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自述(4)
      
          六我回到了苏州,这是第二年七月的上旬。仿佛缘于某种默契,芸对于我挥霍
      货款、纵情寻欢一事不置一词。相反,她对徐秀峰新娶的广东美人却相当感兴趣,
      并坚持让徐带来给她看一看。事后的评价是“美则美矣,韵犹未也”,这几个字由
      女儿青君写在包中药的黄裱纸上,倒也有棱有骨,工整可观——这当然是芸的功劳,
      几年来孩子们一直在她的严厉督导下读书和写字。期间父亲对芸的态度突然有了明
      显好转恐怕也正与此有关。尤其令我们感动的是他老人家甚至亲自上萧爽楼来相请,
      将我们重新接回家中居住。与此同时出于唯一当官的好友石韫玉的力荐我很快也有
      了一份工作——重操游幕旧业——不过地点换成了青浦。生活的轮子在经历了脱轨、
      震颤以及左右摆动后,似乎又慢慢开始回复到原先的平静——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
      这样的。如果不是后来憨园事件所引发的强烈地震,故事的结局完全可能就是另外
      一个样子。
      
          在打算动手写出发生在公元一七九六年的那个荒唐事件以前,我必须先让自己
      重温几遍《警世通言》里的卖油郎传奇。一个贩夫走卒看上一位珠绕翠拥的名妓,
      并发誓要将她弄到手。虽然历经磨难坎坷最终他得到了她,但这仍然只是故事。写
      作它的人是我的老乡苏州人冯梦龙。观前街的书铺里有他的绣像——一个微笑的和
      蔼的老头。好几次当我目不转睛看着他,叠合在视线中的却是芸挣扎着想要飞翔的
      姿容。她象什么呢——一个仅凭黑暗生活的梦游者?一只生下来就被剪去翅膀的天
      鹅?一团大风中央微弱的火焰?以及,一杆堂吉诃德那样奋勇与风车作战的可笑的
      长矛?
      
          她用尽她的一生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从婚前到婚后,聪明的小脑袋里满是开创
      新生活的梦想。令我羞惭并自责的是,每次在她需要她丈夫的肩膀和力量的关键时
      刻,他却从来不在那儿。在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些岁月里,我既不曾主动关心她的精
      神世界,也无力将她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解救出来。事实上这么多年来作为一个思
      想前卫者她一直是在孤军作战,跟社会、家庭、世俗、时尚、道德观念、孔孟礼教,
      或许还要加上自己的卑贱出身和毫无生气的乏味的婚姻。即使后来扬州郊外那场命
      运的大雪将她的一生覆盖,她的手臂依然挣扎着想要伸起,保持飞翔的姿势,孤独
      而悲壮——象莱蒙托夫《帆》一诗中所反复吟咏过的那个令人震颤的意象一样。
      
          七
      
          描写憨园的故事必须回到苏州,而且首先要与诗歌和一个叫张闲憨的朋友有关。
      此人作为憨园养母——寓居吴地的浙中名妓温冷香的多年相好,在一次虎丘之行的
      途中曾建议我顺道前去拜访一下。地点就在半塘附近临水的一座僻静宅院。此前他
      手携温的得意之作《咏柳絮》四律前来索和,我见一个娱乐界人士能写成这样也算
      难能可贵,一时技痒答应了下来。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她离绪更缠绵”之句,
      据说曾令温激赏不已。事情的由与背景大概就这么个样子。而且见面以后我们这位
      传闻中色艺冠群的美人的姿容在我看来也颇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之感。唯一让人感
      觉不虚此行的是她的女儿(后来她奉命陪同我们游玩),清纯中不乏性感,而且目
      光也相当大胆。但我即使狂妄到将自己看作是清朝的李白,也绝对不敢在身无分文、
      穷愁潦倒的情况下对一个中产阶级人家的女儿产生什么非份之想。真的,如果不是
      那天刚巧家母也正带着家人秋游虎丘,以至在中途相遇,故事发生到这里应该已经
      结束。
      
          我至今清楚记得芸与憨园初次相遇时的情景,包括每一个细节——虽然回忆这
      些事后只能令我倍感心伤。当时两条游舫同泊在半塘西岸的柳荫之中。憨园出于礼
      貌执意要过舟叩见我的母亲,就在拜罢起身朝舱外走的一瞬间她的目光与芸相遇,
      并久久停留。好多年后张闲憨依然声称敢与任何人打赌,说当时他在空气中确实嗅
      到了“耀眼的火药的气味”。新的也更精彩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两人当即扔下众
      人不管,双双携手去虎丘绝顶千顷云盘桓了一个下午,傍晚在野芳滨吃饭时也杯来
      盏去,彼此都表现得有些失态。回去的时候芸甚至提出让她与憨园共舟,而我和张
      改乘母亲的大舫,并最终强迫我接受了这一方案。可以想象我当时的灰头土脸形象
      与尴尬身份,也就是说,既妒火中烧,在船上其他人面前则又被迫充当了她的秘密
      恋情保护人的角色。是的,新的也更危险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我相信自己从一开
      始已经看到它的结局。而我没有试图去加以阻止是因为没有什么可以为我所阻止:
      那个勉强做了两年好妻子的芸已经再度从相夫课子的生活表层消失,现在在那条远
      远落在我们后面,且灯火幽暗、寂静无声的船上的已经是另外一个陈芸。
      
      
      
          第二天中午憨园出现在我们家中,两人喁喁密语,情好欢洽。几天以后又正式
      啮臂结盟,拜为姐妹。芸最心爱的一只翡翠钏子作为某种定情信物,也早已堂而皇
      之出现在憨园的玉臂上,这些应该都并不让我感到意外,包括她对外声称所有的这
      些努力全都是为了我——让憨园成为我的侍妾。也就是说,我才是这出颇有黑色幽
      默风格的剧中的真正主角,而她不过在其中饰演了红娘的角色。应该说明的是这种
      遮人耳目的伎俩她并非初次使用,当年与素云、兰官情好交往时打的也正是我的招
      牌。仅仅出于对来之不易的家庭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唯恐受到破坏的担忧,在一次
      酒后我曾借着醉意与她开玩笑,我问她“你到底打算演的什么戏?恐怕不是董解元
      的《西厢记》,而是李笠翁的《怜香伴》(此剧系著名女性同性恋题材)吧!”尽
      管事先已有思想准备,但她坦然回答“是的”时的天真语调,还有说话时脸上的灿
      烂笑容还是让我相当吃惊。这是怎样真实而又胆大妄为的一个女人啊,她完全应该
      享有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国籍,而让她生活在十八世纪末的中国小城,可以说
      一开始就注定是一个悲剧。
      
          随着恋情的发展,芸与憨园不计后果的罗曼史也从秘密状态逐渐演为半公开。
      细心的朋友与家人开始发现,尽管客人作为我的女朋友,每次来后我却总是毫无例
      外地被请出门外。公众场合偶尔忘情时两人的神色也难免让人有些生疑。在接受同
      性相爱事实的文明时代远未到来之前,这样暧昧的事情确实在很长时间内成为全家
      精神上的重负。好在我的全力遮掩在其中起到了一些作用。父亲在半年中已接连三
      次在他的书房内向我盘问。他投注于我脸上的目光犹如冰雪一样寒冷,而他下巴的
      美髯却因恐惧而不间断地微颤。
      
          芸憨畸恋的最终结局以失败而告终。温冷香几乎从一开始就对两人的交往持强
      烈反对态度,正好一位洋货巨商此时愿意拿出一大笔钱来梳栊她的女儿,而憨园本
      人对此则全然没了主张——这就是故事差不多可以预料的令人扫兴的结尾。可以想
      象这次失恋从精神到肉体所施于芸的毁灭性打击,如同时下流行小说《红楼梦》里
      得悉宝玉婚娶消息时的黛玉——既使她的自尊受到深深伤害,也摧残了她原本就十
      分脆弱的身体。此后八年她的生活基本上是以一个病人的身份在床上度过的。在那
      些无语泪流的黄昏和深夜的狂梦中,她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她怎么会是这样
      的人啊”“她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啊!”
      
          几乎在这以后不久,父母对我们最后摊牌的时刻也终于到来了。我们被勒令三
      天以内从家里搬出去,理由是我擅自为人作保,债主追讨上门,但更内在的原因当
      然是因为芸的丑闻。当时这件事情闹得如此之大,以至亲戚朋友中无一人肯收留我
      们,包括素有豪侠之名,并曾为我们的落魄提供过庇护的故人鲁半舫。作为唯一的
      选择是芸远在无锡乡下的一个姓华的闺中女友。考虑到一家四口寄人篱下不易,临
      行前又不得不对十四岁的女儿和十二岁的儿子作了近乎残忍的处置:童养媳和贸易
      商行学徒,这就是他们各自的悲惨命运。所幸此后不久有朋友帮我在扬州找到了工
      作,接着芸也很快赶来相会。眼看着生活几经重创好不容易又恢复了一些生气,但
      我任职的国税局突然裁员一下就令梦想中的一切全部化为乌有。与此同时芸的肺结
      核也严重发作。在扬州冬天的风雪中我们一边默诵“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古诗,一
      边相互抱头大哭的情景,每次想来都令人心如刀割。仿佛两个不幸的生活落水者互
      相抓住对方的身体想要尽量往上托举——最终,如前面已经叙述过的那样,她沉了
      下去,而我侥幸浮了上来。
      
          八
      
          现在是公元一八○八年的深秋。在四川省著名的潼川书院和北京皇家翰林院供
      外省文官暂居的客寓里,为写作这篇私人性质的回忆录一连数月我沉浸在对往事的
      追忆与内省中。秋风透过垂帘拂动我微斑的鬓发。在一傍伺砚添香的侍妾系我的好
      友兼上司,即将出任山东按察使的石大人石韫玉所赠——此前我一直单身独居,并
      在他和其它朋友的提携下混迹于商场与政界。前不久甚至还有机会风风光光跟随赵
      介山大使公费出国观光。后来世界书局版王均卿的所谓《浮生六记》足本将我出使
      琉球一事谬考为在无锡华家寄居期间,除了时间上和经济状况的描写上都与全书相
      悖以外,更为可恶的是后两记的文字也纯属此老托名伪撰。当然我不打算对这个沽
      名钓誉的吴兴皮货商人提起著作权诉讼。真的,一个人连妻子是秘密同性恋者的事
      实也忍受了,还有什么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何况我饱经沧桑的心灵早已厌于红尘纷
      争。在那里芸的遗容一直象石头压得我透不过气。如果说我对生活与女人还有什么
      兴趣,那也不过是我们崇尚自由精神和开放思想的人生主题曲的一个苍白的尾声…
      …
      
          芸是我一生中最爱的女人,我相信一直到死我都会这么说。尽管婚姻中期一段
      时间互有猜疑与妒忌,但在精神上我们始终相依为命。象那个时代所有封建家庭中
      的长子一样,有一种致命的矛盾永难解开,那就是在屈从父母与呵护娇妻之间感情
      天平上的身不由己。而我在这方面应该说做得尤为糟糕。如果我具有袁枚的才情与
      石韫玉的仕途通达,相信事情也许就不会弄成后来这种样子。为了这一点,几年来
      在内心我一直无法宽恕自己。
      
          生活在两百年后的文明时代是多么教人羡慕!人们可以在中学教室或生日派对
      上自由相爱,也能随便上商店购买自慰器和进行变性手术。有芸这样癖好的女人在
      荷兰和比利时听说甚至还可以公开登记结婚。这使我在勉强写完本书的第四章后,
      颇觉意兴阑珊。并最终丧失了将它们全部完成的力量与信心。在京城皇家宾馆御烟
      沉沉的夜色之中,我茫然面对眼前的文字,举棋不定,审视并怀疑它们是否真的具
      有存在的必要。事实上几个小时以前我的感情已经将它们撕成碎片,以至我的理智
      尽了很大的努力才把它们重新拼凑起来。
      
          二○○一年三月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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