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来信(4)
      
          七假如能够借用电影手法,将眼前这一连串令人不堪的镜头倒回两年以前,当
      袁风风光光出京,躇踌满志地坐上背后壁上挂有“明镜高悬”巨匾的吴县正堂那把
      交椅时,尽管意识到未来繁杂的政事有可能影响自己素常的散漫生活,因此难免怀
      有担忧与畏惧,但总的来说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何况他对自己的才具与能力又是
      那么一向充满信心,以至上任不久后他就不无炫夸地告诉自己的朋友汤显祖:“作
      令无甚难事,但损得一分,便是一分才。彼多事者,非生事即是不及事耳。吴地宿
      称难事,弟以一简持之,颇觉就绪”。同时,在向精神老师李卓吾报告行踪的信中,
      同样也是一派怡然自乐之态,称“作吴令亦颇简易”“令吴无甚难事,无奈近日归
      兴浓何”?其中最令人啼笑皆非的,当然要数与三舅父龚伯敏讨论官场感受的那封
      长札了,信中他先是毫不客气地吹自己“令吴只得个不忙,无他受用”,然后又以
      相当严肃认真的态度推出他所谓的持中之论:“今之称吴令者,见乐而不见苦,故
      每誉过其实。而昔任吴令者,见苦而不见乐,又不免畏过其实。甥意独谬谓不然,
      故虽苦其苦,而亦乐其乐。想尊者闻之,必大有当于心矣”。然而,当这些得意洋
      洋的标榜的余音尚在县署的雕案画栋间回旋,另一个更大也更响亮的声音--- 我前
      述的那种抢天呼地,叫苦不迭的声音--- 已经迅速赶上并重重盖住了它们。就这样,
      在相距不过一两年的时间内,这些书信的作者带给我们一连串不同姿势、音容和风
      采精神的袁中郎,而其中最真实,最可靠的那个,反倒一直在其中隐匿。直到晚年,
      袁对自己在吴县的人生经历尚始终深怀怨恨,在写给他的继任者,后来担任山东曹
      县知县的朋友孟习孔的信中,他除了再次使用自己发明的那个意味深长的比喻“吴
      中犹阱也”( 陷井,阱同井) 外,还再三宽慰对方,自己与他能从这样可怖的政治
      深渊里全身而退,已不失为不幸中之大幸了,因为“聂令( 昆山知县聂云翰) 之去
      任也,疽发于背。江令( 长洲知县江进之) 之去任也,毒攻其胸。不肖与门下幸有
      此身,亦足自快矣,而敢望其余? ”
      
          八.
      
          浙中山水的清幽与天然明丽一向是古代诗文里的不倦话题。从杭州到绍兴、五
      泄,再到曹娥、剡溪两岸的水色岚光,造物的毓秀与神奇以原始的,令人赞赏不迭
      的方式表现出来。何况时间上又适逢莺飞草长,烟雨蒙蒙的江南早春。显然,这是
      一幅与在苏州时险诈庸碌的官场生活所截然不同的风情长卷。对于其时“乍脱官网,
      如游鳞纵壑,倦鸟还山”( 《致朱一龙司理》) 、把妻儿奴婢寄居无锡朋友家中,
      俨然李白第二,怡然出游的袁某人来说,将其间的变化譬之“割尘网,升俗毂,出
      官牢,生佛家”( 《致冯秀才其盛》) 倒也算不上有什么夸张。当时他的行踪大致
      是这样的:万历二十五年初春辞呈获准后即速抵杭州,与相互慕名已久的陶周望、
      陶周臣、汪仲嘉、方子公、虞长孺、虞僧孺等浙江文坛的衮衮诸公惺惺相惜,诗酒
      言欢,并由陶氏兄弟相伴游越,盘桓天目、会稽二月有余。其次溯新安江至徽州,
      饱览黄山,齐云秀色。返途中又在杭州居停,闲游。然后回到无锡探视家眷。又先
      后去南京与扬州两地寻访朋友,行吟啸傲,总共花费了大约一年多时间。将自己纪
      录此次行程的作品定名《解脱集》,显然蕴有对过去生活的厌恶与否定、以及精神
      重生之意。当年秋天当昆山知县聂化南收到袁寄自旅行途中的短札,只见他的旧日
      同僚在信中简直就像是乐疯了:“败却铁网,打破铜枷,走出刀山剑树,跳人清凉
      佛界,快活不可言! 不可言! 投冠数日,愈觉无官之妙。弟已安排头戴青笠,手捉
      牛尾,永作逍遥缠外人矣”。而镇江推官吴化因袁托病辞职期间曾奉命对此进行核
      查,关键时刻帮了不少忙,也算是有功之臣。在他事后收到的信件中,除了一派洋
      洋自得之情同样无法掩饰外,袁还向他透露了一路上的收获与观感:“所可幸者,
      过越,于乱文集中识出徐渭,殆是我朝第一诗人,王( 世贞) 李( 东阳) 为之短气。
      所可恨者,杭州假髻太阔,绍兴搽粉太多,岳坟无十里朱楼,兰亭一破败亭子,袁
      中郎趣高而不饮酒,潘景升爱客而囊无一钱。其它浪游之趣,非笔所能描写,兄见
      帖自当会之”。在信的结尾处,袁甚至还这样豪情万丈地向他夸口:“弟尝谓天下
      有大败兴事三,而破国亡家不与焉( 不在其中) 。山水朋友不相凑,一败兴也。朋
      友忙,相聚不及,二败兴也。游非其时,或花落山枯,三败兴也。弟兹游可谓兼之,
      岂非前生投缘哉”!当然,没有任何人敢相信,包括受信一方的聂吴两位在内,几
      个月后当他们表示仰重与钦佩的回函才刚刚发出不久,寄件人的身影已如其时流行
      的小说《西游记》里的主要人物孙悟空那样,突然摇身一变,抛下山阴道和西塞山,
      早已兴冲冲出现在通向京师的平坦的官道上了。同样,对于万历二十六年秋天慕名
      来访的那些外省文人,当他们被告知如果想要见到心目中的这位仿佛口吐莲花,足
      蹬烟霞的世外高人,其拜见地点已非天目的绝顶,五泄的水边,而必须是在甲胄森
      严的北京中央政府属下顺天府学教授宽大而气派的办公室里时,这该是怎样的震惊
      且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好在多年来的历史履练使我们对中国文人矫情,夸饰,言
      行不一的行径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否则的话,即使你是央视脑筋急转弯栏目
      的冠军获得者,我敢担保在这样神出鬼没的变化面前,恐怕也一定会被弄得瞠目结
      舌,呆如木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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