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的李白(1)
      
          在采石矶太白楼头把酒看栏外的长江依稀是一派典型的盛唐诗歌景象:开阔的
      视野,雄壮的气韵,平稳而有内在节奏的流动速度,而这三样东西正是构成一个杰
      出艺术品所不可或缺的部件。尽管长江沿岸赏心悦目的登临处不少,但采石矶的江
      山如画在文化上的位置一向得天独厚。诗人李白当年选择这儿跳下去从而结束他富
      有传奇色彩的一生可能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至今他的躯体与思想尚安睡在距此不远
      的一抔寂寞黄土之中。尤其是在暮雨潇潇的残春或深秋的黄昏,惊涛在故垒西边拍
      击出苏东坡词中那种铁绰铜琵的声音,而江心的点点帆叶仿佛被历史的大风拂乱的
      正史或野史的残篇断章——讲述时间与沧桑——既深沉又凝重。在这样的时刻如果
      你刚巧有兴致在那里凭栏怀古,你会觉得卷起千堆雪的浪花与你的思想形体是如此
      相象,而浩荡的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江水此刻则仿佛正从你的胸中流过。
      
          公元一七七一年,几乎出于同样的偶然因素,一大帮文人雅士在这里的一次浪
      漫集会,至今尚被认为是安徽文化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事件之一。在那一年春天的上
      已佳日,洪稚存、黄仲则、孙星衍,还有汪容甫和杨荔裳,这些清代文学史和学术
      史上名头响当当的人物,在时任安徽学政——文化教育厅长——朱筠的发起下,假
      座太白楼头举办规模浩大的诗酒文会。由于与会者的长长名单不仅囊括了该省的名
      士宿儒,更有正好来当涂参加当年春季会试的全省各州县的青年才俊,其盛况空前
      的情景应该不难想象。有关这次诗会的详尽情况以及天才诗人黄仲则如何技压群雄,
      一举成名,以至被誉为“清朝的李白”的整个出镜经过,在后来现代作家郁达夫的
      著名小说《采石矶》里应该有着生动的叙述。其中学政大人磨墨、侍从摊轴等明显
      模仿李白当年初入皇廷派头的细节恐怕出自郁的自撰,至少在记录此事的文献中很
      难查到明确出处。不过黄的《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一诗在与会群贤中引
      起的轰动以及诗坛权威人士的酷评却全然有史可稽。无论黄后来的座师王昶的《黄
      仲则墓志铭》,还是乾隆名士吴兰修的《黄仲则小传》等均不吝笔墨描写了他当时
      “年最少,著白袷立楼前,顷刻数百言,遍视坐客,客为之辍笔”,和朱笥河学政
      见诗后惊叹“黄君真神仙中人也”等出风头场面。何况那时他的年龄才二十三岁,
      与他的同学兼良友洪稚存同在朱的官署中担任秘书工作。因性情落落寡合加上恃才
      傲物的才子恶习,以至与衙门里的同事时常搞得关系紧张。每逢这种关键时刻,作
      为他一生利益自始至终的主动维护者,洪的厚道、谦恭在大多情况下总是起到了某
      种调停与缓冲的作用。有关这一点我们后面还要着重提到。
      
          黄清代中期“乾隆六十年来第一人”的盛名,与他一生贫病潦倒的身世所形成
      的那种触目惊心的对比,一直是令后世文人唏嘘感慨,为之痛心疾首的一件恨事。
      这大约也是自感怀才不遇的郁达夫情有独钟的更为内在的原因。郭沫若当年也说郁
      写《采石矶》纯属某种“夫子自道”。就一般而论,让一个天才诗人同时又是交际
      大师和弄钱好手当然所望过奢,这不仅因为艺术与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是两回事情,
      更要命的是才华的拥有者在通常情况下都会据此向社会索取某种报偿——比如说,
      官职或财富,或者两者都要。但假设有人能从更高的境界——社会普通一员的角度
      ——来认识自己,并尽可能在现实生活中保持谦逊与低调,想象中应该还是可以做
      到的。而黄乐于扮演的正是自屈原、杨修、嵇康,到李白、徐渭的那种恃才倨傲、
      愤世佯狂的夸张角色。一个让人永远无法回避的参照物是他的朋友洪稚存。同样的
      出身低贱,同样的才华横溢而屡试不第,但两人在世俗形象的定位上却大相径庭。
      洪谨小慎微,修身养性,待人温良礼让,在遭受多次功名失败后勤学不倦,终于以
      庚戌科榜眼的风光一举成名,官居翰林院编修,一度还担任过皇子的老师。嘉庆初
      年由于犯颜直谏流放伊犁,后以皇帝公开下罪己诏承认错误的结局赐还复职,从而
      成为清史上受人敬仰的名臣和经学大师。黄则自怨自艾,疏狂放浪,坚持以“遗弃”
      和“蔑视”的方式处理个人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尽管一生中不乏文坛名公和朝中大
      佬的推许与赏识,包括对其作品的揄扬以及经济上的资助,却始终深溺在诗酒放纵
      与牢骚不平的名士怪圈里无力自拔。由于两人的过命交情一直被认为是清代历史上
      的经典与佳话,如此殊异而又耐人寻味的文本,简直让人无法不对隐藏在这背后的
      某些有意思的东西深感兴趣。同时,在同时代人的赠诗里,黄的杰出诗才又曾有太
      阳之誉。假设这个比喻成立,我想我们是否有理由将他后来的不幸结局看成是两种
      物理条件相互作用的结果——外力的挤压与内部黑子的爆炸——但愿我持这样的苛
      论不至于惊扰已在地下沉睡两百一十八年之久的古人。
      
      
      
          如果将场景从太白楼头的诗酒狂欢移到五百公里外江阴小城的旅舍孤灯,而且
      时光也同时往前倒溯五年,那时黄作为科举场上又一跃跃欲试者正在当地一家廉价
      客栈里发狠苦读。三更灯火五更鸡,废寝忘食,卧薪尝胆,怎么形容也不过份。因
      为这毕竟是那个时代有志之士实现生平理想最原始的途径,尤其对黄这样出身贫寒
      的市民阶层子弟来说更是如此。此前他已顺利通过县里的童子试,并以第一名的优
      异成绩得到常州知府潘君恂、武进知县王祖肃的器重与嘉奖。当然,这样的荣誉对
      几年后扬名天下,朝中名公贵戚争相结纳的黄来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当
      时也确实令这位十七岁的少年新进很得意了一阵子。黄的计划是以同样的成绩通过
      郡试,正式取得庠生资格,那么日后的青云直上、仕途通达似乎也就有了一个良好
      而坚实的起点。以黄当时“慕与交者,争就趋君,君或上视不顾”的倨傲与自恃,
      这样的打算当然不至于被认为是什么奢望。有意思的是,他与后来成为他一生至交
      的洪就相识于如上的一次夜间长读——在某日夜间灯火昏昏、书声朗朗之际出于好
      奇相互循声寻访。相同的身世、家境、幼年丧父以及对文学的狂热爱好,很快令两
      位素昧平生的贫民知识分子一见如故,并从此相依为命。当时黄因家庭反对尚未习
      诗,洪行前偶然塞在行囊里的一册汉魏乐府不免令他大开眼界,于是复习功课之余
      两人竞相仿作。仅仅几个月时间,洪就坦然承认黄作无论诗艺及意境均已在自己之
      上。这是一个信号,也是本文的一个关键。在此后两人长达一生的友情关系中,我
      们将发现洪一直处于被动和从属的地位。尽管他的年龄较黄要大上四岁,却令人奇
      怪地甘愿对黄惟命是从,这与一个世纪后兰波与魏尔伦在伦敦的那段交往多少有些
      相似。唯一可能的解释只能是黄的天才和傲慢对他的神奇的征服力。这也就是说,
      令洪俯首称臣的并非黄的精神人格,而是艺术上的天赋与高度。了解这一点相信对
      我们认识两人一生的过命交情至关重要。     
      
          次年初春他们再度聚首,形影不离,不过地点已换在了由地方名士、经学家邵
      齐焘主持的常州龙城书院。作为一名资深学者和从前的翰林院编修,邵退隐以后一
      直热心于讲经授道,以培养和举荐地方才俊为己任,其身份地位略相当于现在地市
      一级的文联主席。而洪与黄的勃勃才气和风雅吐属也很快令他们在众多学生中脱颖
      而出,成为邵在公开场合乐于向他人主动言及,并引以为傲的一个不倦话题。邵同
      时也是第一个发现在黄的天才光芒里潜伏着某种危险阴影的人。在他现存与黄酬答
      的七首诗中,几乎都暗蕴指谬摘疵之旨。细玩词意似可明显看出,当时的黄极欲以
      诗词动公卿,扬名立万,事业上走的是李白当年那样的偏锋一路。这不免令一向主
      张以文学作修身养性之用的邵深感忧虑。从《劝学一首赠黄生汉镛》里“得失亦区
      区,何时成忿怒”的苦心劝解到《和汉镛对境行》中“轻狂慎戒少年行,沈静更于
      养病宜”的直陈其非,一个语重心长的前辈形象跃然纸上。以黄的孤傲与大牌脾气,
      这样直言不讳的批评恐怕很难听得进去。此后他的身影于是频频出现在祖国的大好
      河山之间——以谒造名贤、拜访座师等各种世俗名目。游山玩水,乐不思蜀。当他
      得知嘉兴的著名学者郑虎文、湖南按察使王太岳等均系邵同榜好友,又央求邵分别
      修书代为引荐。“郑太史、王廉吏皆以国士待之。”(洪稚存《黄君行状》)尤其
      值得提到的是后者,除了日日酒宴相待,更是“每有所作,必持质黄秀才定可否”
      (左辅《黄县丞状》),简直是将这位二十出头的诗坛新秀当老师看待了。湖南向
      为诗国胜地,汩罗湘灵,水悲风郁,这使逗留那里近一年的黄从思想到艺术都受益
      匪浅。“自湖南归,诗益奇肆,见者以为谪仙人复出矣。”(同上)清朝的李白至
      此好象开始在诗坛上正式亮相。两年后朱笥河太白楼头黄吟毕掷笔那一瞬间“望之
      若神仙中人”的美誉,确实就象是当年贺知章在长安酒家初遇李白时所发出的“真
      谪仙人也”那一声惊叹的另外一个版本。
      
          当黄仲则于一七六八年——一七七○年间在名山大川间浪游,意态萧闲,行万
      里路之时,洪稚存一直寄居阳湖亲戚家奉母尽孝,挣钱养家,孜孜不倦读万卷书,
      同时致力于经籍金石的研究与考订。常州向为清代历史上大大有名的乾嘉学派的开
      山之地,一大批经学名家如孙星衍、翁方纲、汪容甫、朱筠等均与这里渊源颇深,
      一时间犹如星斗灿烂,竟相辉映。洪后来终能自成体系跻身一流大师行列,与孙、
      翁齐名并史称经史江左三大家。这样的荣誉在旁人看来自然风光无限,但只要读一
      读几年后他在京师所绘的带有自传性质的《机声灯影图》上的名人题咏,比如“读
      勤母心喜,读倦母心悲”“楼风刮灯灯一粟,书声机声互相逐”这样的句子,就会
      知道“业精于勤”在任何时代都不是一句空话。
      
          从后来发生的事实来看,洪、黄二人艺术、性情、生活见解,以及处理人际关
      系的原则等均无多少共同之处。尽管有些书中热衷于以浪漫笔调对他们的友情作出
      夸张描述,但实际上两人的关系微妙、被动、热情高涨又相互厌弃。对此黄的一个
      经典说法是“颠狂落拓休相笑,各任天机遣世情。”而洪在著名的《与毕侍郎笺》
      中则说得更是直接干脆:“此君平生,与亮吉雅故,惟持论不同”。然而也许正是
      这种相互不以为然又能彼此容让的情感结构,反倒阴差阳错地成全了两人之间近二
      十年的交情。以今天的观点而言,洪一生成就在份量上较黄丝毫也不逊色,但在当
      初的实际交往中却摧眉折腰,整个一个谦卑、低调、息事宁人的老大哥形象。上海
      古籍版的《两当轩集》收录有黄存世唯一的一封致洪的书札,看看文中那种“欲足
      下深心阅之,求其用意不用字……更欲足下多读前人诗,于庸庸无奇者,思其何以
      得传”的狂妄口气,完全是拿后者当学生来教训的。还有一件事,黄当初在邵门下
      求学时呈献于邵的大量诗作,在邵死后不久出版的那本《悔存斋集》里却一首也没保
      留下来。而仅就邵文集里提到具体诗题的就有七八首之多。有一次邵偶然与黄提起
      自己从前的一次游历,黄当夜就写出新作《长句述邵叔宀衡山旧游》拿来投献。另
      外黄在诗集自叙里说自己当年“苦吟无师”,邵对他如何有知遇之恩,“遂守弗去,
      三年,公卒,盖无有知之者,乃为浪游”。而文中提到的这三年事实上正是他一生
      中感觉最为良好的浪游时期。更何况邵甚至在与他相识次年就已黯然与世长辞。当
      然这么说并不表示我对黄有什么偏见与不满。我的想法仅仅是:当我们描述一个人
      并试图对他的整体形象作出评判,某些为人忽略的细节有时确实可以帮助我们更深
      入地抵达完美与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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