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的面目(6)
      
          在少年皇帝康熙登基的初期,有一种令历史学家值得深思的现象。那时正常运
      转中的国家机器突然出现一种心律紊乱般的恐慌。苏州与湖州由于被确诊为是作为
      主要发病区的左心室与右心室,很快受到包括斧钺刀剑在内的各种医疗器械的强行
      干预。“奏销案”“哭庙案”“庄氏史案”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相继发生,刚尝到
      几年太平盛世甜头的江南士子转瞬间又状如惊弓之鸟。没有比江山的稳固更值得统
      治者关心和重视的事情了——历史学家早就这样告诉过我们。在风尘仆仆的古运河
      两岸,一批批身系囚械被押解进京的缙绅名士就是最生动的说明。衙门开始收缴违
      禁书籍,各省的文教官员奉命即时检查各类自费出版的文稿。我们熟悉的苏州观前
      街两侧铺面气派的大小书局自然也不例外。尽管在不到一年以前,这里尚以全国最
      繁华的图书产销中心著称——此时却门可罗雀。
      
          金圣叹在此期间的不幸遭遇之所以许多年来一直让人同情与惋惜,是因为自始
      至终笼罩在他身上的那种悲剧色彩——作为一场未遂民主运动的无辜的牺牲品。我
      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如果事发当天他不在现场或象余怀、李渔那样生平拥有多位政
      界朋友,那么事情的结果很有可能就是另外一副面目。至少保证他能有机会将评点
      进行到底并带给读书界更多的惊喜。我甚至还设想过他被捕后设法绕过朱将自己的
      冤情直接向名声不错的江浙总督郎廷佐申述,或作为某种权宜之计委人与程商情,
      为自己平日的所谓放肆言行表示悔意,以求得对方宽恕——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可能。
      但现存史料除了提到他初次过堂时因非常奇怪地“呼先帝名”,以至被当场掴了三
      十记耳光外,没有任何资料表明他曾试图为自己的罪名辩驳与开脱。也许在金这样
      深谙佛理的人看来,人世的事情原本就如浮云过眼一样亦真亦幻。“为汲清泉淘钵
      器,恰逢青鸟吃小虫”,事实上在数年前所作后来为周作人誉扬不止的《今春》一
      诗中,我们发现他对人生的谵妄与虚无就曾作过精彩描绘并感慨良多。因此,以一
      种纯粹以身饲虎式的大慈大悲接受命定中的一切,或许有可能帮助我们对他入狱后
      令人困惑的沉默表现作出精神上的解释。
      
          生活在一个由“博学鸿词”(一种破格选拔人才的制度)与“文字狱”交替组
      成的时代里的复杂感受是确实很难向后人描述的。国家的政治制度依然散发出理想
      的魅力,而作为运转机制的文官集团却大多由庸才与贪官组成。知识阶层被允许享
      有包括同性恋、雏妓、结社、做官、声色犬马在内的全部自由。但一旦他们的目光
      试图从四书五经、程朱理学间抬起来,对循环中的现实秩序哪怕提出些微质疑,等
      待他们的很快就将是另外一种命运。金圣叹作为这方面一个不幸被选中的代表,将
      对所有意图不守安分的那部份人起到良好的警示与恐吓的作用——这就是他何以被
      强派为哭庙案主犯处决背后的真正含意。我们以下还将不无凄然地看到,即使在狱
      中,金的待遇也并不象文明社会那样,因他的知名度和政治犯身份奢望有所改善。
      虽然据说精神看上去还不错,但那些年青闹事学生“时当盛夏,流汗积项成膏,腐
      肉满于铁索,其苦有不忍言者”这样的刑罚与虐待,想必他同样也不能幸免。但那
      又怎么样呢?金当然不会对这样的小事在意。谁会相信一个不关心自己生命的人会
      关心自己的身体呢?
      
          据可靠记载金圣叹临终前将事情变局的希望仍然寄托在帝王身上。他刑场豪言
      壮语的另一个版本是“杀头,至痛也,籍没,至惨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不亦异
      乎?若朝廷有赦令,或可免耳,不然,死矣。”(毛祥麟《对山书屋墨余录》卷一)
      从他在案件审理过程中喊叫顺治名字这一细节也可看出,即使到了生命最后一刻,
      他对作为自己读者兼知音的皇帝本人仍然充满感遇之情。一个朝廷的拥戴者最终被
      朝廷作为它的叛逆者处死,看来天底下确实没有比这更大的笑话和讽刺了。正是基
      于这样的戏剧性效果,几天以后,当他在前面提到过的南京三山街的临时刑场被斩
      首,他的妻子默默地将他的头捧在手上,他的儿子、两个女儿哭叫着在人堆寻找着
      他的尸身。在素有火炉之称的这座南方城市夏日明亮的阳光下,他的头颅仿佛一个
      盛放冰火两种极端物质的精美的容器,又像是为现实光线所勾勒的一团浓重、复杂
      的阴影。我们看见上面的须眉与皮肤,半白的鬓发,满脸的血污,与脖子连接部分
      切割后所形成的犹如灿烂花朵般的横截面,眼中的安祥之光,仿佛还在口吐珠玉的
      微笑的嘴唇。我们甚至还看见隐现在他头颅内部的思想的锋芒和智慧的莲座。当然,
      对做为这一切所构成的他一生中的真正面目,尽管观察了很久——非常遗憾——最
      终我们似乎还是没有能够看清。
      
          二○○一年四月苏州—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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