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咸鸭蛋
      
        习惯了城市的高楼与人流,北方的乡村显得萧条而寂寞。子然看着车窗外,一
      路驶过的风景在她眼中显得那么苍凉。
      
        近十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一路上子然多是处于半睡半醒昏沉状态。对于晕车的
      人来说,乘长途汽车是一种折磨,到达终点站,子然有些疲惫。当呼吸着家乡泥土
      气息时,子然有些亲切与欣然的,有一种兴奋,那就是可以见到爸爸、妈妈,他们
      是她想念的人。
      
        虽然她没有真正喜欢过这片贫瘠的土地,更多的时候是想逃离,逃离那些人的
      眼光,村子里的人的眼光让她有种不堪,那种眼神分明告诉她,她是一个野孩子,
      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她并不喜欢村子周围的人,她在这里的成长有很长一段时间
      是躲藏在背后的。子然每次回家,也几乎不会与同村的人打招呼,她和这个环境的
      人几乎没有感情,也没有可以交流的,所以她也就连最基本的那些虚伪客套也省了。
      她从来就没觉得她曾经真正属于过这片地土。
      
        子然踩着满是黄色尘土的小路,路旁草已枯色,田间已是收割之后的荒凉,一
      片静止的黄褐色的泥土沉默着。乡间的深秋,有种被人遗忘的感觉。
      
        子然每次回家都不让他们来车站接她。下了车再乘半小时的短途就到村外了,
      然后步行十几分钟就到村里。而往往这一段路程正是她恢复精神的时候,乡间安静
      的气息是她所喜欢的。以前不觉得,长期居于城市之后,才发现在自然的一隅里,
      她能够从不安中释然。
      
        傍晚的时候,子然推开家门。妈妈出来迎接,“是然回来了。”妈妈的语气里
      有着几分高兴。
      
        “妈妈,是我回来了。”子然飞快的走到母亲身边,让母亲看清自己。子然看
      着爸爸也站在门外,天气已经冷了,怎么还在门外呢?
      
        子然和父母聊着家常,在灯光下,子然看到他们两位老人显得更苍老了,满头
      的白发、脸上爬满的皱纹比几个月前好像更少了些许精神。子然想这些白发与皱纹
      是怎么在他们身上扎根的呢?从她有记忆开始,父母的头上就有了白发,不过那时
      候还能看到他们头上那些夹杂的黑发。记忆中的皱纹也没有如些的深刻纵横。早几
      年就知道父母老了,而此刻子然觉得他们的老好突然,她甚至都不记得他们年轻时
      候的样子。
      
        子然看着父母身上穿着的暗灰色棉衣,也不知道洗过不知多少回了,早已没有
      了光鲜的颜色,褪色的有些深浅不一。虽然衣服上没有了小时候所见的补丁,但也
      可以看出他们身上的衣服也是几年前她们兄妹为父母买的了。子然知道父母不愿意
      花钱为自己置办新衣,每当说起,他们都笑着说:“我们常年都在地里干活,也不
      到外面走哪里,穿新衣服多可惜了。家常的衣服更自在一些。你和你哥哥、姐姐给
      我们买的衣服也不少,都穿不完。”每当给父母买衣服,他们都会心痛的说为他们
      乱花钱了。
      
        父亲的身体比以前更虚弱了,动作也变得非常的迟缓。父亲的话其实一直不多,
      每当她们兄妹回家,父亲就是随便问问,然后在一旁陪着自己的孩子,静静的听她
      们讲话。听哥哥和姐姐说父亲对他们比较严格的,也常常因为他们不听话而责骂他
      们。但子然的记忆中,父亲几乎没有责骂过她,即使有时候她的个性也会倔强,很
      听话的她也会犯些小错误的。但父亲却不会对她说重话,哥哥、姐姐们都羡慕她,
      说父亲一直很宠爱子然。
      
        她是父亲抱回来的,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是父亲把她搂在怀里睡觉,是父亲走
      很远的路去为她找亲生的母亲给她喂奶,在她还来不及记忆的时候,父亲就付出了
      许多的爱给她。后来有记忆了,也是父亲送她上学,接她回家,是父亲在天没亮的
      时候打着手电筒,陪着她翻几座小山到学校,是父亲为她送菜,父亲一直陪着她成
      长。
      
        她上学的那些费用多是父亲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她们家从来不富裕,父亲有
      几个孩子,他所挣的钱几乎全用在自己孩子的身上了。她上学的那些钱在当时是一
      笔不小的数字,特别是上初中后,一个学期的学费,几乎可以说是父亲要花几个月
      才能挣回的全部积蓄。
      
        子然看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身影,脑子里浮现的过往,她就这么长大了。好像时
      间过得很快,转眼前便二十几年,可是父母在这二十几年,该撑得有多辛苦?曾经
      她想如果没有她的到来,父母就会少辛苦二十几年吧,她是如此的拖累过人啊。也
      许在父母的眼中,是对她这个生命的怜惜。
      
        他们让她感受到了父母的爱,给了她家庭的爱。因为他们,子然知道她从来没
      有失去过父爱与母爱,甚至他们给予的爱比许多人的爱更多。她从来没有失去亲情,
      父母用血与汗一手把她是拉扯大的,如今却对他们无以回报,甚至他们从不要求她
      的回报,只希望她过得好。
      
        子然想,如果她的内心不那么敏感,她该是很快乐的,甚至是幸运得获得了幸
      福。她曾经恨过亲生父母,她在被人嗤笑的时候,她恨亲生父母,她的自卑也来源
      于亲生父母。从小一直躲藏着的那样的生活,远离同伴,也远离周围的人群,让她
      一直认为她是一个多余的人,从来不能走出这样的阴影。
      
        她后来懂得了许多道理,自己能够独立的时候,放下对亲生父母的恨,她觉得
      她与亲生父母从来就没有过感情,所以不值得她去恨。她知道了养父母对于她的爱,
      那么无私的爱她一直拥有过,但在幸福中,也增了另一种忧伤,有些矛盾的性格,
      让她不能潇洒的去享受幸福。
      
        子然在家与父母的几天相处中,她思考的更多,在父母的身上,她看到了一种
      厚重的爱,正因为她有了这样的爱,让她一颗脆弱、敏感的心在面对那些如同芒刺
      的异样目光和别人无意中伤的言语时,她可以让自己淡然。
      
        她不再让别人看到她内心的波动,子然知道其实她是有些骄傲的,她认为哪怕
      她什么都没有,但她看不起身边的一些小人,不屑别人耍的小心眼、小手段。她往
      往能看透人的恶劣虚伪的那一面,更是避而远之。她的这种骄傲或许也可以说是孤
      傲的个性,其实是来源于家人给予她的爱,他们给予的爱让她有资格去孤傲的表现
      出不屑于别人某些虚伪的世故。虽然她也是浮尘中的一粒,也同样沉默的世故着。
      
        子然看着父亲的眼神里已没有一丝光彩,或可以说那些光彩已焕散得没有焦距,
      子然从父亲耷拉下的眼皮下的瞳孔中深深的感受到,那个深爱着自己的他已经垂垂
      老矣。子然看着眼前这样一个俨然的老人,他是她的父亲啊,心莫名的疼痛。
      
        如果不是知道父亲病了,她此刻不会回到父母身边短暂的陪他们几日。如果不
      是因为父亲的病,她也许不会这样好好的观察父亲的容颜,看到变化是如此之大,
      与记忆中父亲的那张有着深深皱纹的脸,此时子然竟然不能与当前带着病容的脸拼
      比起来。岁月真的可以让人惨不忍睹,记忆、错觉的交替,我们竟发现我们有曾珍
      惜过许多。子然觉得当她读懂这样的爱时,有些过晚了。
      
        父亲生病但却不愿意住院,只到市里医院做了检查,让医生开了些药就回来了。
      老人家有种倔强的个性,子然与哥哥、姐姐都无法劝父亲到医院去医治。父亲认为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病,不必花那么一笔昂贵的医药费。父亲说他喜欢在家里,如
      果离开了这片土地他会病得更严重。于是她们兄妹只能依了老人的脾气,用药物在
      家治疗。
      
        子然陪着父母住了几天,在这几天子然有一种新的体验,父母见到她时是那么
      的高兴。她与父母唠叨家常,也会说起子然小时候是多么可爱,一直很乖巧,所以
      一家人都很喜欢这个小女孩。他们一家人说起她的时候是那么高兴。以前子然在听
      家人谈及她被抱回家时,还有她小时候要怎么躲着人,因为什么原因被送到某某亲
      戚家,她心理是难受的,她不想去提起她的过去。工作之后她也从不对任何人提起,
      甚至庆兴没有人知道她是一个被抛弃的人。现在听着自己的故事,她愿意与父母说
      她的成长,说她那时候的害怕,与父母谈及时,她已经淡然了那份悲伤,而多了一
      种感动。常对父母笑着说,我就这么长大了,好像一眨眼,真是神奇。父母也会比
      划她抱回家时,只有一点点大小,然后一起笑。
      
        妈妈把家里最好吃的都搬出来,子然知道妈妈想把一切好的都给她,每次回家
      都这样,从来就会让妈妈大展身手,虽然妈妈现在的动作不如以前灵敏,但还是喜
      欢做些她爱吃的。父母都是非常勤劳的人,他们一辈子也是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活着,
      相对于城市,他们要贫乏多了,最好的东西也是出自他们的劳动中。
      
        子然陪着母亲,看着她养的那些家畜,母亲喜欢不停的在她耳边说起,养的鸡
      与鸭子生了多少蛋,上次姐姐回来,让姐带走多少,为她们留着的时间有多久等。
      他们一直把子女装在心上,手中有一点好的,他们就惦记着子女什么时候回来分享。
      
        其实家里没什么特产,也没什么好吃的,以前每次回家,妈妈都是让她带点刚
      收的花生,把这种土产拿回去让朋友一起尝尝。后来子然都觉得花生都吃腻了,就
      不愿带了。当时在她眼中,这些根本不算什么。现在才知道是妈妈的一片心。因为
      家里实在没有什么比花生更好的特产让她捎走的,作为母亲又不想看着孩子好不容
      易回家一次,却什么也给不了吧。在妈妈眼中,花生便算有些份量的产物,更是妈
      妈的一翻苦心。
      
        子然记得,自从家里买了那两只鸭子之后,每次回家,妈妈便把早已腌好的鸭
      蛋煮了给她们品尝,并且还把好一些装好让她带着回工作的城市。
      
        母亲很疼那两只鸭子,而它们也很争气的,每天都下两个蛋。妈妈便把蛋凑到
      一定的数目,然后拿来腌好,数着鸭蛋的数量,期盼着她们兄妹几个回家的日子。
      等鸭蛋腌满那个不大也不小的坛子时,她们几个当中,也总有一个回家的。她们几
      兄妹都在城市打工,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回家看看。但每个人回家也不会在家待多长
      时间,一般在家待个两三天她们又要离开回到城市工作。
      
        每当她们离开的时候,妈妈便把鸭蛋煮好给她们带上,而妈妈是从来不舍得自
      己吃的。每次叮嘱母亲,让她自己注意身体,留着她自己吃时,妈妈总说自己不爱
      吃。她们每次推托说不要这些东西,说城里什么都有时,妈妈总说那不一样,这是
      自家产的,好,而且不用花钱。还说她们兄弟姐妹几个都成家了,空手回去不太好,
      所以咸鸭蛋成了妈妈仅有的可以让她们带走的特产。
      
        子然懂得了什么是朴实无华的爱,父母简单的一言一行中,无不表现出父母所
      倾尽一切的爱,他们拥有的不多,在那么仅有的物质里,父母所想到的也是要给予
      自己的孩子们。这样真诚的爱,那么自然,不经任何雕饰,没有一比杂质的爱,子
      然一直真实的拥有着。
      
        子然看着这些小小的咸鸭蛋,她知道这些蕴含着妈妈对儿女太多的期盼以及牵
      挂,包含着妈妈对子女的无限关爱和不舍。子然知道又快离开家了,她也越来越不
      舍父母,但她没有能力让父母跟着她一起去城里生活。而父母也是不愿意离开家的,
      他们说一辈子都在这片土地上,离开了心就不会踏实。子然知道其实是父母体谅她
      们生活的不容易,不想给她们有所负担。子然明白,很多时候是父母一直体谅着子
      女,而子女很少体谅父母。父母对她有着太多的包容。
      
        每次离开家,子然都不想让父母送别,虽然父母是那么的不舍,希望可以多看
      她一会,多陪她走一程。但子然总是拒绝父母的送别,她看着外面冷冷的天气,她
      不想父母跟着她出去吹风,她要乘的是早班车,不想让父母为她折腾的忙活而累着。
      即使明白父母的心,她还是不忍心去看父母在她身后伫立的遥望的身影,显得那么
      孤独,她这样留下身后的父母的那份孤独,让她的情感有种崩裂的感觉。农村与城
      市,父母与子女从什么时候开始?各自在一个天地里。子然想她根本不孝顺,她现
      在是为着自己活着、奔波着,和许多农村子女一样,漂在远方,把老人留在另一边。
      
        子然带着妈妈的咸鸭蛋,再次踏上了回城的汽车,她惟有深深的感触,父母让
      她感受到那份浓烈而平凡的爱,他们是平凡的,但她也知道他们是不平凡的,父母
      那无私的爱用“伟大”也难以去概括爱的轮廓!
      
        一个咸鸭蛋,有多少妈妈的爱?子然想这是难以测量的深度。子然在心理喊道
      :妈妈,咸鸭蛋是您对我们爱的见证!妈妈的爱也许不需要见证,就已经烙成心印,
      但时间这个东西其实是很可怕的,因生活的琐碎,子然怕把父母的爱搁置一边。因
      此妈妈的咸鸭蛋,是最朴实无华的,最真挚的爱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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