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惠生厚被抓走后的第二天,又一伙人气势汹汹来到蒋家,砸门扭锁,翻箱倒柜,
      把屋里屋外捣了个底朝天。最后发现并拿走了那张写着《军纪二十二条》的黑麻纸。
                        
        蒋炎江、蔡忠烈、聂彩莲、蒋益清吓得躲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这伙人像土匪
      似地乱翻腾,不敢吭一声。
                        
        该砸的都砸了,该搜的都搜了,想拿的都拿了,领头的才对蒋家人发话:“给
      你们实说哩,惠生厚是反革命,他在你们这儿住了几个月,都干了些啥?你们要老
      老实实揭发检举。给你们大队说过了,让你们先在家呆着,看你们的态度,态度好
      了就不说了,态度不好就往公社送!”
                        
        蒋炎江一家处于极端惶恐之中。开始几天,他们还寄希望于那个“无线电”,
      等待安康六总很快打过来。渐渐地,什么消息也没有,便彻底失望了。
                        
        接着,大队就来找事儿了。
                        
        蒋炎江、蔡忠烈先被唤至大队办公室,分别由两摊子人问话。
                        
        蒋炎江一向老实憨厚,跟谁也没有红过脸,又住在山沟上,离别的人家很远,
      没有跟人过不去的事。所以一开始都对他很客气,大队干部曾对向他们安排任务的
      公社头头说,只要蒋炎江把啥都说了,就饶了这个老实人,他不会干啥反革命。蒋
      炎江也没有隐瞒真情,把他哥蒋炎高怎样领来全木匠,后来全木匠又怎样说他不姓
      全,叫惠生厚,是安康六总的参谋长,又怎样串连人,家里都先后来过哪些人,说
      过些什么话等等,一切的一切,一点儿不漏地全说了出来。末了还说:“蔡忠烈给
      我说过他和我女子不清白,后来我也觉着他和我老婆不对劲,但是抹不开脸。我想
      着等些日子寻个啥借口打发他走,现在正好把他抓走了。这东西看着就不像个好人,
      怪我瞎了眼,还管他吃,管他住,贴赔了不少东西!唉,真是后悔死了!”
                        
        大队干部听了,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儿,蒋炎江把不该说的都说了,真是老实得
      可以。但是一想,离公社要的情况差远啦!人家要他们向蒋家追问惠生厚干的反革
      命罪行,这些哪能算得上一桩?不行,交不了差。再问,蒋炎江翻来覆去还是那些
      话,没有新内容,直折腾了大半夜……
                        
        审问蔡忠烈的一摊子可不像蒋炎江那边客气,里边有个姓尹的小伙子,早就见
      着蔡忠烈有气儿。原来这个姓尹的打着蒋益清的主意,没承想突然来了个蔡忠烈当
      上门女婿,姓尹的美梦难得再实现,因而又气又恨。老天有眼,蒋家出了事,蔡忠
      烈倒了楣,该姓尹的出出这口气了。于是,蔡忠烈一到,姓尹的就给带上了劲。
                        
        “这一回捞上了,中队长,要多威风!”姓尹的热讽冷刺,一副幸灾乐祸的神
      气,“不过,嚣张的过火了,弄了个反革命帽子戴上。老实说,惠生厚都跟你咋样
      研究的,咋样反对毛主席的?”
                        
        蔡忠烈不知道姓尹的跟自己有仇隙,忙辩白说:“没有研究啥子,也没有反对
      毛主席。他光说让我参加六总,当中队长,给他串连人……”
                        
        “放你妈的狗臭屁!”不等蔡忠烈说完,姓尹的就火了,“照你这样说,上边
      抓惠生厚抓错了?”
                        
        “不是,不是。我是说我跟他没做啥反革命的事,他那个人不是个好东西,我
      也恨,就是说不清他都想干啥……”蔡忠烈一个劲地洗刷自己,从心里讲,收拾惠
      生厚他是不反对的。
                        
        “你倒推了个干净!”姓尹的说着,就动起了手脚。
                        
        蔡忠烈不是本地土生土长的,跟队上的人没有多大缘份,姓尹的领头,别的人
      也就上了手。一阵没头没脑的痛打,蔡忠烈脸肿了,眼青了,鼻子也流血了,身上
      还挨了好几处暗伤,爬在地上起不来。
                        
        打了问,问了打,蔡忠烈始终说不出让人家满意的话。直到那一摊放了蒋炎江
      回去,这一摊才让他好好考虑,明天继续交待。蔡忠烈拖着疼痛的身子,一步三拐
      回了家。
                        
        一连好多天,蒋炎江和蔡忠烈都被这样严厉地审讯着,原来对蒋炎江客气的后
      来也不客气了,拳脚并用,翁婿俩究竟挨了多少打,自个儿也记不清了。
                        
        后来,聂彩莲和蒋益清也被唤了去,一伙男的围着母女俩,你一句,我一句,
      尽说些没法见诸文字的淫秽话,其间夹杂着追问一些根本没有影儿的事。
                        
        “惠生厚跟你睡一个被窝,能不给你说他那些事?”
                        
        “他成立‘刘总’到底想干啥?能不跟你说!他当了皇上,你们娘俩就是三官
      六院里住的呀?”
                        
        “惠生厚的手枪放哪儿?参谋长能没有枪?你们谁给藏着,交出来就没你们的
      事了。要不,天天晚上咱们就这样干。”
                        
        ……
                        
        有天晚上,聂彩莲和蒋益清被各放在一处,那些生了邪心眼的男人们把她们衣
      服剥了个精光,两个胳膊被反绑在后边,揉、搓、摸、揣,就差爬上去干了。母女
      俩又羞又气,身上冷得瑟瑟发抖,痛苦的眼泪能流几大碗。那些人玩够了,才放她
      们回去。
                        
        又一次,大队召开群众大会,蒋家四口被五花大绑站在前边接受批斗。聂彩莲
      和蒋益清的脖子上各挂一只破鞋,众目睽睽下真是丢尽了脸。虽说暗地里人们不把
      这种事当一回事,但真是这样当众撕破脸皮也实在受不了。蒋炎江和蔡忠烈脸色死
      灰一般难看。聂彩莲披头散发遮住脸,羞得不敢睁眼看人。蒋益清眼泪雨点子似地
      朝地上落,脚前头湿了一大片。
                        
        姓尹的还不解恨,拣一根树棍子在附近人家的茅缸里挑了挑,大不喇喇地走上
      前,说:“这娘儿俩吃了屎,偷一个男人,咱就叫她们臭到底!”说着,沾着粪便
      的棍子头伸过去,抹在聂彩莲和蒋益清嘴巴上。人群中立时发出各种颤心的尖叫。
      几乎同时,聂彩莲母女像木桩般栽倒在地。蒋益清额头撞在一颗石子上,渗出鲜红
      的血……
                        
        鸡蛋掉下来都怕打破头的蒋家四口,实在忍受不了这种非人的折磨。这天晚上,
      一家大小抱头痛哭。哀声伴着寒气逼人的下山风,飘散在整条沟里,几里地外的人
      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夜深了。
                        
        倚墙坐在灶火门前的蒋炎江声音惨惨地说:“我不活了,这罪我受不下来,忠
      烈,给爹寻条绳。”
                        
        歪躺在脚地的聂彩莲猛然坐起,蓬乱的头发下,那一对原本很好看的眼睛瞪得
      怕人,痴痴地像是对墙壁说话似地,猛喊:“我也死,先让我死!”
                        
        哭干了泪的蒋益清紧挨着母亲,颤抖抖地说:“你们都死了,我也没法活。我
      跟你们一起死!”
                        
        蔡忠烈默着声一直没吭。末了,他摸摸索索从门后墙上拿来一盘绳索,解开。
      绞在一起的,他一缕缕撕展,然后问:“谁要?”
                        
        蒋炎江说:“我要。”
                        
        聂彩莲说:“我要。”
                        
        蒋益清说:“我也要。”
                        
        蔡忠烈起身扯开绳索,胳膊伸展量了量,拿起砍柴刀,剁为三截。接着,他又
      从墙壁上取下另一条,放在脚旁。
                        
        蒋炎江说:“忠烈,你不要死。我们,还靠你埋哩!过后,回你们老家去。”
                        
        蒋益清扑过来,双手抱住蔡忠烈的腿,哭着说:“是我害了你,你活着。回去
      给你寻个好女人,啊?”
                        
        蔡忠烈冷冷地撕开女人的手,端条独凳,先在堂屋楼枕上挂两条绳索,后又进
      了他和蒋益清住的里间,也挂了两条绳索。
                        
        一切都停当了。蒋炎江和聂彩莲留在堂屋,蔡忠烈和蒋益清进了里间屋。
                        
        蒋炎江最先走上前去,要往绳索下的独凳子上站。聂彩莲一把拉住丈夫,说:
      “炎江,叫我先去,你帮我……”
                        
        蒋炎江停下来,从地上扶起聂彩莲,抖抖索索地扶上凳子。
                        
        聂彩莲自个儿套上脖子,眼睛凄凄地望着丈夫,说:“你快点来,我一个人害
      怕……”说完,双脚使劲一蹬。
                        
        聂彩莲四肢在半空中扭了几扭,便口吐长舌,直挺挺不动了。
                        
        蒋炎江紧接着毫不犹豫地把独凳拾起,放在另一根绳索下,手脚麻利地登上去,
      步妻子后尘而去……
                        
        蔡忠烈拥着蒋益清进了里间屋,对这个女人他有一股子难解的怨恨。但是,当
      蒋益清恐惧地抱着他的时候,他的心软了。他们毕竟都还年轻,在人世间慌慌地度
      过二十多个春秋,除了夫妻间的温存外,似乎从来没有再尝到过幸福。他把怨恨变
      成了爱抚,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女人的脸,拭去她不断流出的大颗大颗泪珠。
                        
        蒋益清从来没有被蔡忠烈这么抚摸过。过去他好像不懂得这个,一上来就是急
      不可待地粗鲁动作,兴致一过便不再答理她。到了此时,他怎么懂得了这个?她把
      身子整个儿躺在他怀里,享受着难得的最后的夫爱。
                        
        “忠烈,回你们老家去,也许能逃条活路……”
                        
        “逃到哪儿也跑不脱。要不,你留下。也许人家会可怜你……”
                        
        “不,不。让我死,我不是好女人。狗日的惠生厚是因为我才赖着不走的,我
      死了也对不起你……”
                        
        “唉,如今还说这些干啥?咱都糊涂得很……”
                        
        堂屋又一声凳子响。蔡忠烈推开蒋益清说:“爹跟妈都走了,咱赶紧。”
                        
        一条长凳子上,站着蔡忠烈和蒋益清,一齐把脖子伸进了绳套。
                        
        “好了?”
                        
        “好了。”
                        
        “我蹬呀?”
                        
        “蹬。”
                        
        蔡忠烈一脚蹬翻了凳子……
                        
        天刚亮,一个上梁头放牛的老汉路过蒋家,看见了这悲惨的一幕。老汉急忙砍
      断绳索,一具具僵硬的身子掉在了地上。
                        
        蒋炎江、蔡忠烈被救未死,聂彩莲、蒋益清已气绝身亡。然而,蒋炎江和蔡忠
      烈最终都还是没有逃脱脑袋搬家的命运,倒不如不被抢救而去得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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