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在一八三九年(5)
      
          十    从稍后发生的不幸事实来看,明善的突然被罢黜与紧接着的辞世对龚顾
      情事所产生的影响,可以譬之于一棵倾圮的大树或一片遮风挡雨的屋檐的倒塌。在
      克己复礼的私情中做梦的男女,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置身于道德法庭与大清律例的光
      天化日之下。到处是忌恨、回避、仇视、冷眼、讥嘲,幸灾乐祸,朋友圈子里的津
      津乐道以及来自道德人士的强烈抨击。现在再回过头来看看,龚当时自已的一些做
      法又是多么的轻率而不负责任。喜欢吹嘘自己的风流韵事首先是他的一大喜好,平
      时有事没事常爱去太平湖一带走动,社交场合见了顾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感情。我怀
      疑他甚至还给朋友们看过太清赠他的那张绘像。至于诗里头信手乱写那就更不用说
      了,除了反复暗示自己对一“大脚鸾文勒  ,明妆豹尾车”“微音岂在纤厥耻”的
      非汉族女子的恋情,连此人的身份:“官阁梅花”“官梅只作野梅看”,居所:
      “城西阆苑”“城西一角”“光明殿”,生平:“生小在侯家”“我侬生小幽并住”,
      一度负约:“绿珠不爱珊瑚树,情愿故侯家”“五侯门第非侬宅,胜可五湖归去”
      , 私许终生:“细语道家常,生小不矜珠翠。他日郎家消受,愿青裙缟袂。  画梁
      燕子已无家,那有五侯第。等到岁寒时候,折黄梅簪髻”。(此词调寄《好事近》,
      当写于明善死后不久)无不一一交代明白,那样子好象不是在做诗,而是在县官老
      爷的衙门里过堂画押。更有甚者,甚至当顾为他口风不紧恼火,私下里劝他说话注
      意分寸这样的事情,居然也敢公开写入诗中,“我昨青鸾背上行,美人规劝听分明。
      不须文字传言语,玉想琼思过一生”。他当然注定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不仅
      因为他的爱情对象是一具有很大知名度的有夫之妇,而且其身贵为皇室遗孀。更重
      要的是,有一个人一直在暗中象猛犬打量猎物那样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个人就
      是太素的长子载钧。 
      
          讨论载钧在龚顾情事中的立场和态度确实相当有必要。作为荣亲王府的未来主
      人和丁香花案的主要策划者,他之所以一直以憎恶的眼光看待两人之间的交往,除
      了生母妙华夫人的因素外,更多的是出于对家族荣誉自觉维护的本能。他的贵族身
      份和他自幼所受的教育,也都使他无法接受一个钟鸣鼎食人家的贵妇与一个邋塌文
      人之间的所谓恋情,何况这个女人居然还是他的后母。但父亲奕绘的暧昧态度显然
      令他觉得十分扫兴,甚至私下里不无恼怒。于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想方设
      法搜集两人之间的证据,似乎成了他生活中的主要工作── 以一个职业间谍的干
      练与敏锐──而且颇多斩获。这一切当然不为我们沉溺于热情和诗艺交流中的可怜
      的男女主角所知。他们依旧在上述京师大佬的文学沙龙里见面,卿卿我我。其间龚
      自珍还主动放弃了两次令人眼红的外放地方官的机会,(其中一次是道光十七年文
      五品的湖北同知现职)。这样的事实除了说明对顾的眷恋在他的一生中的重要位置
      外,确实找不出什么别的解释。 
      
          道光十七年十月二十八日,距父亲明善辞世后仅仅只有三个多月的时间,已承
      袭亲王爵位的载钧聚积已久的仇恨终于全面爆发。当时整个北京都被一件爆炸式的
      新闻所震惊,城西太平湖荣亲王府新孀的太清夫人和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均为太清
      所出),突然在一个早晨被长子载贝勒和婆婆绵亿夫人宣布从此逐出家门,史称
      “太清家难”。直到龚自珍暴毙丹阳后的一八四一年年底,才被勉强允许重回王府
      居住。一个多年以来一直养尊处优的女人,现在突然要以寡妇的身份面对生活与社
      会,并且还携带着四个未成年的儿女。其间的艰难困顿与委曲愤懑,我们完全可以
      在《天游阁诗》卷五的那些长题中读到详尽的描写。在义兄许滇生及容斋亲王等朋
      友的帮助下,她剥下身上首饰送进当铺,在距太平湖不远的城西养马营附近赁屋暂
      住,度日如年。那段时间里龚自珍的日子自然也好不了多少。由于当时已能明显感
      到来自载钧辈的威胁与敌意,他终于被迫放弃对北京的恋栈,打算以调动工作的方
      式,体面地离开。一个被他认为有能力帮助自己的朋友是奉旨即将前往广东禁烟的
      湖广总督林则徐。但林在采纳他那篇有名的《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中所提出的
      禁烟方略后,对他相托的想同去广州一事却支支吾吾,虚与委蛇,以一句“弟非敢
      阻止旌旗之南,而事势有难言者”轻轻挡之门外。说起来,这是龚一生中犯下的又
      一次政治幼稚病。想想看,其时正深受道光器重的林,又怎肯因一个所谓的诗人朋
      友得罪皇帝的亲戚?这个道理应该很容易理解──  当然,除了龚本人以外。 
      
          十一
      
          坚冰封冻的太平湖再次像一面真实的镜子映照出爱情苍桑而幽怨的面容。这是
      公元一八三八年的冬天。我们文章里的三个主要人物在历经多年的坎坷与劫难以后,
      都毫无例外地已经屈服于现实巨大的魔力。其中太素躺在荣邸南谷别墅自己生前选
      定的墓地里,再也不能吟风弄月和呵护他心爱的妻子了。顾太清在贫屋中含苦茹辛,
      独力抚养四个子女,同时不废吟咏。而龚自珍一会儿打算出家,一会儿又想去他位
      于昆山玉峰的羽琌山馆隐居。后来,他开始频频出入于赌场与歌楼,幻想能在世俗
      的欢乐中彻底忘却精神的苦痛。再后来,几乎源于一种因过度绝望而产生的勇气和
      冲动,他私下里可能与顾讨论过婚嫁一事。这里头既有多年来私心相慕的痴情,也
      有对孤儿寡母不幸身世的同情与怜惜。说起来,也正是因为他不拘小节的疏狂行止,
      最终造成了这个杰出而美丽的女人眼下的这种尴尬境地。他将自己的想法商诸朋友
      圈中,但有证据表明这一秘密可能再度为人出卖,并促使太平湖荣邸的新主人和他
      的家族在暴怒之余,终于对内心谋划已久的一个尚有几分踌躇的计划痛下了决心。
      于是,几天后的一个黄昏,一匹快马突然鬃毛飞扬疾奔过太平湖初春风凄雨迷的薄
      暮,将一封密密封讫的信札和一束丁香递交到正在上斜街的家中欲振无翅,埋头礼
      佛的龚的手里。他当场打开一看,神色大变。再后来,大约就是我们前面看到过的
      那个刀光戟影、杀机四伏的一八三九年的春天了。
      
          二○○○年七月写于暑热之中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