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村事略(2)
      
          会元榜眼“天才”与“少年得意”是描述吴梅村年轻时代的关键词。他个人在
      有关早年生活的回忆中也曾真假难辨地感慨自己“不意年逾二十,遂掇大魁,福过
      其份,实切惊栗”。尽管他的亲友与政治同志们一直以来对他深怀期许,但当太仓
      乡贤吴禹玉的儿子于崇祯三年中举,崇祯四年春会试第一,秋殿试获一甲第二名—
      —也即俗谓榜眼的捷音后来真的遍传家乡吴中时,相信很多人仍然是将这一消息当
      作某种科举神话来看待的。更何况那时他的年龄才不过二十出头。同时,他的恩师
      张西铭与他同榜登弟,且名次被他拉下很多的事实,也使那些试图从其它角度解释
      他的走运的人打消了念头。在北京,他由十年后在煤山吊死的皇帝亲自授于翰林院
      编修的职位。尤其是半年后奉旨完婚,给假归娶的风光,更是将他的知名度与世俗
      荣耀推向了高潮。当然,熟知那段史实的历史学家也许并不这么看。中国古代的科
      举制度就性质而言固然与现代的博彩业如出一辙,但在宿命论的表象下面,如果仔
      细加以观察,就会发现仍然有一只权力的黑手在暗中进行操纵。比如明史专家谢国
      祯先生想必就很乐意告诉你,吴当年令人眼热的富贵功名,说到底不过是当时甚嚣
      尘上的东林、乌程两大利益集团权力斗争的产物。首先与东林一派渊源颇深的首相
      周延儒有意收揽天下才学之士引为已援是一个原因,其次主考官李继贞刚巧与吴家
      又是世交,“祖竹台公与先君子为笔砚交,白首相欢。其父禹玉受业于余。余子又
      受业于禹玉,盖三世通家矣!”(李继贞《萍槎年谱》)他们的做法是“密嘱诸公
      分房于呈卷之前取中式封号窃相窥视……伟业由此得冠多士”。(陆世仪《复社纪
      略》,下引同)这事后来被乌程党暗中侦知后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东阁大学士温体
      仁当即指使手下薛国观向朝廷告发,复又鼓动御史袁鲸具疏参论。双方最终的一个
      妥协方案是将试卷进呈御览。好在吴的文章写得确实不错,“庄烈帝指其卷曰‘正
      大博雅,足式诡靡’”,这桩讼案才算有了阶段性的了结。
      
          几年以前,当吴还在张溥门下“相率为通今博古之学”时,可能已经意识到自
      己的未来将不可避免地与政治联系在一起。复社成立以后的四年在年谱里又无一事
      可叙,不妨视作他个人有意低调处理与他老师之间关系的一种努力。尽管其时他的
      诗文已渐露大家风范,但朝野舆论将他看成张的衣钵传人,以及张一手创造的奇迹
      的印象似乎已很难有什么改变。次年夏天他的老师告假归里,数以千计的学子从全
      国各地赶来投拜门下,打算争做吴梅村第二,以至整座镇子都被挤得水泄不通的疯
      狂场面,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而对于吴梅村本人来说,更为麻烦的问题恐怕还在
      于他的老师自己在公开场合通常也这么宣称。也许在张看来,既然在他的指点下吴
      只花数元钱就一连中了几个百万大奖,那他理所当然就有资格在一定程度上行使对
      这笔巨款的支配权。考虑到仕途之初就附丽在体的这种尴尬与被动,相信对我们理
      解吴临终前的那些沉痛哀绝的陈辞会有很大的帮助。
      
          政治明星
      
          在谈论过一个传统文人和一个新派政治家由于偶然结识被不由分说捆绑一起的
      种种无奈以后,这个故事非但不可能就此结束,并且当年晚些时候很快就在北京初
      冬的寒风里出现了新的高潮与情节。在天桂余香尚未散尽的翰林院,吴作为张政治
      棋盘上占尽先机的一颗棋子,没过几天风光日子,就被他的老师强派以结党营私的
      罪名弹劾东林党的政治死敌温体仁——一个老奸巨滑的湖州人,在某些场合还被形
      容为明代的秦桧------这一举措从表面看自有其大义凛然的理由,实际上则完全出
      于党同伐异的集团私利。这对其时刚在政坛崭露头角的吴应该是个严峻的考验,如
      果他答应这样做,就意味着必须将自己的大好前程与温可能会受到的处分放上同一
      天平的两端——而且是在事先没有任何取胜把握的前提下。但他后来自以为聪明使
      出的改由弹劾温的手下蔡奕琛这峰回路转的一招,既不见好于他的党内同志,反过
      来,在乌程党的政敌名单上,新科榜眼吴伟业的大名只怕仍然无法幸免。师命既难
      违逆,权臣又复可惧,在这样尴尬、复杂的现实形势面前,为了不至于让自己在党
      争之祸中陷得更深并争取能有一个体面的借口,提前结婚,乞假归里,以退为进,
      也就成为当时情况下唯一可行的途径。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这么做不无高明之处,
      几个月后吴人陆文声在温直接授意下反噬复社倡乱,吴因不在京师得以稍避其祸就
      是一个例子。
      
          而在政界与权力斗争之外,骑在高头大马上,披红挂彩,衙役开道的吴于当年
      年底刚一进入苏州境内,立刻在当地绅民与旧日同学中成为万人争睹的颇具传奇色
      彩的英雄。两年前青灯茧窗、孜孜苦读的一介寒士,现在一跃而为天下知名的朝廷
      新宠,这是怎样让人感慨且不可思议的事情。更何况此行还有奉旨完婚、名人捧场、
      豪绅巨贾争相结交这样的热点可供炒作。一切看来完全符合原先设计中想要达到的
      效果:当吴带醉的身体终于在喜气洋洋的洞房花烛间消失,而且一进去就是几年没
      有出来。这以后他的京城同僚、朋党、政敌甚至皇帝本人眼中的吴梅村,也就很快
      由咄咄逼人的政坛黑马,转为一个温柔乡里英气销尽的世俗公子哥儿形象——迷恋
      床笫,纵情声色。而没有人会想到,这是一个圈套。对于当时急欲从身不由已的政
      治聚焦中脱身自保的吴来说,这样的角色完全出于他自己的精心策划与刻意扮演。
      
      
      
          四年以后吴突然重返京师,官复原职,其时距一向令他惧怕、权势熏天的首相
      温体仁的下台仅只剩下最后几个月的时间。选定这个契机当然不可能出于偶然。考
      虑到当时温已明显失宠,朝廷的人事格局即将发生重大变动。在这种情况下,与其
      在家运筹帏幄,决胜千里,呆在皇帝身边静观其变、伺机而动显然是更为明智的选
      择。在我个人的阅读记忆中,这也是第一次对吴的政治机心有所察觉,并留下深刻
      的印象。但一个视线外的人物张至发的意外崛起,取代温而任首相,不仅令朝野人
      士大跌眼镜,对吴个人来说,更是感到深深的失望。虽然他当年秋天出任湖广主试
      以及稍后的东宫讲读官一职,总算将他的官衔从七品弄成了五品。但相比于胸中的
      济世才志,这样的闲官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几个月后突然发生的吴上疏痛劾政府
      张首相,次年又与同年杨士骢(即《桃花扇》里的一个暧昧人物杨龙友的原型)联
      手,对吏部尚书田惟嘉、太仆寺卿史□(上范下土)等温派传人发起攻击这些惊人
      之举,一直因其耀眼的道德姿态被史学界认为是“风裁整峻”,“直声动朝右”。
      而其中明显夹杂的朋党利益与个人忿恼,则几乎完全被忽略了。以吴素来有名的谨
      小慎微,行此形同拼命之策,可见其内心的愤懑与绝望已到了何等的程度。尽管如
      此,他的这种不计后果的自我炒作实际并没有取得多少效果,其中田惟嘉虽因不法
      情事确凿受到降职处分,张与史却纹丝不动,依然故我。尤其令他感到失望的是事
      后对所谓“尽忠”“直谏”的封赏与酬谢——南京国子监司业——个同样无所事事
      的闲官。因此,我们这位近四百年前的中纪委干部、廉政风暴的发动者上任以后无
      精打采,“登朝一月归”,决定再次回到家乡太仓韬光养晦,等待时机,这样的安
      排应该并不怎么出乎我们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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