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和尚死了,得了肝腹水。尽管这些年和尚种大棚攒了几个钱,但钱再多也抵不
      住膝下无儿无女。躺在病床上,连碗茶水都没人倒。到了后来病重得不能起床,连
      屎尿都屙在床上了。有剩实在不忍心,每天过来帮着照顾料理他。
      
        和尚临死前的那天晚上,恳求田缨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和尚说,我怕是过不
      了今晚了。
      
        田缨安慰他,劝他不要胡思乱想。
      
        和尚望着自己已经胀得滚圆的肚皮,眼里滚出了浑浊的泪。和尚说,我今年六
      十九了,早过了该死的年纪。只是回过头想想,这辈子算是白活了。五十岁之前,
      基本上没干过一桩见得人的事,五十岁以后,赶上了国家的好政策,过了几天好日
      子,可又怎么样呢?到如今阎王都招魂来了,我都还没弄明白什么叫活!独轮车碾
      过,也还能留下一道辙啊!
      
        和尚说,先前造孽也好,让人笑话也好,都会随着我这两眼一闭全都成为过去。
      唯独有一桩事一直在我心里堵得慌,让我迟迟咽不下气儿。
      
        田缨握着他的手,问到底是什么事儿。
      
        和尚把另一只手搭在田缨的手背上,哽咽着说,小田,我知道你是个真正的好
      人,所以,这桩事我想拜托你,行吗?
      
        田缨不知道他到底想跟自己说什么,但面对的是一个将死之人,他难以拒绝。
      田缨说,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尽力。
      
        和尚浮肿的脸庞突然激动地抽搐了几下,早已失神的眼睛溢满感激之光。和尚
      说,这是一桩亏心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想弥补我犯下的罪过,
      却杳无音信。或许她藏在了某个地方,亦或许是死了,我真的想当面向她告罪,可
      惜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说到这里,和尚的目光又黯淡下去。
      
        田缨明白和尚所说的她指的是喜妹。说实话,自己一直对喜妹的遭遇倍感同情,
      她的生命一直存活于一个没有阳光的世界里,除了痛苦,甚至连一点仇恨都没有。
      当生命中的至亲一个个离去,她自己也像风一样在张庄消失殆尽,连一点气息也没
      有。田缨的心里甚至把喜妹的消失全部归罪于和尚,现在看来,自己的这种想法有
      些无趣和极端。如果把农村的夫妻当作一盘菜细细咀嚼,就不难品出像喜妹这种遭
      遇的堂客绝不在少数。夫为妻纲父为子纲的封建残余思想在他们的思想根深蒂固,
      男人在家庭中绝对的君王地位依然存在,堂客只不过是比圈里的那些牛羊猪狗略微
      高贵一点的牲口而已。这么一想,他突然觉得翠莲是幸运的,还有梅娟和水仙,至
      少他们的男人都把他当作人来对待。月梅和春禾,就不那么幸运了。想到这里,田
      缨心里觉得隐隐作痛。
      
        和尚见田缨久久不答话,以为田缨拒绝了他。和尚声音越来越微弱,说我原本
      只想拜托你要是有机会再见到她,代我把刚才的话转告给她。你如果不愿意,那就
      算了。和尚说着,两只手慢慢从田缨手中滑落下去。
      
        田缨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想得太多,以至于忽略了和尚的感受。他大声对和尚
      说,我答应你,只要喜妹还活着,你说的话我一定一字不少的全部带到。
      
        和尚的气息逐渐微弱下去。听见田缨回答,他挣扎着,试图再次抬起手来跟他
      相握,以示感谢。可惜他还未抬起半寸,便重重地垂了下去,倒像是跟这爱恨交集
      的人世间作最后告别。
      
        天边一抹残云,悠闲飘荡,偶有阵风轻袭,不时变幻成大鸟蜈蚣之类的形状,
      不断变化着各种不同姿势慢慢向山外飘去,逐渐消失在张庄人们的视野之中。站在
      和尚的坟前,田缨想,如果真的有灵魂,那么,和尚的灵魂一定就承载在那朵残云
      之上,去了西方极乐世界,永远不在回来。
      
        日新月异的变化,让安平成为了上饶地区的一个亮点,张庄更是声名远播。有
      目共睹的成绩,使有剩顺理成章地当选为上饶县的县长。一个人工与自然结合而成
      的休闲旅游区,如果没有融入具有当地特色的文化元素在其中,那么它的内涵是干
      瘪浅薄的,不会具有太长久的生命力。终将成为一现昙花。魏静平和张思源都认识
      到了这一点,当他们不约而同地向有剩提出这个问题时,有剩首先是惊讶商人的思
      维与远见。尤其是张思源,不过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人,竟然也能洞察如此深邃的
      道理,这不得不让有剩自愧不如。
      
        什么是特色文化,张庄有没有属于张庄自己特有的文化元素,如果有,那么应
      该如何把它提炼出来并成为精华展现出去?这一系列看似深奥至极的问题摆在有剩
      面前,让他犹如手捧着一本天书。他找来文化局长。文化局长却是个滥竽充数的草
      包,在有剩面前大侃吹拉弹唱。没听一半便被有剩轰了出去。再过半个月,便被有
      剩免了职。
      
        不过,有剩的担心有些多余,魏静平和张思源各自都准备了一份计划书。看完
      他们的提案,有剩直拍脑门,这些不都是张庄过去喜闻乐见的生活嘛!这上面的每
      一项内容,在他的脑海里都留有深深的印记,随便晃晃记忆的瓶子,都能激出几朵
      浪花来。有剩感慨万千对魏静平和张思源说,看来当了县长,还不如当年放牛的时
      候懂得多啊!
      
        其实,所谓的特色文化元素,说白了就是让生活重新返朴归真。城里人也真是
      作贱,肚皮不知愁的日子才过去几天,凭肉票排队买肉吃的日子又才过去几天?就
      嚷嚷着要讲究什么营养饮食,争相吃起当年猪都不吃的野菜和山芋硬之类的东西来
      了。真他娘的扯蛋!当然这其中不排除许多盲从者。不过,既然是发展经济,当然
      就得紧随潮流,否则还谈什么发展,谈倒退还差不多。
      
        于是,张庄那些已经倒闭多年的炭窑又重新起炉了;都快失传的手工造纸的浆
      窖也传来了稀里哗拉的捞浆的声音;村里那间早已荒废多年的水碓也被村里拾掇起
      来,观赏性地担负起了舂米的任务;手工茶的灶炉又冒出了袅袅青烟;还有当年大
      集体时留下的风车、水车、独轮车之类已经退出历史舞台的劳动工具,又重新各就
      其位。村里还专门组织了一班人马,把过去的一些山歌野调、采石号子,甚至连一
      些口传的小黄段也都全部收集起来,进行专门的排练……张庄一切的一切,在人为
      作用下通通回到了原生态。
      
        这难道就是张庄的特色文化元素?张庄人尽管迷茫,但做得很投入。都说世间
      有因果,看来,过去的确是能带来将来的。为了明天更好的活着,张庄人当然乐意
      这么做。
      
        人类跨越千年,张庄的人们一路欢歌奔向了二十一世纪。如果说田缨来张庄的
      时候,张庄人是活在一个糠桶里,那么,如今的张庄人就一定是浸泡在蜜罐中。他
      们只须每天脸上都挂着花一般灿烂的笑容,迎接那些来自北京、上海乃至一些黄头
      发、蓝眼睛的游客,落在他们眼前的便是哗哗作响的钞票。如果门栓和翠莲他们现
      在能重新活过来,眼前的一切一定会让他们再次死去,不过是乐死而已。
      
        这些天,田缨总觉得胸口隐隐作痛。有剩得知这一情况,马上打电话给县人民
      医院的院长,让他立即派人来接田缨到医院去观察检查。田缨埋怨说,村里现在有
      卫生院,犯不着那么大动静。
      
        有剩理所当然的说,你是我爹,生病了怎么能在村卫生院看病呢,说出去不是
      让我难看吗?
      
        这难看什么,过去有病还不都靠小药筒抓瞎着治啊?如今村里医疗水平跟上来
      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有剩有些恼怒地说。自从有剩当了县长,他明显感觉到这
      小子官谱越来越大,这样总归不是好事。毛主席老人家说过,谦虚使人进步,骄傲
      使人落后。有剩照这么下去是危险,自己有必要适当的提醒他,就算为了门栓和翠
      莲,他也必须这么做。
      
        县医院对田缨丝毫不敢怠慢,尤其是肖玲还一直在他身边陪着,更叫医院里的
      医生战战兢兢。院长亲自为田缨作了全身检查,除了肺部有些感染的症状外,没有
      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但为了保险起见,院长还是为田缨安排了单间的高档病房,派
      出最好的医生和护士对他进行观察和护理。
      
        田缨看不惯这种小题大做,嚷嚷着要回张庄。肖玲劝他说,爹,咱们可都是外
      行,院长让你留下来观察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你就安心住下来观察几天吧。
      
        院长几乎哀求着说,万一你老人家有个三长两短,陈县长还不扒了我的皮?
      
        田缨说,我才五十出头,就是老人家了吗?但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语气有些不
      妥。连忙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千万别误解,我是问你我是不是看起来真的
      像老人家了?
      
        院长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幸好肖玲替他解了围,让他先出去。
      
        田缨对着病房里的镜子转了两转,然后细细地端详着自己的脸庞。那张曾经青
      春生动的脸早已不在了,岁月的刀痕在上面镂刻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壑,其间暮
      气重重。的确,镜里头的自己看上去真的是个老人家了。看着看着,他心里陡然涌
      起无限的辛酸,过去的一切仿佛还在眼前,就连红卫兵“造反有理”的口号,依然
      还在耳边响亮的回荡。然而自己怎么就老了呢!
      
        肖玲知道田缨一定又是想起了从前往事,怕他伤心,便提议带他到县城去转转。
      田缨摆摆手说,你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肖玲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她明白,强行打断他的思绪无济于事的,还不如让他
      回忆个痛快,让他积聚心头的所有悲伤与痛苦得到尽情发泄,那样反而会对老人的
      身心健康有好处。于是,她带上房门出去了。
      
        田缨静静地望着镜中的自己,突然,张六儿、柳魁子、门栓、翠莲、有余、灵
      秀,还有番薯和春禾,全都在他身后齐刷刷地站着,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只是他
      一句也没听清他们在对自己说什么。他们的模样一点儿也没变,张六儿手里还是拿
      着那根烟竿,门栓也还是那么憨厚的笑着,有余的辨子好像刚刚梳洗过,还扎上了
      两朵可爱的小花,只是翠莲的眉头没有展开,还像以前那样紧蹙着……
      
        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手里提着花篮,哈着腰走
      了进来。田缨也被他的声响带回了现实。
      
        “请问您是陈县长……”来人满脸堆着笑小声问道。
      
        田缨茫然地点点头。
      
        来人脸上的笑容便不值钱似地全部绽放开了。他很顺手就把花篮放在桌上,说
      陈县长实在是太忙,他让我代他过来看望你老人家。
      
        “你是……?”田缨有些不知所然。
      
        “哦,我是县建委的,是陈县长的老部下了。”来人接过话茬说。
      
        听他这们一说,田缨便放心了。他赶紧找杯子倒水,被来人止住了。来人说,
      您老安心调养休息,我还有事儿,改天再来探望你。来人说完便闪出了房门。
      
        城里人真是的,看望病人送什么花篮,不能吃又不能喝的。田缨正准备把花篮
      放到地上,一提觉得很沉。他好奇地把花拿起来,发现里面尽是燕窝奶粉等高档补
      品,还有一只印有“上饶县建设委员会”字样的牛皮纸信封。田缨不知究竟,便打
      开信封看了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里面是整整五沓沓崭新的百元大钞。
      
        “这是做什么?莫非有剩……?哎,不会的,有剩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他不是
      那种人。”田缨自言自语地说道,可是内心千万种疑虑在翻涌,不是那样又是什么
      样呢?想了半天,仍百思不得其解。他觉得自己整个人的心已经被彻底搅乱了。
      
        这时,有剩和肖玲回来了,手里提着两大袋水果。不等有剩坐下,田缨便劈头
      盖脸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剩夫妇俩被他这种莫名其妙的发问搞蒙了。有剩扶田缨在床沿上坐下来,问
      田缨到底怎么了。
      
        田缨见他还装糊涂,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把花篮扔在了甩在地上,那只信封也
      掉了出来。
      
        有剩立即明白田缨要他解释什么了。他看了一眼肖玲,弯腰捡起了那只信封看
      了看,然后若无其事地笑着对田缨说,我还以为天蹋下来了呢,原来,爹是为了它
      呀!
      
        田缨十分诧异,有剩拿着这些钱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他气得浑身直发抖。
      
        有剩把信封递给肖玲,让她先收起来。田缨说,爹你别生气,这些钱是不是一
      个十七八岁的中年人送过来的?
      
        田缨鼻孔“呼哧”着,喘着大气不吱声。
      
        有剩说,这是我借给他的钱,不信你可以问肖玲。
      
        田缨立即把目光转到肖玲脸上。肖玲略微迟疑了一下,旋即又点了点头。
      
        “真是你们借给他的,不是他们送给你的?”田缨顿时觉得心里好受多了,语
      气也缓和许多。
      
        有剩迎着田缨的目光,有力地点了点头。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把钱还到你们手上,却把钱放在这破花篮里躲躲藏藏的?”
      田缨内心的疑虑仍未消除,不放心地追问一句。
      
        唉呀!爹,你就别再疑神疑鬼的了,我是什么的人,你应该很清楚哇,我决不
      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再说了,他知道你生病了,过来看看顺便把这钱一并带过来,
      让你转交给我不也是正常的嘛!有剩继续解释道。
      
        那他为什么不等到你或肖玲来再还给你们?田缨仍然不放心。
      
        他们每天不都跟我一样忙得两脚不着地的嘛!哪有那闲工夫在这等我们呢!有
      剩说着,扶田缨躺下休息。
      
        田缨这才放了心。田缨说,不是我多虑,而是我们真不能干出什么对不起党、
      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事儿啊。你一个穷苦孩子,能有今天不容易啊,你想想,到现
      在有哪一样不是组织给你的,千万要懂得知足和感恩啊!
      
        田缨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我记得跟你说过,权力是把撅头,要是有良知在,
      权力越大,为人民撅取利益就越多;相反,权力也是一把自撅坟墓的撅头,失去了
      良知,自己葬送得就赶快。你可千万不能丧失了良知,知道不?
      
        有剩替田缨掖着被子说:“知道了!”
      
        田缨这才安心地睡了过去。
      
        这几天,来医院探望田缨的人绎络不绝,绝大部分都是县里乡里大大小小的官
      员,还有一部分做商人。田缨心里明白,这些素昧平生的面孔之所以这般热情,全
      都是冲着有剩的面子。说白了,他们是冲着有剩手中的权力。是对权力追逐和仰慕
      驱动了他们的双腿。
      
        望着堆得像山一般的水果和高档礼品,田缨觉得自己像是住在了一个拥挤的仓
      库里。这医院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即使自己没病,也照样会疯了。
      
        田缨不敢跟有剩夫妇打招呼,趁着护士去打开水的间隙,他偷偷溜出病房,登
      上了回张庄的汽车。
      
        回到张庄,他觉得整个人都变新鲜了。走进校舍,保根夫妇正在替他拆床单和
      被子。学校重新修建以后,分来了九名刚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老师,由于教师宿舍
      紧张,田缨这才应了保根夫妇的要求,搬进他们家一起住。
      
        保根对桔子说,也不知道田老师的病好了没有,他走的这几天,我心里总觉得
      是少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这两天要是还不回来,咱们就进城去看看。桔子说话时,仍不忘手中的活计。
      
        应该的,要不是赶着下这茬黄瓜,咱们早就该进城一趟了。保根说着,把棉絮
      叠放在沙发上。
      
        田缨进门就笑,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怎么,想我这个老头子啦。
      
        夫妇俩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高兴坏了。保根关切地询问田缨的病情。田缨摆
      摆手说,什么事都没有,医生说只是肺部有点感染,吃点药就没事了。
      
        那真是太好了!桔子高兴得像个孩子,差点没跳起来。我这就去准备点儿酒菜,
      中午让保根陪你喝上两杯,算是祝贺。
      
        李大嘴正在西屋看电视,听到动静也赶紧过来。亲热地问长问短。这时,保根
      的手机响了,是有剩打来的,焦急地询问田缨是不是回张庄了。
      
        保根说是。有剩在电话那头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在一
      个人在城里跑丢了呢,这老头子!
      
        你们不知道他回来了?保根有些奇怪。
      
        我知道我还给你打电话,他是自己偷偷离开医院的,就护士灌瓶开水的工夫。
      有剩说,他可没把我跟肖玲急死。
      
        他估计是在张庄蹲惯了,过不惯城里的生活。保根在电话里问有剩,要不要让
      他接电话?
      
        过一会儿我打给你再说吧,我马上要开会,先就聊到这儿吧。有剩说完,挂了
      电话。
      
        田缨正跟李大嘴父子劳嗑的当儿,二喜跌跌撞撞地跑进屋,大声说不好了。
      
        保根赶紧起身出去,问二喜怎么回事儿?
      
        二喜说,六旺在城里被公安局抓走了,具体怎么回来我也说不上来。刚才六旺
      家堂客接到公安局的电话,让她证实六旺是不是他男人,只说犯事了,具体什么事
      没说。
      
        田缨说,她人呢?
      
        都快被吓晕了,正在家里嚎呢!二喜说。
      
        田缨手一挥,说赶紧看看去。
      
        大家来到六旺家,梅娟正安慰六旺的堂客,让她不要担心。田缨让保根给有剩
      打电话,让他问问六旺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剩手机关机。保根说,干脆我去里一趟城里,如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
      就让有剩跟公安局的头说说,也许天黑之前六旺叔就能跟我一起回来了。
      
        田缨说,也好,你快去快回,我们等你的消息。
      
        保根到公安局一打听,才知道六旺原来是嫖娼被警察抓了个现形。见了保根,
      六旺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公安局的人说要罚金五千。可保根走的急,身上没带这么多钱。保根对六旺说,
      不行我找有剩拿点,先把你赎出来再说。
      
        六旺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千万别让他知道,我这可是把他的脸都丢了。
      
        保根对六旺的行为也感到失望。顺口说了一句,你也知道丢人了,当时怎么不
      想到这一点?瞧你都快六十的人了,咱还能干出这种事儿来呢?
      
        六旺头垂得更低了,说我要是知道警察……唉,不说了。六旺恳求保根无论如
      何不要把这事传出去,要不他以后还怎么在张庄端着项上的这颗人头。
      
        保根又好气又好笑,但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保根说,我直接去找肖玲,以我
      的名义跟她借钱。她要是问我为啥借钱,我就说我来城里添置些家具,过几天再还
      给她。
      
        如今除了这个办法,六旺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只好点头答应,并让保
      根快去快回。
      
        六旺这些年种大棚,规模一年比一年大,生意都做到福建、广东去了。常年在
      外东奔西跑,长了不少见识,也受了不少灯红酒绿的侵蚀。尽管一再控制,但最终
      还是没能守住晚节。
      
        从公安局出来,六旺跟在保根身后一声不吭,直到上了车,六旺才趴在保根的
      耳边再三嘱咐说,这事就是连桔子你也不能告诉,回头叔亏不了你。
      
        保根说,你真是跟人谈生意惯了,怎么张口尽是好处咋的?
      
        六旺一听,不免有些尴尬,于是住了嘴。车快到张庄的时候,他才又想起了一
      个重要的问题:别人问起自己是怎么被警察抓的来时,该怎么回答呢。他要防止穿
      帮,就必须让保根跟自己统一口径。六旺对保根说,让他就说是在城里过马路时不
      遵守交通规则,被警察带走的。
      
        一听六旺这个主意,保根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你还真是不遵守交通规则了,乱
      闯红灯。
      
        六旺羞得满脸通红,说你就别老捡我的痛处挠痒痒了,我今天对天地发誓,从
      今以后再也不到那些地方去了,不然天打五雷轰。
      
        保根说,说到做到?
      
        六旺坚定地点点头。保根说,既然是这样,那你就把你的心放在肚子里吧,今
      天的事我全都忘了。
      
        见六旺回来了,他堂客飞也似的上前拉着他转了两圈,看看有没有受伤。她过
      去听和尚说过,被抓进去的时候,就有人用麻袋往头上一罩,然后用电棍戳。要真
      是那样,六旺这把老骨头还不散架。
      
        听说六旺是违反交通规则在城里闯了红灯,大家信以为真,便都散了去。其实,
      略微见过点世面的人,都知道走路闯红灯不至于被警察抓了去,但张庄的人们却信
      了,而且信得是那样诚恳,那样死心踏地。
      
        顾大柄近来多病,毕竟已经七十好几的人,村长的担子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于
      是,他便让梅娟跟向里提出辞职的请求。说实话,自从南山坳与张庄正式并村以来,
      顾大柄还算是位称职敬业的村长。乡里特意派出一个党委副书记到张庄,一方面是
      安抚顾大柄,另一方面则是负责组织好新村长的选举工作。副书记坐在顾大柄的病
      床前,先是例行公事地说了一番代表乡党委对他一辈子扎根基层岗位表示感谢之类
      的官话套话,然后才询问他对组织有什么要求和建议。顾大柄猛烈地咳嗽了好一阵
      子,断断续续地说,要求没有,但有一个建议想供领导们参考。副书记让他尽管说。
      顾大柄便说,我希望这个新村长能从南山坳生产队产生。副书记问为什么。顾大柄
      说,这样具有广泛性。你们想啊,如今的书记、会计、民兵连长还有妇女主任清一
      色张庄人当着,要是连这个村长也被张庄拿了去,那南山坳岂不成了没爹没娘的孩
      子,天天只有受苦的份?
      
        顾大柄这个建议显然有些荒唐,副书记当然难以接受。不过他还是装着很诚恳
      的样子说,你的意见我一定会如实向乡党委汇报,至于党委同不同意,这些都得乡
      党委集体研究过后才晓得。
      
        幸好顾大柄没能赶上新村长上任这一天就去世了,要不然他看到二喜当上村长,
      即便没死,也会活活被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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