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张六儿果然说话算话。转眼张庄人就到了满百天的日子,为了给张庄人办个隆
      重的百天宴,张六儿一大早就起来张罗。番薯也赶来帮忙。
      
        晌午还有一段时间,庄里的大大小小都往张六儿的瓦房院子聚集过来。小药筒
      和梅娟拎着一只竹篮,里面放着两尺卡叽布和一双鞋面印有小彩花的布鞋。为了给
      张六儿的外甥过百岁,梅娟为做这双鞋,熬了两宿。一进门,张六儿便迎了出来,
      满脸笑容像天上的太阳一般灿烂。
      
        梅娟把竹篮子递给张六儿说,娃百日,我们也没啥准备。
      
        张六儿说,人能来我就高兴,瞅你们还见外,给娃备这们厚的礼,真是太有心
      了。
      
        梅娟说,这娃往后指定大富大贵,这时不来,到时等他成器了,怕他就不认我
      们这个叔和婶了。
      
        张六儿一听这话,心里像喝了蜜一样,脸上的笑容都快颤落了。连声说,你们
      夫妻俩真会说话,这一乳臭毛娃,咋能断得出日后哩!
      
        梅娟说,能断出的,他生下来那天,第一声哭就像葛仙庙里的钟一样响,我抱
      他的时候,那瞪着我的眼神就跟个大人似的。梅娟捣了一下小药筒:“你说是不是?”
      
        小药筒赶紧点头附和。
      
        听梅娟说起小孩出世,张六儿马上想起了什么,他把梅娟拉到一边,附在她耳
      边嘀咕了一阵。小药筒这就发现自己的堂客脸上的笑容便堆成了一朵花。梅娟不停
      地向张六儿哈着腰,嘴上像是一直在说什么感谢了话。
      
        这时,番薯从屋里挑着水桶出来准备去挑水。见小药筒站在门口,就招呼小药
      筒赶紧进屋去坐。
      
        小药筒揶揄道,今天田老师和春禾的娃满百日,我们的民兵排长看起来比谁都
      精神高兴,像是给自己的娃过百日一样勤快。
      
        番薯的脸倏地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番薯说,小药筒真是玩笑惯了,到哪都不
      离溜嘴。见小药筒还要说下去,赶紧堵住他:“你先进去吧,锅里还等着烧水呢!
      回头再陪你说话。”
      
        一大院子的人,喝拳行令了一下午,好不高兴。张庄遇上红白喜事,便算是庄
      稼人放假,田地里的活儿也不在乎一天半晌。张六儿领着田缨端杯子挨桌挨个地敬
      酒,在众人的恭贺声中喝高了,说话时舌苔打卷儿:“谢谢各位乡亲父老,我……
      张六儿不……不争气,生……生一闺女,旁人嘴……嘴上不……不说,可心……心
      底都在骂……骂我绝后呢,幸亏我……我家春……春禾争气,六……六儿家的香…
      …香火又续上了,哈哈哈……”
      
        张六儿开怀大笑,那是打心眼里高兴。田缨跟在身后,突然觉得从这笑声中听
      出许多无奈来。自从来到张庄,这独臂老头虽行事有些武断,但为人还算刚直。抛
      开个人感情,田缨心里还是比较敬重这老头的。
      
        酒席结束,人们逐渐散去,梅娟等几个妇女留在灶房,帮春禾娘涮洗碗碟。
      
        张六儿让番薯留下来,说是要开个支部党员大会。番薯以为张六儿酒喝多了,
      随口说说而已。自从退伍回来,张庄就从来没有开过支部党员大会。番薯说,书记
      你先歇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迟。番薯说完,准备搀张六儿上床休息。
      
        张六儿一摆独臂,说这是正经事儿,你去把梅娟叫来。
      
        不一会儿,梅娟便跟着番薯进来。张六儿让他们坐下。说:“经过考察,梅娟
      同志完全符合入党条件,既然时机已经成熟,我们就赶紧把她吸收进组织,这样也
      利于梅娟同志往后工作的积极性。我们举手表决吧!”
      
        张六儿说完,把他那只独臂在空中高高举起。番薯没想到张六儿会是让他议这
      事,上次他不是说准备把这次党员的名额给南山坳生产队长徐大炳的么,怎么突然
      改变了主意,而且事先连招呼也没一个?让梅娟入党,这对自己事是一个不小的危
      胁。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举手也不好,不举手也不好,他两眼怔怔地望着张六儿,
      试图从张六儿的脸上看出他内心真实意图。
      
        张六儿见番薯迟迟不举手表决,迷惑地问:“番薯,你不同意么?”
      
        这时候当面得罪梅娟,显然不合适。违抗张六儿的意思,更是不合适。番薯心
      里明白,这时候他举手不举手表决实际上都毫无意义,梅娟这个党是入定了,张六
      儿为自己一手设置了一个具有像地雷一般威力的威胁,但自己必须无奈接受,而且
      还得表现出十分乐意、十分支持的样子。想到这里,他立即有力地举起右手说:
      “热烈欢迎梅娟同志加入组织,梅娟同志的加入,使我们张庄支部的力量得到了加
      强,相信往后张庄的革命、生产等工作会更加有成效。我坚决支持组织的决定。”
      
        “这就好!”张六儿放下独臂。“梅娟这党就算入了,往后就是张庄支部的一
      员。但是,在这里,我还是要代表组织对梅娟同志提几点要求。第一,要时刻维护
      党的利益,爱护人民群众群众;第二,要始终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不搞特殊化;
      第三,要注重团结群众,努力建设好社会主义。”
      
        梅娟对张六儿表决心说,今后坚决听从张书记的命令。
      
        番薯在旁边补充一句说,是无条件服从。
      
        “是,无条件服从。”梅娟跟着说了一句,“无条件,啥意思?”
      
        “就是书记交办你任何任务,都不讲任何条件和理由,坚决完成好。”番薯解
      释道。
      
        “哦!”梅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日子像流水一样,在张庄人们的犁耕耜耙的间隙中又过去了大半年。对于田缨
      来说,这段日子难熬至极。一天天的期盼,公社仍没有传来与知青返城的相关消息。
      他再也坐不住了,决定再去公社一趟。
      
        凌解放不在办公室,据工作人员说,是下工作组去了,三两天都不一定回来。
      
        田缨一听,像是只泄气的皮球。他双手抱着头坐在接待室的长条椅上。工作人
      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同志,说话快人快语。见田缨满脸失望,好像是有些过意不去。
      她给田缨倒了杯水,说:“你找凌书记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要不你跟我说说,回头
      我向凌书记转达。”
      
        田缨喝了口水,朝她感激地点点头,说了声:“谢谢,不用了。”
      
        工作人员见田缨不需要帮忙,转身准备出去。这时,田缨突然叫住她:“同志,
      我想跟你打听个事,行吗?”
      
        “什么事啊?”工作人员折回身来,态度很友好地说:“你说吧!”
      
        “请问知青返城的政策下来了没有?”田缨急切地问道。
      
        “知青返城?”工作人员警惕地望着田缨,“你是知青?”
      
        在张庄这些年,田缨身上已经可以明显闻到一股泥土味儿,和一个乡巴佬没有
      什么两样。见工作人员这样望着自己,觉得有些难堪,赶紧点点头说:“是的,下
      放在张庄快三年了。”
      
        “哦,现在好像已经过了时限了,据说是到八月十号为止,今天都九月十三了。”
      工作人员说。
      
        “啊!怎么会这样?”田缨绝望地叫出声来,“凌解放他答应过我,一有消息
      就立即通知我的,怎么可以这样言而无信呢?他可是一个公社的书记呀,怎么可以
      这般不负责任?”
      
        工作人员见田缨情绪激动,赶紧安慰他说,这事具体我也不太清楚,等凌书记
      回来,你亲自问问他,没准他把你的指标预留着的呢!
      
        “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田缨近乎咆哮地问。
      
        这个说不准,领导的行踪我们这些跟班办事的哪里知道。工作人员耐心说。
      
        田缨这才察觉自己失态,不该冲这位女同志这么大声。他声音缓和了许多:
      “那请问他现在到底在哪个大队检查?我好立即去找他!”
      
        工作人员说:“他这次是下去指导秋种的,已经有三四天了。全公社十四个大
      队七十九个生产队,要问他现在在哪儿,真的说不准。”
      
        “那最先去了哪个地方,你总该知道吧?”田缨沮丧极了。
      
        工作人员说:“听他说好像是先去周圩大队。”
      
        “谢谢,谢谢!”田缨向工作人员哈了一个腰,转身快速离去。
      
        工作人员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做自己的事去了。
      
        田缨赶到周圩大队的时候,天已经见黑了。周圩大队的支书是个很热心的人,
      留田缨在家里住了下来。他告诉田缨,凌解放三天前的确是到周圩来过,可是打了
      个照面就走了。他起先以为他是到各生产队指导秋种去了,可问了几个生产队长,
      都说没来过,八成是回县城家里去了。
      
        田缨气恼地说,下来指导工作,怎么能回家去呢?
      
        “这很又不是第一次,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支书说,“这样还好些,他要真
      是到哪个生产队去指导工作,指导谈不上,帮倒忙才是真的。这帮人下来,个个都
      是老爷,吃了喝了,嘴巴一抹走人的还算是好的,有的走的时候还得或多或少带上
      一点,要不然,哼……”
      
        “工作组下乡蹲点,不是都得交粮票吗,怎么能吃老百姓的白食呢?”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当官的不也是人吗?”支书不无嘲讽地说。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支书这话讲得很有道理。无论哪个朝代,哪个国家和社
      会,都不可能有绝对的平等。尽管人们打心里向往平等,但那仅仅是向往而已,可
      以当做一个美好的追求,但绝对是无法实现的。究其所以,是因为人的骨子里与生
      俱来就隐藏着一种贪婪的欲望。一旦后天培养起来的良知控制不住这种欲望,就会
      无可救药的演变成洪水猛兽、利刃毒药或牲口不如。但即便再有良知的人,谁敢保
      证从来不会有个私心呢?人的贪欲是永恒的,阶级压迫所以也将因此永远存在。
      
        周圩支书得知田缨的遭遇之后,深深叹了口气,说:“年轻人,我劝你还是先
      回张庄去再等一等吧,即便你现在赶到上饶去,那么大的县城,楼房多得像是鸟笼
      子,你又知道他躲在哪个鸟笼子里呢?再说,你这样跟尾巴似的盯着他,就算找着
      了,也会让他不高兴。”
      
        “为什么?”田缨不解地问道。
      
        “为什么?哈哈哈!”周圩支书装起一袋烟,点上。“当官的不仅有官瘾,而
      且还有官架,你这上门直接找他,虽说是要讨个公道,但他也可以认为你这是对他
      不信任,让他难堪。你想想,领导要是以为部属不信任自己了,他会怎么样?”
      
        “怎么样?”田缨紧跟着问了一句。
      
        “轻一点说,原本打算为你办的事八成因此黄了。往重里说,没准还给你再扣
      个帽子。”周圩支书猛吸一口烟,“拳打人伤筋动骨,官打人不见伤口。当官打人
      从来就无需用手,却远比刀子厉害。”
      
        田缨很感激周圩支书能如此推心置腹地和自己说这些话。这种年代,敢讲真话
      的人已经不多了。多少人跟熟人说话都想了又想,生怕哪怕出现谐音都有可能被打
      成一个现行反革命,况且和自己萍水相逢。
      
        周圩支书看出了田缨的心思,笑笑说,我这人就是嘴直,有啥说啥,看你也不
      像那些东抡西捶的人,所以忍不住就说了这些不着天不着地的话,权当闲话,说说
      而已,你也别灰心。
      
        第二天一早告别周圩支书,田缨放弃了继续寻找凌解放的决定,返回了张庄。
      
        有剩和有余兄妹俩学习都很刻苦用功,成绩也很好。门栓死后,这是唯一让翠
      莲值得欣慰的事。一双儿女是她手中的两棵秧苗,承载和寄托着她的全部希望。万
      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一户外姓的孤儿寡母,要是能出息个把后代来,比什么都
      强。
      
        已经入冬,翠莲每天除了正常的生产队出工外,还经常利用闲空时间到山上去
      拾些柴火回家烧炭,挑到百里外的上饶县城去卖,赚些钱贴补家用。番薯为这事专
      门跟张六儿报告,要割翠莲的“资本主义尾巴”。张六儿都把这些事揽下了。张六
      儿说,门栓是为张庄死的,而且还是被上级评定的烈士。一个寡妇拖着两只油瓶,
      生活也不容易,闭上眼睛装着没看见,让它过去算了。
      
        番薯说,这事恐怕不好开先例,这口子一旦开了,咱们再说别人怕就嘴软了。
      
        张六儿瞪着眼睛说,别人和翠莲能一样比吗,他们谁家男人是为了张庄死的烈
      士?这事你可得把握住,否则就乱套了。
      
        张六儿这么一定性,番薯总算没把这事闹大。
      
        这天,翠莲从城里回来,给有剩有余兄妹买了些纸笔文具,还买了四尺卡叽布,
      叠成一小团掖在炭筐底部的夹层里。冬天到了,田缨身上的那件破夹袄早就破得不
      成样子,她决定把旧棉絮拆出来重新加工一下,用这卡叽布做袄面,也就像个样子
      了。要不然,到了三九时节,田缨又要遭罪了。
      
        虽说田缨已经有了自己的堂客,但她知道春禾娇养惯了,况且她的心思压根就
      不在田缨身上用过半分,别说为他缝袄,就是衣服,也都是田缨自己洗的。但人家
      毕竟是世俗承认的夫妻,碍于名分,她只能偷偷地关心照顾他。晚上,把有剩和有
      余哄睡着,翠莲坐在油灯下为田缨缝起棉袄来。萤弱的灯光欢快地跳跃着,翠莲乌
      黑的秀发丛中几个银丝分外令人揪心夺目。
      
        过了年,公社总算来通知了,说接到上海方面的来函,田缨父母的问题已经基
      本查清。来张庄送通知正是那位在公社接待室接待过自己的女同志。她让田缨过几
      天到公社去办手续。
      
        田缨捏着通知书,喜出望外,顿时觉得阴沉的天突然开阔许多。他紧紧握住那
      位女同志的手不停地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工作人员没想到田缨竟然这么激动,连抽
      了几下也没能把手缩回来。她告诉田缨一个秘密:早在一年前,他就符合返城条件,
      但是后来被另外一个人顶替了名额。至于是谁,她没有说。
      
        听了这话,田缨也不觉得过于愤怒,虽然在张庄多呆了一年时间,不也过来了
      吗?只要现如今能如愿带着翠莲回到上海,还不算太迟。
      
        听公社的女同志说田缨要返回上海了,张六儿心里七上八下了:田缨一走,春
      禾是他堂客,当然就得跟着走,张庄人自然而然也就要到上海去了,他张六儿家的
      香火还是断了。他赶紧让春禾去探探田缨的口风。春禾嘴一噘说,他爱走不走,是
      他的事,反正我不跟他去,我要守着爹一辈子。张六儿见春禾这么一说,心里定神
      了许多。在张庄,堂客在家里不是主,但多少还是能左右家政势局的,况且自己是
      张庄的书记,相信他田缨不敢不给春禾这个面子。
      
        当晚,田缨兴匆匆地来告诉翠莲这个好消息。谁知刚进门,就看见有剩和有余
      坐在门槛上哭鼻子。田缨赶紧问怎么回事。有剩说:“娘病了。”
      
        田缨心里一惊,赶紧进屋。只见翠莲躺在床上,浑身不停抽蓄发抖。“怎么啦?”
      田缨用手摸了摸翠莲的额头,很烫。
      
        “没事儿,兴许是山风闹的,躺一会儿就好了。”翠莲嬴弱地回答说。
      
        “我这就叫小药筒去!”田缨说着,转身就要出门。
      
        翠莲拦住她说:“真的不用。”她艰难地侧过身来,“要是不嫌麻烦,你就帮
      我给孩子煮点饭,他们肚子一定饿了。”
      
        田缨点点头,出门把有剩和有余牵进屋来。见老师帮忙做饭,有剩赶紧去柴房
      抱柴,有余也帮着把灶炉的火生着了。田缨打了盆水,给翠莲擦了一把脸,然后将
      毛巾敷放在她的额头上。翠莲侧过头过,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顺着脸颊打在枕巾
      上。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对幸福的奢望太过简单,仅仅一个小小的细节就足以让她
      感动无限。
      
        简单地煮了些菜包饭,有余特意盛了一碗端给翠莲,劝娘吃下。翠莲摸着有余
      的小辫,泪水夺眶而出,她哽咽着说:“娘不饿,有余乖,和哥哥一起吃饱……”
      
        有余懂事地用小手帮翠莲擦去眼泪,说:“娘,我长大了一定当医生,给娘治
      病。”
      
        “好,真是娘的好妮子,有余快快长大,等有余长大了,娘就不怕生病了。”
      翠莲说这话时,差点哭出声来。
      
        田缨安排两个孩子做作业后,就跑到小药筒家去了。
      
        小药筒给翠莲把了把脉,却没能诊断出病因。小药筒摇摇头说,这病有些蹊跷,
      不行明天到南山坳去请李大嘴的堂客林仙姑来,没准是撞上什么邪了。小药筒说完,
      背上药箱出门去了。
      
        田缨不信这世上有什么妖邪,但见小药筒无从下药,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除
      此之外,真的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他听水仙说过,有一次结巴在山上伐竹回来犯
      了病,小药筒也是无从确诊,就是请林仙姑给弄好的。
      
        林仙姑是个巫婆,在张庄和南山坳都小有名气。在张庄和南山坳人眼里,林仙
      姑就是这两个生产队的护佑神,在某种程度上,她远比小药筒的药箱更让人尊敬。
      田缨第二天一大早翻山越岭,来到南山坳。林仙姑正在一尊观音菩萨像前的蒲垫上
      打坐,她神情严肃,嘴上念念有词。
      
        问清来意,李大嘴让田缨先在院里小坐一会儿。李大嘴说,仙姑做早课的时候
      最忌讳别人打搅。
      
        过了好一会儿,林仙姑终于起身出来。田缨发这林仙姑其实年龄并不大,也不
      过三十出头的样子。她头发油光滑亮,在脑袋左侧绾了一个发髻,衣着也是山里人
      少有的光鲜,嘴唇像猴屁股一般猩红,只是脸上的粉底涂得极不均匀,厚得地方像
      是剥落的城墙,薄的地方竟还露出了几粒扎眼的雀斑。让人想吐。
      
        是你有求本仙姑吗?林仙姑斜眼瞅着田缨,阴阳怪气地说。
      
        田缨赶紧点头说是。
      
        李大嘴赶紧上前一步,对林仙姑说,他就是张庄小学的田老师。
      
        “哦!”林仙姑冷若冰霜的脸上立即有了血色,“原来是根娃的老师,你快请
      坐。”
      
        田缨这才知道林仙姑原来是学生李保根的娘。他和林仙姑面对面坐下来,相互
      客气了几句。
      
        林仙姑说,你把她的生辰八字报上来,我来掐掐。
      
        田缨哪里知道翠莲的生辰八字,支吾半天说不上来。
      
        林仙姑说,不知道也不打紧,我这有道符,你拿回去在病人床前挂上,大小鬼
      便不敢近身了。林仙姑说完,扭着大屁股进屋,拿出一道黄纸符来。
      
        田缨看不懂那上面画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又不好多问,便揣进怀里,不停地向
      林仙姑道谢。
      
        这时,李保根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这孩子顽皮,骨子里一股玩劲,经常玩得
      连作业都忘了做。田缨没少罚他站。见田缨突然来到自己家,李保根以为一定是来
      告自己的状来的。他老实的靠在门边,显然有些害怕。
      
        李大嘴在冲他咋唬:老师来了,也不晓得打个招呼?这娃迟早一天要玩疯了。
      
        李保根仍站在原地不动,两眼扑闪扑闪的盯着田缨。
      
        田缨对李大嘴说:小娃娃都贪玩,不过在课堂上保根还算是听话的。记忆力特
      好,好多公式教一遍他就会了。
      
        李大嘴听田缨这么一夸,嘴巴就咧到耳根去了。说这全是田老师的功劳。
      
        保根见老师当着父母的面夸自己,脸部紧张的肌肉逐渐放松下来。涩涩地喊了
      句:老师好。
      
        李大嘴要留田缨在家吃个便饭,田缨推辞了。翠莲的病着实让他放心不下。
      
        见田缨要出门,林仙姑忍不住冲他背影“哎”了一句。李大嘴赶紧瞪了堂客一
      眼,止住了林仙姑的话头。
      
        但田缨还是听见了。他转过头来,用目光寻问林仙姑是不是还有什么交待。
      
        林仙姑也不顾李大嘴的眼色,干笑着说:“田老师,不是我们小器,这是规矩,
      这符要是就这么拿回去是对神明不敬,符就不灵了。”
      
        田缨这才知道林仙姑是向他讨要红包。他尴尬地拍了拍衣兜,惭愧地说:真对
      不住,我这穷教书的,现在兜里连粒砂子也找不出来。能不能先欠一阵子?
      
        林仙姑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泛起一层冰霜。
      
        田缨赶紧陪笑说,实在不行,要不这样,下学期保根的学费就不交了,算是你
      们先替我垫给神明的。
      
        林仙姑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意又向泉水从石缝里重新渗了出来。说看你客气的!
      只是神明的意思不可违,决不是我们非要这个礼数,田老师千万不要见怪。
      
        田缨说:当然,当然,这是应该的,规矩破不得。
      
        见田缨出了门,李大嘴狠狠地剜了林仙姑一眼恨恨地说,你眼里只有红包,也
      不瞅什么人,谁不知道你那点鬼把戏?
      
        林仙姑也不示弱,说多亏老娘懂这点鬼把戏,要不就凭你一土坯疙瘩,顾大柄
      他还能把你放在眼里?林仙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南瓜子嗑吱起来。
      
        李大嘴气得往门槛上一坐,抽起闷烟来。
      
        田缨把从林仙姑那里讨要回来的符张贴在翠莲的床前,正好梅娟也在。梅娟把
      田缨拉到一边小声说,春禾像是疯了,正到处找你呢,赶紧去看看吧!
      
        田缨鄙夷地皱了一下眉头。名义上和春禾是夫妻,实际上两人形同陌路,根本
      没有一点关系。他心里陡然生出许多悲哀,凭什么自己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背她绑着,
      头上顶着一顶他人强加给自己的绿帽子呢?他不便和梅娟过多解释,随意地说了句
      由着她去吧,爱怎么闹随她。
      
        梅娟说,这话是你不对,怎么说她也是你堂客,总该是要去看看的。
      
        “小田,你抓紧时间去吧,别因为我闹得你们两口子不和,划不来。”翠莲躺
      在床上,说话都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田缨本想说不,但被梅娟一把推出门来。梅娟说,去吧,翠莲这里有我守着,
      一会儿我就给有剩有余他们做饭。
      
        田缨感激地望了梅娟一眼,说那就拜托你了。
      
        听说田缨为了翠莲的病一大早就到南山坳去了,春禾不知怎的竟然醋意大发。
      照理说,他们这对连名存在实亡都谈不上的夫妻,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但女人的
      骨子天生就带有酸味,况且她田缨的婚事是惊动过天地的,尽管彼此之间的事你知
      我知,但她还是必须做出个样子来,不然就会被别人看出破绽来。她把教室里所有
      的桌椅全都掀翻到室外来,就连田缨每晚用来睡觉的那扇门板,也被春禾用斧头砍
      得稀巴烂。有人劝她,她不依不挠反而闹得更凶,最后干脆坐在地上抹起鼻涕和眼
      泪来,嘴里不停地叫骂着“翠莲这个寡妇狐狸精,把自己男人的魂勾跑了。”
      
        见田缨回来,春禾闹得更欢实了,母狗似地扑将上来,一把抓住田缨的衣领,
      在他脸上又抓又挠。一道道血印子便爪痕似地显在田缨的脸上。田缨奋力将这泼妇
      推开,举起的巴掌突然高高停在空中。揍她脏了自己的手不说,还刚好正中她的下
      怀,把自己脸丢尽了。他一甩手,自顾进屋收拾一片狼藉的房间。
      
        春禾仍不肯善罢甘休,紧跟着追进来,叫嚣着:姓田的,你不是人,你坏了我,
      还想着和那狐狸糊干好事……
      
        田缨把一只刚从地上拾起的碗猛地往地上一掼,“啪”的一声摔的粉碎。他一
      字一顿地说:张春禾,我给了你脸你别死不要脸,是不是真要我把你的老底全都兜
      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晾晾?
      
        春禾顿时没了声音。围观的人反倒纳闷儿了,原先是劝不住,这回突然说不吵
      就不吵了,真是少有的怪事。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明所以,纷纷摇头走了。
      
        张六儿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学校的。听说春禾两口子吵架,他赶紧过来看看。
      
        “怎么回事?”也不知张六儿到底在问谁,一进门就虎着脸问道。
      
        “你问她吧!”田缨说完,自顾收拾房间。
      
        春禾从来没见过她爹这般虎着脸,不免有些心虚。
      
        问你话呢!刚才不还是狗咬鸡似的嚷嚷吗?怎么,哑巴啦?张六儿冲着春禾大
      声吼道。
      
        春禾大气不敢出,她生怕把田缨逼急了,真把自己的丑事全都撂出来,那岂不
      是把死要面子的张六儿活活气死。更要命的是,往后她在张庄就无脸见人了。她偷
      偷瞄了田缨一眼,她明显能感觉到田缨是被逼急了。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况且一个
      活生生的大活人。
      
        “一个妇道人家,大吵大嚷也不嫌丢人现眼,真是伤风败俗。”张六儿气极败
      坏地骂春禾,“两口子这间有什么事关上门躲在被窝里吵,非得闹得全庄的人都来
      看你做把戏?”
      
        张六儿骂了一阵,见两人都不说话,也就作罢,背着独臂回家去了。
      
        晚上,很久不曾下雨的天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翠莲就是在这天晚上死了。
      当有剩拉着有余落汤鸡似的摸到学校哭着告诉田缨这一噩耗时,田缨简直不敢相信。
      
        他像疯了似的跑到翠莲屋里时,这个苦命的女人已经浑身僵硬。她的嘴唇苍白
      如纸,两只眼睛仍然睁得很大,田缨用手轻轻地将它合上。她的右手死死的抓住床
      沿,田缨花了很大力气才将它掰开。显然,翠莲在弥留之际是多么不愿离去,她放
      不下一双儿女,放不下一个近在咫尺却不能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爱人。这幸福与痛
      苦并存的人世间还有她太多的牵挂。
      
        有余小些,显然还不懂得生离死别的痛苦。她摇着田缨的手问道:老师,娘怎
      么了?
      
        田缨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伤,一把搂抱住有余,哽咽着对她说:你娘找你爹去
      了!
      
        “爹不是死了吗,埋在对面山上呢!娘让哥哥每天都带我到爹坟上去,说是让
      爹看看我们长高了没有。”有余仍然懵懂地说。
      
        “娘死了!”有剩再也忍不住,哭着冲妹妹喊,“我们再也没娘了!”
      
        有余一听,立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拼命扑向床前,大声喊着“娘,娘,
      有余要娘。”
      
        但翠莲再也没有回答女儿一声。不也许是残存在她脑子里生命中的最后一丝意
      念使然,田缨发现,翠莲的眼角竟然滑下了两行清泪。他轻轻地用手将泪水擦去,
      顺便将她一缕垂落在脸颊站的头发整齐地放到脑后。
      
        田缨一边抹着泪,一边反复对翠莲说,怎么能不打个招呼就走了呢?我说过一
      定要带你和有剩有余一起去上海的。现在能回去了,你怎么就走了呢?
      
        翠莲被葬在门栓的坟旁边。田缨觉得,门栓是幸福的,有翠莲永远陪着,这两
      个已经走向天堂的好人夫妻从此不在孤单。田缨牵着有剩和有余,在坟前矗立了许
      久。夕阳斜照,三条长短不一的影子落在门栓和翠莲的坟前,相互的手又像是紧紧
      地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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