁殖。然而,变化也 并非无穷无尽,或许在黑暗的核冬季就没辙了。不过,即使是那样也无妨,适应能 力已经内含于我们的身体构造中,设定个人性情的基因,也同样要求我们为了他人 的滋养、刺激,而与他人共处,并使他人也能够帮助我们了解自己。其他动物只是 倚赖父母几天、几星期或几个月,人们却在身心上依赖了好多年。在某些方面,许 多人一辈子也长不大,摆脱不掉这份需要。 相互配合的必要 有些生物学家以基因解释所有的生命,意即基因矩阵操纵着生命的生化机能, 这种生化机能会激发腺体分泌荷尔蒙,使人愤怒、伤感,或是引起性冲动,力量着 实强大。 构成个人遗传群的特殊基因组合,使每个人一出生即与众不同(同卵双胞胎除 外),也使我们一辈子在发展与成熟方面,都与别人相异。这些改变是基因制造出 来的,例如学走路或认字、青春期的开始,以及后来的老化与死亡。个性发展虽然 不受到遗传群的束缚,但也和基因有紧密相连的关系。戴维斯(Robertson Davies) 的小说《坏到骨子里》(What誷 Bred in the Bone )源于一句拉丁格言,其中蕴 含了一些真理: 长在骨子里的东西,是怎么也去不掉的。 不过,我们生来对他人的需要,以及对周遭情况的适应力,使我们从纯粹的遗 传观点转向相互的关系。个人不仅必须能够维护自己的需要,更得或多或少和他人 的需要配合。在这方面,具有强大影响力的“群体”提出了最有趣的问题。 群体力量 这里的群体(group ),指的是对个人以任何理由施压、限制的一群人。一个 群体可能受到政治意识形态的指挥、被国家或企业家主宰,或因社会需要与宗教决 议而形成,可能会命令个人为其服务几天或好几十年。 曾有大批人牺牲了自己的需要,把自己埋没于群体中,毫无疑问地接受群体的 理想—例如纳粹党、印度教派,或是某些社会与政治革命的理想。在超凡卓越的意 识形态下,人们可以被鼓动,或允许自己受到鼓动,而做出一些在其他情况下会令 人嫌恶或徒然无用的事。他们放弃了自己的本性、需要与节奏,任由群体的狂热将 他们席卷而去,短至一小时,长至一生。 大众心理学的文献极多,我们在此要强调的是:极端的社会压力会妨害个人特 质。我们可能因为领导人的魅力,暂停自己的生活模式,从而仿效群体,直到领导 人一死或运动烟消云散后,再重新找回自己。那时,没有被群体影响的混乱心绪 , 取而代之的,可能是无比恐怖的感觉或如释重负、一种重新知道自己是谁的感觉。 有趣的是,人们可能生来就有把自己埋没在群体里的倾向,像孩子总喜欢匆匆 躲在父母的保护伞下。有些人比其他人更顺从群体运动;有些人则充满官僚气息, 专注于维护社会规则;还有一些独来独往的人与艺术家。个人与个人之间的适应能 力差异颇大,有些人总是倚赖与臣服于他人;有些人则朝个体化的路径迈进,实现 大自然为其拟好的成熟与发展计划;有些人在体验过合并后迅速恢复本我;有些人 却永远由集体的模子塑造成形。 依附与分离 由于社会与文化的延伸作用,我们无法充分了解群体对个人性情的影响。虽然 以目前所知,遗传对个人发展的影响,可能因严格的群体教育而遭到扼杀;天赋没 有了教化与互动,也无法竟其功。个人的性情受到家庭与社会这些群体的琢磨而显 露,但至今我们仍不明了:家庭、社会、文化、政治与整体力量究竟如何改变或塑 造每个人的生活?这些力量如何与天生的模式相互契合? 群体意识可以使人浑然忘我,至少一时之间会如此。 然而,得自遗传的倾向可能让人恢复本我,好整以暇地自在做自己。不过,独 处的状态也未必是彻底的自在,正如个人彻底向群体屈服也不自然一样,人们需要 其他人来塑造自己。此外,社会与文化也需要其成员的参与。当社会上大多数的人 变得太过独立、退缩或沉浸于自我时,社会的体质势必也会跟着脆弱。 美国南北战争的成因即是各州各行其是,而不遵循共同的决议。碰到这种情况, 我们殷切期盼听到的是会让人再度团结的话:“覆巢之下无完卵。”或者“别问国 家可以为你做什么;要问你可以为国家做什么。”这样的话语使我们重新依附于社 会。这种融入社会却仍保持个人独特性的情形,即是拜天性之赐。 改变命运 当众人均承认个人与群体的相互依赖关系,而且这种关系既是源自先天也是导 自后天时,个人独特性的意义才可能被强化。我们既不能介入太多生命的自然节奏, 也不能与世隔绝,必须在二者之间取得平衡,如此一来,生命的旋律才会产生共鸣。 或许,我们可以把自己看成既是生物个体,也是社会群体,无论发展将人类带往什 么方向,我们都不会再见到先天与后天分裂为两大相对力量的状况。 这过程将会慢慢开始。在此再一次套用丁尼生的诗句: 婴儿初来天地之间……但从未想到“这是我”。随着长大懂事,并学会说“我” 的主格(I )和宾格(me)……他有了独立的心思……使他离群独立。 这种独立并非不可侵犯。对“我”的真正认知—背负着遗传的倾向,也接受他 人提供的滋养与指导,使“我”不仅在需要的时刻得以伸手求援,更可在同情与悲 愤的时刻协助他人。吴尔夫(Leonard Woolf )在《非关到达事宜之旅》(The Journey Not the Arrival Matters )中写道: 惟有觉得每个他/她都有一个像自己的“我”;只有觉得每个人都是一个个体 时,对残酷的感觉才会跟蒙田(Montaigne )一样。由于对自己的个人特质有敏锐 知觉,使我明了:我是我,痛苦、迫害与死亡,又于我何有哉! 我们可能前进到一个十分了不起的时刻,进入真正与世人感同身受的状态,视 世界为个人组成的整体。这正是狄更斯梦寐以求的状态,没有自私与现代社会的贪 婪,能够“设想人们……是走向坟墓的旅伴,而非赶赴其他旅程的另一个物种”。 每个人都是个别设定且构造与众不同的个体。适应力所指的是将自己呈现给世 界—家庭、社会与文化,依发展所需的时间让自己成形、接受指引,并且不断更新。 我们绝不可以说一个人“长在骨子里的东西,是怎么也去不掉的”,反而应该在认 识他命中注定的计划,以及生命对他自出生至发展的所有要求后,重复歌德的一句 话: 他把得自遗传的一切,变成自己的了。 复杂的答案 在好莱坞的B 级老片中,若涉及法国革命、好心肠的海盗与侠盗罗宾汉等情节, 通常都有一幕大家围坐在营火四周,满脸热诚的头目便向入伙的新手问道:“喂! 你是站在我们这边?或是站在敌人那边?”这问题使得营火周围的群众噤若寒蝉, 它直接切入忠诚的精义,强迫听者做出决定,硬性要求对方表明立场,略去了不必 要的繁文缛节。 本书的读者此刻可能也想问类似的问题:“说了这么多,也做了这么多,到底 应站在哪一边—先天还是后天?”然后再加上明智的一句:“别只说相互影响,太 含混了。” “相互影响”的确是个太随便也太暧昧的回答。它太过简单,但并没有错。我 们曾试图在本书中重新描绘先天与后天争议的图像,借以强调它非比寻常的繁复性, 因为如遗传、环境或相互影响之类的答案已不再足够。 本书中引用的各种个案研究,说明了这种繁复性:某些遗传而来的感受性(如 某些疾病)究竟如何穿透环境?某些人格倾向又是如何仰赖外界特定的激励而发展? 为什么某些特质会出现在某些人身上,其他人却没有?为什么某些环境可以胜过任 何人天生的抵抗力? 读者可能仍然感到纳闷:“这解释岂不是太随意摆荡于二者之间吗?假如我的 女儿在学校有了麻烦……我应该从老师那儿找原因,或是追究她的基因?或者检讨 自己是否称职?这些问题,总该有具体的答案吧! ” 当然有,而且会是个好答案,但也一样繁复,并不简单。根据目前所知的一切, 遗传天性也占有一席之地。 正视遗传力量 当我们观察孩子一路由出生到成长;当我们看到每个人应用其与生俱来的天性 与敏感度来适应世界;当我们理解到基因为许多生理与情感阶段的里程碑—如学步、 认字、青春期与老化等设定了时间表;当我们知道新的DNA 研究将无限宽广,如心 理与生理疾病的基因可以重组,染色体的图形也可绘制,届时,“生命是纯粹环境 使然”的解释便难以令人信服。 尽管我们对遗传天性在发展方面的角色已经知道不少,人们(保健专业人员、 教师、作家与父母等)还是倾向后天的学习仍超越了基因的限制。而纳粹主义、社 会达尔文主义与种族主义等力量的打击,仍然使人类头晕目眩。我们希望活在一个 真正公平的社会里,人们会对以遗传为基础的不公正言论有所警觉。 不过,也应该重新考虑遗传在生活中真正扮演的角色。我们很少视遗传为生命 中固定的决定因素(因为基因也设定有弹性与适应力),它不是种族灭绝的附属品 (遗传知识可能遭误用,但基因本身是DNA 密码,和意识形态与政治无关),它不 会限制潜力(基因可能容许才华与气质最灿烂的组合,并在每个人身上创造出新的 可能),也不是与环境对立的力量(因为从出生到死亡那一刻,人们不断在与环境 互动)。 虽然,我们很想对抗误用遗传的种族主义,但也不得不接受眼前所知:遗传而 得的感受性与倾向,帮助我们决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拟定我们成熟与发展的平 面图。 放眼未来 每个人若要有切身的领悟,就必须了解遗传在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每个人都得 发现自己的范畴、潜力与倾向,这才应该是长大成人的目标。 通常,在早上问到的有关先天与后天的问题,往往在下午就能回答。请密切注 意报纸,跟上复杂生活的脚步,看着答案纸逐渐展开:疾病与强制性行为的成因、 情感与个性的起源……我们即将用崭新的方法来思考人类,这已经是不容忽视的事 实。 我们最终仍以各种影响的集合体来总结,留下一束网状绳索,一条条复杂的小 径—既通往基因,也导向经验,未来没有标示的小径,则通向二者的结合,至于将 通往何处,我们现在也只能猜测。仔细检查每个生命的表面意义时,也会碰到上千 束这种绳索。回顾儿时,会看到父母的影响;但回溯到更远的世代,则看到了遗传 的关联。我们都被这些绳索缚着,它会带领我们回来,正如我们受到传统的束缚一 样。 而传统若非缓慢的改变,又会是什么呢?虽然我们重复着过去的生命现象与文 化,但这些生命现象与文化却因适应而改变。如果每个人都是大自然的新实验,我 们所能做的,就是认清自己是谁,并将基因赋予我们的设计图尽情发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