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松雪斋到鸥波亭(6)
      
          杭州的街道在炎夏中呈现出新旧交替时代所特有的那种混乱肃杀景象。西子湖
      边昔日山外青山楼外楼的繁华盛况固然依稀尚在,但游船上歌妓弦间令闻者心荡的
      吴侬软语中,早已夹进了几分金戈铁马和胡笳羌笛之声。凤凰山上的宏伟宫殿也因
      一个妄人杨琏真迦的肆意毁坏——据称为断宋朝龙脉——从而瓦砾遍地,芟夷芜秽,
      令人无不起铜驼荒草之思。佑圣观到官巷口一带的商业密集区看来也好不了多少。
      沿街的大小酒店门口到处是耀武扬威,且喝得醉熏熏的蒙古人、色目人和番僧。由
      于连年战争引起的供给紧张,物价昂贵,最终导致了通货膨胀的全面爆发。而科举
      制度的废除又使得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普遍感到前程无望,甚至连生计也成了问题,
      于是不得不降尊纡贵混迹风尘,靠在衙门打杂和给瓦子勾栏写曲子聊以度日。其中
      为我们所熟悉的就有马致远、关汉卿、白朴、张养浩等知名文人,这种情况跟今天
      作家、诗人为了赚钱争着给电视台写连续剧倒有几分相似。尽管对元代的文学史来
      说,这倒未尝是件坏事。最近四川的文化大腕魏明伦继余秋雨、余光中之后在长沙
      岳麓书院开讲,试图以他个人发明的术语“编剧主将制”界定此一时期的特殊创作
      现象,指的应该就是这帮穷愁潦倒的才子对于中国戏剧的杰出贡献。
      
          与此相反,对于同一城市里以识时务者自居的那一批人,时代为他们提供的却
      是截然不同的命运与机缘。首先,在山水绝秀的西湖沿岸有一幢别墅,是这些人的
      一个共同标志。富裕的家产,差强人意的官职,不菲的俸入。当然还应加上宅中收
      藏品的数量以及书画或文学上的赫赫声名。其次座落在葛岭附近的新派隐士鲜于伯
      机的霜鹤堂,也是衡量当时文人社会地位的一个有意思的观察点。元成宗大德二年
      二月二十三日当此轩落成之际,几乎江浙行省辖内所有跟文艺能沾上点边的官僚政
      客、名公大儒均摩肩接踵来此庆贺。作为主人对来宾除酒宴外的盛情款待,是一卷
      新弄到手的北宋郭熙《雪霁江行图》真迹和由郭天锡收藏的王右军《思想帖》残本。
      在事后由他们中的皎皎者赵孟頫主笔的题款中,还保存了一份珍贵的与会主要人物
      的名单。“大德二年二月念三日,霍肃清臣,周密公瑾,郭天锡佑之,张伯淳师道,
      廉希贡端甫,马昫德昌,乔篑成仲山,杨肯堂子构,李衎仲宾,王芝子庆,赵孟頫
      子昂,邓文原善之,集鲜于伯机池上。佑之出右军《思想帖》真迹,有龙跳天门、
      虎卧凤阁之势,观者无不咨嗟叹赏,神物之难遇也,孟頫书。”(四库本汪珂玉《
      珊瑚网》卷一)截止此时,赵的身份应该还是象他自己说的所谓厌官思隐的急流勇
      退者。一个月后他甚至又满怀虔诚之情精绘了一帧陶渊明像,同时在爱姬管氏刚脱
      稿的《梅竹卷》上题下“小径幽然临石砌,斜蹊清雅护苔封。炉香枭枭茶烟好,逸
      兴飘然岂俗同”这样似不食人间烟火的雅句。不过,耐人寻味的是,那时的赵实际
      上已处于政治上又一次飞黄腾达的前夜,象一个老资格的斗牛士再度勇猛上场且已
      将红绸在眼前抖开。由于整个过程都是在绝对保密的前提下进行的,因此,对于他
      绸布后面的面容,以及面容后面的真实思想,我们事前几乎一无所知。
      
          一年后的盛夏,薄暮时分,吴山下森严的江浙行省官署照例在夕照中发出眩目
      的光辉。由于当时正逢大小衙门退堂时刻,省府门前轿舆起降,皂吏喝道,车如流
      水马如龙,一派富贵威赫气象自难描述。这样的场景里如果谁正好看到有一个熟悉
      的气度轩昂的中年男子前拥后呼从里面走出来,那也没有什么好值得大惊小怪的,
      因为这个人就是我们相识已久,相知已深的艺术大师兼资深政治家赵孟頫。在借口
      养病从当初险恶而复杂的庙堂形势中脱身,潇潇洒洒过上几年逍遥的江湖生活以后,
      既为自己胸中久久盘旋不去的济世之梦,同时世祖崩后一度内乱的铁木尔政权逐渐
      稳固,部分恢复新政,以及改江淮行省为江浙行省,并决定将省府从扬州移往杭州
      等重大举措,看来也有足够的理由令他感到深受鼓舞,并毅然决定再度出山。不清
      楚在这次带有突发性质的重返政坛中赵个人意志所占的比例,但至少从他上任后的
      种种表现来看,倒也不像是如当年那样想在仕途上高歌猛进的样子。也许,既不开
      罪朝廷,同时也尽可能满足个人利益,大约就是他为自己设计的最新角色定位吧!
      更何况他坐上的正三品江浙行省儒学提举这把交椅,那可是比当年杭州的风流太守
      苏东坡还要惬意的职务。是啊,让一个人以牺牲个人名誉为代价效忠新朝的人说不
      干就不干了那也实在是太难了。不用说当时有意将其树为宣传典型的元政府不会轻
      易放过他,就是赵自己夙夜扪心,恐怕也会觉得这样做实在有些太不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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