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看着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杨凯更加不知所措,欲言又止。他的眼神
      中充满了焦急和无奈,还有怜悯。
      
          “你不喜欢我在这里,我可以走,”他好像鼓足勇气,轻声说,“但是医生
      说你还要在这里观察一周,没人陪不行,你家里人又没来。”“家里人”三个字
      一出口,就像一把利剑穿透了我的心,我浑身一阵痉挛,不由得以手掩面,放声
      大哭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浑身发凉,痛哭也变成了抽泣。“你怎么惹她了?
      让她哭得这么伤心?”朦胧中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我没有啊,我也不明
      白啊。。。。。”又听见杨凯结结巴巴地回答。
      
          我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勉强抬头一看:我的床前竟围满了人,四五个
      护士、这个病房的另外两个病号,还有几个人正在门口探头往里看。一个中年护
      士正在质问杨凯,急得他满脸通红。
      
          “阿姨,不关他的事,都是我不好。”我尽量平静地说,“我们能单独呆一
      会么?”“我们”当然是指我和杨凯,我心里为这一称呼的脱口而出暗暗吃惊。
      
          看热闹的人一个接一个出去了。我用手梳理了一下散乱的长发,才发觉右臂
      缠着纱布,手指触到额头,感觉上面也有纱布。轻轻一按,钻心地疼。我东瞅西
      看,用眼睛寻找。杨凯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面圆镜,递给我:“没事的,医生
      说不会留下疤痕。”
      
          我不由呆了呆,还是伸手接过镜子,没想到这个外表硬朗的男孩竟如此细心。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还好,伤在右边额头,就算是留下疤痕,用长发也能盖
      住。哭了这么久,我的眼睛红肿,脸也花了。我刚想伸手在脸上抹,一个温热的
      东西触到了我的手:杨凯拿着一块毛巾定定地看着我,“我快拿了一个小时了,
      热了好几次,终于派上用场了。”说话间,他微微一笑。我却无法用笑容回应,
      心里那股暖流又升上来,我赶紧抓过毛巾,将它堵在了眼眶之内。
      
          擦完脸,我终于完全冷静下来。杨凯坐在我床边,向我解释两天之前发生的
      险情。据当时在场的同学讲,我往下摔倒,右臂在后座的桌角挡了一下,才减缓
      了冲力,不至于使头部以全部的力量撞向地面。但当时我已经不省人事。同学跑
      出去呼救,杨凯第一个冲进教室,看到情况严重,又急忙跑出去,用教务处的电
      话叫了救护车,又跟着来到医院,一直陪到现在。
      
          “老师已经通知你父母了,他们既没有来,也没打过电话,怎么回事?”杨
      凯满脸迷惑地问。“我没有爸妈,他们早就死了”。我在杨凯惊愕的表情里淡淡
      地说。
      
          杨凯惊奇地张大了嘴巴:“怎么可能,赵老师明明已经亲口告诉他们了啊,
      并且他们在电话里也答应来了。”
      
          面对杨凯的疑问,我一时无言。早就下定决心,不向任何人说起家里的事,
      咬碎了牙也要咽到肚子里。难道短短几天,心里那把生锈的锁已经松动?面对他
      明亮纯真充满期待的眸子,一种诉说的冲动渐渐变得强硬,我紧咬双唇,守住最
      后一道防线。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那样会好受些,如果你相信我。”说话间,他竟伸
      手握住我的手。一股暖意顿时传了过来,宽大的手掌让我体会到久违的安全。我
      的防线在瞬间土崩瓦解。
      
          我默默的抬起手,把自己的左腿裤管挽了起来:小腿中间一块青紫色的血淤
      露了出来,在我白皙的皮肤上甚是扎眼。我盯着他的眼睛:“你明白了?”
      
          他还是不明白。紧皱着眉头连连追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前天碰的?”我
      忍不住笑了。这是我在他面前第一次笑,却显得如此凄凉。多么天真的男孩啊,
      他肯定以为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天天专车接送,在家里受到众星捧月般的呵护。
      这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但是诉说的冲动又一次击溃了我。
      
          “这就是那个人的杰作”,我顿了顿,“不好意思,对他我实在叫不出那两
      个字。”这块伤,是因为我前几天吃午饭时不小心打翻了汤碗,他的牛皮靴的从
      桌子下面伸过来,踹在我的小腿上。我一声没吭。他却咆哮不停:滚得远远的,
      吃饭都不会,养你个臭X 算我瞎了眼!
      
          那个女人和那个小男孩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我不明白一样的过程、一样的
      情节,他们为什么一直看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当成每天最幸福的时刻。我默
      默走出去,忍着腿上刀扎般的刺痛。
      
          我走出院子,面向南方,心里又一次呼喊:奶奶,亲爱的奶奶,你快来吧,
      把你的蓓蓓带走吧。我要你抱着我,再到那条小河边看水里的鱼儿;我要你背着
      我,到野外去采小花,挖野菜;夜晚来临,我要让你握着我的小手数星星;我要
      你用粗糙的双手抚摸我的头发,我要躺在你温暖的怀里,甜甜地入睡。
      
          可是现在,奶奶你到了哪里?你那里还有你的乖蓓蓓么?还有人往你嘴里塞
      糖么?还有人藏你的老花镜么?还有人用小手抚你脸上的皱纹么?还有人整日钻
      在你怀里不肯出来么?
      
          奶奶,你那里可有绿树成荫,小河潺潺,朴实的乡亲,纯粹的亲情?
      
          奶奶,你那里可有阳光明媚,月光如水,广袤的田野,蔚蓝的的天空?
      
          你再也不能在墙根晒太阳,再也不能踮着小脚等我放学,再也不能看我的作
      业本,再也不能呼喊我的乳名。
      
          如今时光流转,沧桑巨变。我们进城了,奶奶,我却想念原来的生活,因为
      没有你保护我,疼爱我,我生不如死。
      
          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是面临死亡的痛苦,而是生不如死的痛苦。我曾经从书上
      读过,人死亡的一瞬间是快乐幸福的。在这样的家庭里生活,我不止一次产生了
      寻求那种快乐的念头。可每当想起奶奶临终时嘱咐我要自己保重,我只有忍耐再
      忍耐。
      
          在学校里,我掩藏自己的伤口,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回到家(如果那还
      能叫家的话),我默默面对无尽的家务活和无休止的责骂,还有那个小男孩无端
      的欺侮。有时候我恨不能掐断他的脖子——在他出生之前,我的日子还不至于这
      么难过。
      
          当我的肉体和心灵一次一次被他们折磨时,有个念头在支撑我:一定要考上
      大学,永远离开这个家,不再见到那三张脸。为此我才拼命用功,甚至不容许自
      己拿第二名。
      
          “这就是我仇恨你的原因,其实我对你并没有偏见。”我转过脸对杨凯说—
      —他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我第一次看见一个男孩流泪,心尖微微发颤。“你不
      用可怜我,我早已经习惯了。”我说这句话本来是想安慰他,竟见他一下趴在床
      上,哽咽起来。
      
          讲了那么久,却没留意到天色已晚。窗外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在这间静静
      的病房里,一个女孩无言地看着一个大男孩低声哭泣。月亮也升起来,星星如此
      闪亮。遥远的夜空里,是否有第二颗星球,上演着同样的故事?浩渺的宇宙里,
      到底能有几人为自己伤心落泪?
      
          看着他宽宽的肩膀因哭泣微微颤抖,我感到我和他的距离一点点缩短。这个
      前几天还被我不齿的男孩,此刻却像我的一个兄长,亲切而熟悉。
      
          “我有点饿了,你能给我买点吃的么?”这也许是唯一能让他停止哭泣的办
      法。果然,他慢慢抬起头,擦了一把泪水,用浓厚的鼻音说:“好的,你想吃什
      么?”“随便你买吧,记得要买两份啊。”不知不觉,我已经在为他着想。“先
      擦擦脸吧”,我把手里一直攥着的毛巾递给他。不小心又碰到他的手,刚才还温
      暖的手此刻却变得冰凉,我心里有点埋怨自己,不该把事情一股脑儿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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