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亚子的牢骚(4)
      
          进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抗战烽火构成了新时代以及中年柳亚子思想与精神的
      悲壮画面一一在为援助东北义勇军创办的国难救护队的队伍中,在国民政府缉捕赤
      色分子与持不同政见者的黑色名单上,在举办义卖画展、营救爱国人士,奔赴全国
      各地巡回演讲等各类救亡活动的前列,柳精神抖擞,大义凛然的身影犹如一面代表
      气节与力量的旗帜,旗下是他的战友何香凝、蔡元培、茅盾、郭沫若、马寅初、廖
      承志等著名爱国人士。对于当时国内剑拔弩张,内乱外患的复杂的政治格局,这是
      一支介乎于南京政府与延安红色政权之间的特殊力量,因此也就势必成为彼此对立
      的政治势力都想要争取与拉拢的对象。由于柳与蒋之间的私人恩怨,加上对其政策
      与个人品格的一贯不满,思想的天平最终倾斜于西北的红色根据地也就理所当然。
      一九二二年以后“独拜弥天马克思”的坚定信仰在这里也起了相当关键的作用。许
      多研究者对柳毛之间思想上的迅速靠近既感兴趣又觉意外,其实这里头的关系应该
      并不十分复杂。柳一生崇尚暴力革命的心志由毛手中的铁锤镰刀大声说出,并发扬
      光大。反过来,毛对柳的推崇既有后辈诗人对前辈尊敬的成分,同时也作为一个出
      色的政治家善于驾驭各种对自身有利的政治力量的成功典范。从本质上说,两人倾
      注友情的目光也许从一开始就并非平行,而像相互交叉运行的铁轨--- 有着各自的
      方向与目标--- 仅在某一站头或某一时间契点上才有可能交汇切合。如果谁看到并
      理解了这一点,就会感慨几年后柳在北京所发的那场怒气冲冲的牢骚显得多么的迂
      腐与不合时宜。
      
          当然,浑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诗人气质,却一心想成为政治家的柳亚子并没有
      认识到自身的这种局限。在漫长的为期八年的异国统治下面,他先是效法明末清初
      家乡苏州一带的某些文学前辈,将自己在上海辣斐德路的寓所题名为“活埋庵”,
      闭门读书,蓄须明志,埋头撰写他的史学巨著《南明史纲》。有一段时间还在著名
      的西南联大任过教。一九四○年十二月十二日乘坐亚洲皇后号离沪赴港的那些逃离
      战难的神色惊惶的旅客们,当天晚上也许会在甲板或船上豪华的西餐厅用餐时遇见
      一位衣衫不整、脸色肃穆的矮胖的中年男子。这也是柳整个抗战期间的标准表情。
      此后五年他作为一名激进的民族主义者一直活跃在九龙、香港、桂林、重庆等后方
      城市,从事宣传、营救、筹款、结社、义演等各种具体活动。其间发生的皖南事变
      是他与自己的政党彻底决裂的一条醒目分界线。由于与宋庆龄、何香凝、彭泽民等
      公开联名发表批评蒋的言论,竟被后者断然开除党籍一一简直就是他当年对朱鸳雏
      采取的极端手段的一个绝妙翻版。这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当然,这样
      显然有损自尊的打击事实上并不能让柳屈服,相反,这势必促使他与延安的共产党
      人在感情上更为接近。此后一个仿佛火焰与炸弹般的柳亚子以更激进的姿态出现在
      中国的政治舞台上,这也是郭沫若何以慷慨赠之以“今屈原”这一冠名的出典。而
      用柳自己的话来说。也许应该叫做“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西山采蕨,甘
      学夷齐,南海沉渊,誓追张陆,不愿向小朝廷求活也”。
      
          山城重庆位于中国西南部的嘉陵江边,曾是三国英雄刘备栖身的地盘,抗战期
      间成为国民政府在中国最后的军政中枢。那里的政治景观向来与它迷雾茫茫的自然
      气候一样不可捉摸,并时常出现某种戏剧性的转折。一九四五年秋天当中共主席毛
      泽东突然应邀前往与蒋共商国事,曾让这座日照稀疏的城市一度出现和平的熹微,
      而事后证明这不过是一场长达四年的残酷战事在双方唇齿间的预演。但不管怎么样,
      对于其时正和郭沫若、田汉等人发起组织革命诗社,致力于统战工作的柳来说,这
      至少给了他与毛重晤的机会,并促成后者一首著名诗篇《沁园春·雪》的问世与广
      泛流传。正如柳在和词跋文中“展谈之余,叹为中国有词以来第一作手,虽苏辛犹
      未能抗手”的高度评价一样,原词以及柳的唱和之作先后公开发表后,不仅立即引
      起轰动,并成为当年中国文化界的首件大事,在政治评判与个人魅力上,也始料未
      及地为毛挣来了漂亮的分数。由于柳愿望中的第一读者是他的政治对头蒋介石,因
      此,在所和词中说上几句“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这样的大话吓唬吓唬
      对方,其内心衷曲倒也完全情有可原。但四年后在北京,当这个被旧友林庚白称作
      “故人五十尚童心,善怒能狂直到今”的可爱老头一脸天真,打算假戏真做,这玩
      笑恐怕就开得过于大了。其情景颇类似于一出眼下流行的肥皂剧的两位主创人员,
      也许,作为编剧的柳亚子可以凭借自己的想象构思剧本,但他无法阻止这出戏的导
      演毛泽东大刀阔斧对剧情进行局部甚至整体性的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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