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老师。生在贫穷的乡村,老师就是我们童年生活中的一盏
      灯。我的童年也是在乡村教师的照耀下长大,幼儿园的老师,小学的老师……一程
      程铺垫了我通往远方的路。人生在世,有些恩情不能报答,只能铭记。写完此书,
      感到还有什么没做,后记之类常写些感激的话,我愿以此文为后记,献给我敬爱的
      老师去见她时,我感到心情有点激动。
      
          当她从办公桌前站起来时,我却发现自己——突然间简直难以接受。这时我才
      明白,26年了,我心中的老师,一直是26年前那个青春焕发的形象。
      
          12岁上中学,出现在我们眼前的老师只有22岁。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老师是从福州来的,她没有读大学,后来上了一年英语业
      余大学,再后来由她的一位当医生的姨妈介绍,只身来到闽北山区的这所新办中学
      任教。
      
          烈日下锄草,寒风中积肥,我们知道22岁的女老师同我们在一起,生活很明亮
      ……那是一所刚刚创办的乡村中学,只有初一,初一也只有两个班,学生总数不足
      百人。教室是在一排牛栏的旧基上改建的,没有操场。操场是在我们入学后,师生
      共同用锄头锄出来的……当荒草和败叶都被集中起来,当火点燃的时候,那片岁月,
      真是每一缕空气里都有我们随手可以抚摸的温暖。
      
          22岁,只身来到这所山区中学的老师,直到我们离开她的时候,我们也没发现
      她有男朋友,因而在我们那短暂的中学时代,她都像是属于我们的。
      
          作为住校生,许多个星期日,我们在她那只有一扇木栅窗户的房间里学会了唱
      《卡秋莎》……在我们的中学时代,我一直就觉得她是世上最美丽的人。
      
          她的姓名就叫陈美熙。
      
          然而1991年深秋,当我再见到她时,一时间真的难以接受,我不禁想起了那句
      话:青春的容颜像一只美丽的鸽子,永远飞出了她的巢穴……
      
          离那乡村中学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河,河宽百余米,清湛湛的故乡河叫建溪,它
      的前方通往闽江,然后东流入海。我们从河滩上挑来细细的沙子,我至今记得陈老
      师挑沙子时甩动她那条细细的长辫子的姿态。
      
          我们把沙子倒进一个我们挖好的大坑,又在坑的前方辟出一条跑道。从此,我
      们将一次次从这里出发,练习跳高和跳远,而且不必害怕摔倒。
      
          可是我们的中学时代实在太短暂,读书的日子只有一年,一年后的那个暑假,
      那场“大革命”同炎热的气候一同到来……我们分成了两派,陈老师成了“孤独”
      的人。我们谁都想争取她,可她一点儿都不肯偏心。记得有个月夜,不知道是什么
      东西驱使我们跑到老师们的窗外去敲锣,锣声嘡嘡地响,月光下,满操场都流窜着
      震耳的声音……我至今无法描述我们为什么把那个日子变成如同狂欢节。
      
          那一排低矮的木屋里住着全校总共不足十员的教师。木屋的屋檐下有一条水沟,
      走廊的尽头有一块木板——桥梁似的架设在水沟上,就她一个人出来了,月光下,
      我们看到她留着长辫的身影就站在那块木板上。
      
          陈老师生气了,她在喝止我们。我们从那声音中听到了(好像是)哭的声音。
      我们都安静下来了。
      
          后来小镇上传来了城里发生武斗的消息,小镇的空气也严峻起来,陈老师第一
      次踏进我们的“总部”。
      
          “回家吧,你们都回家吧,你们都太小了!”
      
          城里的班车已经不来了,替我们做饭的炊事员也走了。那一天,我们给陈老师
      搬凳子,团团地围住她,并且第一次感到:吃饭还真是个问题。
      
          短暂的中学时代,就这样结束了。散伙那天,我们站在校门口,打量着空荡荡
      的操场,感到过去的日子已经隔得像放牧一样遥远。
      
          再见到陈老师,已是两年后的冬天,我们回校要准备上山下乡了。
      
      
      
          我和陈老师坐在离校不远的河滩上,面前是那条永远也不会冻结的河,河面上
      热气袅袅,那是故乡之河冬日的景象。河滩上的草,都还顽强地坚持着生命的绿色。
      
          我说:“我已经没有父亲了。”
      
          老师沉默一阵,从身边拾起一块小石子,使劲一甩,不远的河面上传来一声单
      调的水响。回过头,她看着我说:“我的父亲也自杀了。他,也是医生。”
      
          很久以后,当我有勇气来聆听别人伤心的诉说时,我也有勇气说,我也有过很
      潮湿很泥泞的日子。我甚至真的相信,痛苦,很可能是值得珍惜的。
      
          不久,陈老师就站在校门口,把我们送上了一辆大卡车。那是一个早晨,山区
      的雾把公路也弄得湿漉漉的,晨风开始呼呼地在我们耳边响,我们都背对车头站在
      卡车的后斗上,老师已经在我遥远的视野中变得像一棵在晨雾中朦胧的小树。
      
          那时候我们手里或者背包上,都有一朵红花,我不能肯定我的这一朵是不是陈
      老师做的……卡车就这样把我们拉到山区的一处渡口。这天天气晴朗,阳光已经铺
      满河面,这是建溪上游。对岸的山路向我们迎来,我们还听到了鸟声……很久以后,
      我躺在没有窗户的小屋里怀想山路,觉得山路就像一根绳子,是它把我们牵进大山。
      我们开始对乡邮员绿色的自行车格外留意,而且羡慕不已。
      
          不久,我收到了陈美熙老师的一封回信,看到那熟悉的曾被我们许多同学摹仿
      的清秀字迹,你很难想像我当时的心情……老师在信中说:“宏甲,我也要走了,
      因为我只是一个教书的临时工。”
      
          我不知老师是不是已经走了,也不知25岁的老师在她走的时候还有谁送她,更
      无法想像老师现在是不是也像我们一样面对青山和稻田,把裤管高高地挽到膝上…
      …
      
          从那以后,我就没有了关于陈老师的消息,这使我一再想,从今以后,我真的
      得靠自己长大了。
      
          5 年后,我20岁了,那时许多农民朋友,尤其是那些从少小就跟随父兄在田里
      劳作的姑娘的笑声,已常常会出现在我的梦中……但我还会想,陈老师该是30岁了,
      她在哪儿呢?我不能想像她也跟我一样——黄昏在田水里洗净了脚,夜晚挤在生产
      队的队部里记工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某个山村,就像我们大队的乡村女教师
      那样当个民办教师。我的意识一直停留在她那句话上:“我也要走了……”。
      
          现在,我又坐在陈老师的屋里,我感觉到老师的目光在注视我,可我却在躲避
      她的目光,好像更愿听她的声音。
      
          我们坐在木头沙发上,我开始知道这沙发的木料来自偏僻的山村,在那里,她
      的确当过民办教师……老师转而问起我这些年的创作,她说她很闭塞,能够看到的
      东西很少。我发现自己在诉说时有些小心翼翼,我记得我曾经想过,“教师”这职
      业恐怕是我难以接受的,因为我不能想像每天走进教室总在重复去年的内容,“创
      作使每一个日子变得富有新意。”但是这个上午,我渐渐发现自己必须把一种莫名
      其妙的“优越感”放到地上。
      
          我听到老师在讲着她的学生时忽然检讨起自己的教学方法,以至对自己的能力
      也发生怀疑。“我已经老了,记忆力也差了。”蓦地,我感到有一种仿佛已经陌生
      的感动袭击了我……只有当灵魂在一片晴空中行走,心灵才会生长出对青草的认识,
      一批又一批的学生来了,又走了,每一批走进教室的学生都是崭新的啊!
      
          我仿佛重新坐在一片青草地上,有许多精神内部的姿态值得检查和回忆……我
      仿佛突然理解了叶圣陶先生为什么放下文学的笔去编课本,莫非叶老先生是对成年
      人有所失望,或说更愿寄希望于嗷嗷待哺的新一代?我知道我还有想不清楚的问题,
      我已经看见老师在看手上的表,她说快下课了,她得在学生们下课之前赶到教室,
      告诉他们下午还该带一本什么书。
      
          老师给我的时间突然变短了。我们已经开始下楼,我看到老师下楼时敏捷的双
      脚,又想起她当年在河滩上挑沙的形象。
      
          校园中心的一个大花圃已经出现在我们面前……我记起某个类似的场景,有人
      问我,对你创作影响最大的老师是谁?“学步”时指导过我的前辈作家,上大学中
      文系以及读文学研究生时教导过我的诸多老师,毕业前后都给予我厚爱的著名教授、
      文艺家……他们都是对我有影响的好老师,我永不会忘怀他们的教诲,因而也深信
      他们教给我的一个最基本的道理:艺术不是技术。真正深刻而深远的影响,该是很
      早以前就开始了。
      
          陈老师在花圃前站住了,她又看了一次表,对我微微一笑说:“我该走了。”
      然后真的走了,绕过学校深秋的花圃,快步向她的学生走去。
      
          下课的铃声突然响了,我感到我的呼吸和校园里所有的气息都随之震动,铃声
      中老师匆匆奔向她的学生,我想我看到了她一生的形象。
      
          她的作品即她的学生,陈美熙老师只教过我《英语》,没教过我写作,但我无
      疑是她很早就开始雕塑的作品,而我的作品只是她的作品的作品……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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