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杭日记》始末(2)
      
          郭畀一二八一年生于镇江,自小即饱读诗书, 这显然跟他出生书香名门这一
      幸运有关。在他少年时期,父亲郭景星一直担任当地淮海书院的山长,这个职务相
      当于今天一座中等城市的大学校长。青年时代由于父荫以及机遇,他曾在外省的地
      方教育机构短暂任职。后来又极富传奇色彩地在浙江的青田县担任税务巡检,从而
      对官僚机构的腐败以及民生疾苦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那时候他已是一个卓有成就
      的书画家了。他那枝被倪瓒誉为“毫端五色霞”的灵秀之笔在批改作业、抄呈公文
      的同时,也为他在江南的达官士子中赢来了不薄的名声。十八个月以后,他又突然
      回到家乡镇江担任儒学学录,并于元大德十一年,也即赴杭谋职的前一年匆匆去京
      参加教育官员的全国统考。一切似乎都按计划顺利进行着,直至我们在文章开头处
      看到过的那个早晨,他背着一只装满土产和名贵书画的行囊,胸有成竹,来到杭州。
      
          《客杭日记》使他成为同时代人中现实主义文学的典范,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
      我相信苟同这种观点的人会越来越多。在短短的六千余字的篇幅内,记录了一百多
      个人物的言行风貌和差不多同样数目的寺庙,道观,街道,山水,服饰,古迹,饮
      食,气象,以及省中的制度,官场的礼节,公文的格式,上官的威仪,以及怎样打
      点,怎样运作,怎样晚间摸到主管官员家里去“付后司所用”,怎样为应付办事衙
      门勒索上亲戚家借钱不遇,从下榻的河坊街一主一仆到北新桥,“空费船钱一贯二
      百五十”。这个数目大约相当于他月工资的十分之一,因为他当时担任镇江儒学学
      录的俸禄,不过每年制钱一百二十贯和禄米两石。
      
          郭畀客杭期间另一件繁忙事情就是不停地为求请者作画和写字,这也占据了日
      记中相当的笔墨。早在二十岁以前,他的书画已尽得小米(米友仁,宋代大画家米
      芾之子,曾客寓镇江多年)的精髓。而另一位现实中的老师高彦敬(字房山,元初
      书画大家。与赵孟頫齐名)也是当时名满天下的人物。从到杭的第三天“北村具酒
      午面,凂书数纸”起,到离杭前为一个偶然相识的闲官的四幅山水题诗,出现在这
      张求请者名单上的人物竟有二十余人。其中有的是前辈高人,有的本身就是书坛圣
      手。他的热情与谦卑使他对这一切采取来者不拒的态度,并尽可能做到随求随写,
      当场打发。唯一的一次例外是自己的舅舅,“方仲明寄纸求书画,因情绪不佳,更
      迟一二日下笔”。我们注意到,在日记中,这一天的日期是十月二十一日,刚巧是
      他到达杭州的一个月后。
      
          饮馔也成为日记里的一项主要内容,显然事出有因。作为一个俸入廉薄的低职
      文官和出门在外者,况且还带着一个书僮王二。如何经济,方便,又尽可能不失体
      面地对付每天的吃饭问题,看来也是令他颇费脑筋的事情。这方面的一个常见格式
      是三杯薄酒一碗面条,但这通常发生在他与朋友之间相互宴请的时候。平时吃些什
      么虽无记载,但我们不难想像那种以果腹为目的的所谓吃饭。作为难得的奢侈,有
      时候为解嘴馋,他也会上饭馆去吃一碗他所爱吃的片儿川或素鸡汤面。他喜欢吃面
      那可真算找对了地方。面条是杭州的骄傲,这方面甚至还有着伟大的传统,光《梦
      粱录》里所列的款式就不下三四十种。至大初年去宋不远,虽饱受兵火战乱之灾,
      但从郭畀日记中有关面条的名目来推测,当时的城市应该已经恢复得相当繁荣。当
      然以今天的杭州家庭主妇的眼光来看,郭畀客杭期间饮食勉强上得了台面的大约只
      有四次。一次是九月三十日“路遇胡石塘主簿,煎鱼沽酒”。一次是此后不久,
      “同尹子源见储叔仪,留小酌。次同叔仪到子源寓楼,开樽荐亥首”。另一次作东
      的主人也是此人,“尹子源请荐海蜇,话至二鼓”。最后一次是他去拜访一个担任
      府判的镇江人张云心,“留坐,具午酌,荐糟蟹鸡面”。这里有一个挺有意思的现
      象:郭对自己日常生活所难以问津的美食一律喜欢以“荐”字加以尊称,而非纪录
      平日饮食所使用的“具”。尽管连一个猪头也堂而皇之出现在这张珍贵食单上不免
      令人扫兴,但我们同时也注意到,煎鱼却被细心地从上面划掉了。这里透露的信息
      是否可以使我们作出这样的假设:由于当时接连发生的皇室内部的混战,加上大德
      年间对朝鲜穷兵黩武的战争准备,市场上的肉类供应严重紧缺。而淡水鱼作为浙江
      特产加上资源丰富,同时也不便于供应军需,因此价格一直被稳定在一个普通的水
      平。另外,三位宴请者的身份也大可值得玩味,尽管郭与他们官职与俸禄大致相等,
      但由于所处部门权势意义上的不可同日而语,生活质量也就明显拉开了档次。
      
          类似这样随意而饶有兴趣的记叙,通过偶然展露的一鳞半爪,令读者得以略窥
      元代社会生活各个侧面的例子,在日记中应该还有着许多。如果打一个比方,郭在
      杭州匆匆奔走的身影颇像一个科技时代的光电鼠标,为我们打开当时国家机器帷幕
      深垂的大大小小的许多窗口。这似乎也正好印证了鲁迅先生有关历史的一个观点,
      大意是如果你想要了解到一点真相,也许在野史中才更有可能找到。在此意义上说,
      我们的这位野心勃勃的外省学官当时无意中扮演的正是这样一位时代录音师和书记
      员的角色。整个客杭期间,他一边游历交往,一边每日到省中去督促事情的进展。
      一天上午他冒雨赶到儒学提举司,发现“大雨中止有武老兀坐厅上,诸吏无来者”。
      几天后的一次遭遇几乎与此类同,整座政府大楼空空荡荡,原因据说是当时的平章
      知事(省长)别不花获升调任,大小众官都一窝蜂地赶去拍马送行,以至无人办公。
      还有一次的情景说来更为气人,由于可能存在的打点的疏忽和不到位,主管官员当
      场给他吃了一个闭门羹,“到儒司,司官不出,独吏辈兀坐司房而已”。郭在日记
      里写道。不得已,他只好在一个朋友张竹村的陪同下,到附近一处书院看了一上午
      的诗牌,后又在仙村寺门口观“一术士之女谈星说命,若悬水然”,才略为消去心
      中的不快。
      
      
      
          由于上述挫折都集中发生在客杭的前期,虽然不无沮丧,却丝毫也不影响郭对
      事情的结果仍然保持信心。像所有过于相信自己力量的年青人一样,他整天怀揣一
      卷《梦粱录》,在这座被马可·波罗吹嘘为有“石桥一万二千座,户口一百六十万
      家,房屋一百六十万所,大街一百六十条”的著名城市里东游西荡。他游览了西湖
      边宋时旧称杨驸马宫,入元后修葺一新的开元宫,观赏了玄同观北斗殿壁上李息斋
      (著名画家李衎)所画的两枝墨松,并经考证后认为北关门外塑有古观音像的妙行
      寺即前人著作里所记载的接待寺。他经常在一位年逾六旬的忘年交汤北村的陪同下
      去官巷喝茶。有时他上午还跟一帮朋友讨论他的精神老师米友仁的画技,随后就独
      自一人去某座寺庙欣赏佛画消磨掉一整个下午。有一次他还去拜访了一位性情怪异
      的前辈高人吾丘衍。此人终生不娶,住在城西一座破楼的楼上潜心修道,几年来不
      下楼梯半步。即使你是当朝的达官名宦前去礼贤下士,他也只送你到楼梯口为止。
      没想到郭与他倒是一见莫逆。后者不仅与他讨论了自己的新作《无稽集》,甚至还
      用那只名气很大的玉箫为他即兴吹奏了几阕古曲。
      
          杭州就是这样一座繁华而生气勃勃的城市,每天都会上演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
      事件和故事。他在散步时碰到曾在镇江为官的旧友井同知,此人为太后凤辇即将驾
      临灵隐进香前来先行打点。有一天夜深他倦行归来,一位德清人吴菊存前来拜访。
      “吴公即至元二十七年赴北写《金刚经》者”,彼此不觉相见恨晚。在省东一家药
      铺,他在买药过程中与相互闻名已久的药房老板张君远交上了朋友。另一位在开元
      宫偶然相识的闲官宋春卿更有意思,一见面就向他索要一种名叫“根脚抹子”的稀
      奇古怪的物事。而在第二天的日记里,他居然认真地写道:“早见宋春卿,与根脚
      抹子”。当天的日记还记录了他与汤秋岩以及尹子源在旗亭沽酒。还有汤北村的儿
      子汤君白对他的突然造访,并带来一位名叫张伯愚的老先生“携扇十柄求书”。
      
          然后是他那些形形式式的僧道朋友,玄同观的吴若遗,开元宫的王眉叟,妙行
      寺的伏维那、翠云子以及来僧录事柯以善。郭对这些能同时在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
      潜心修炼的家伙钦佩不已。尽管这些人的身份相当暧昧,既是宋室遗民,又是现职
      官员和世外高人。他还在一所道观里多次与张景亮探讨因果报应之说。此人是赵子
      昂的姐夫张师道的儿子,并即将出任吴江州判。当我们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嘲笑一
      个和尚享受正处或副厅级待遇,没有想到这种制度只是对七百年前的元代官场习气
      的拙劣模仿。现在可以查明的是,吴若遗当时的官职是提点,王眉叟与伏维那也是
      提点,其余两人大约职位相当或略低。享受朝廷俸禄同时也笑纳人间香火,使这些
      人的生活远较一般同级官员要来得滋润。如郭畀在杭期间所收受的唯一一件贵重礼
      品──  一个鱼面果盘──就由时任玄同观主持的吴若遗所送。同时,作为当时的
      主要社交场所,寺庙道观在客观上发挥着现代社会的咖啡馆与文艺沙龙的作用。政
      坛内幕,官场消息,名人隐私,生意供求,只要你肯下功夫,在这里你都能打探得
      到。考虑到郭来杭州的主要目的是谋求职务升迁,他对上述地点的频频造访恐怕也
      不能说完全出自艺术与精神所需。 
      
          他还在玄同观的大殿上拜见了当时名望如日中天的赵孟頫。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前面两次的拜访时间是到杭后的第二天和第三天,但都因赵的原因未能如愿。这位
      时任江浙儒学提举──郭前来谋职的主管机构的最高行政长官──的艺术大师向他
      打听了北京的最新消息,当然是在得知郭年前刚去京城参加岁考以后。然而奇怪的
      是事情到此就没有了下文,仿佛演出中的大提琴手靠在自己的琴上睡去了,从而成
      为整部日记里最令人感到可疑的部分。从郭到杭次日起就迫不及待地谋求与赵见面
      这一点来看,恐怕目的正为求职一事。“湖上玄同观见赵子昂,时郝左丞坐正席,
      子昂问都下事”。关于见面的情况到这里就中断了,并在以后的日记里再也不见提
      起。当天下午他在西湖四周的寺庙乱逛,纵情山水之中。我们前面曾经提到过,当
      遇上意外和不如意的事情,郭一般都采取这种方式用于排遣心中的郁闷与委曲。
      
          湖上玄同观的会面过程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尽管没有更多的资料与事实来佐证,
      我对这一点仍然深信不疑。郭在杭州的活动最终以惨败而告结束,我当然没有将这
      个不幸结果归罪于赵孟頫的意思。我只是这样认为:如果我们把整件事情从乘兴而
      来到铩羽而归看成是一个完整的过程,那么玄同观的一幕有可能是一个转折,至少
      也预兆了某种不祥。考虑到两人年龄相差二十八岁,加上地位与官职的悬殊,说有
      什么个人恩怨那是站不住脚的。但郭的父亲郭景星的情况却与赵相似,俩人都是宋
      末元初的江南名士,入元后当异族统治者出于某种政治策略到南方选荐人才,赵忻
      然应征,一拍即合,郭却以双亲无人抚养为由力辞。然而这同样也不能说明什么或
      喻示什么。现在仅仅可以断定的一个事实是:会见过程中肯定出现了某种意外。让
      我们想象一下当初发生在玄同观金碧辉煌的大殿上的全部情景吧:副省长郝天挺端
      坐中间,教育厅厅长赵孟頫在右座陪同,居高临下地发话。一个外省年轻的低职官
      员站立在他们面前,尽管心高气傲,又不得不低下头来。笨拙,羞怯,低声下气。
      因此,事情的症结也有可能是郭出于某种自卑没能将求职一事说出口,但我宁愿相
      信是赵打了官腔或者干脆一口拒绝了他的请讬。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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