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多年之后,张子房将会回想起他与月亮一起在农学院渡过的那些珍贵岁月。
      那时农学院所在的这座城市,还只是一个拥有万把人口的小镇。从小镇以南到渭河
      以北的广袤土地上,散布着农学院师生与当地村民共同建立的二十多个良种基地示
      范点。畜牧系的农场正好处在镇区与农村的结合部。除了农场的职工,时常还能够
      看到牵着牲口来看病的农民与值日的畜牧系师生。张子房是这里的常客,但对他而
      言,受罚要比值日多得多。
      
        牛是最先嗅到夏天气息的。
      
        天气一转暖,牛舍里就有了热臭混杂的气息。张子房将牛舍彻底清扫了一遍,
      连地上的尿渍也擦洗净了。豆黄的灯光下,水泥地板变幻出一片平整的灰色,犹如
      秋日的天空,在那上面,既看不到杂质,也看不到粗糙。
      
        一轮满月由窗棂间透过来,笑容洁白得可爱。张子房也跟着傻乎乎地笑。但这
      一瞬间微妙的感觉又很快为蚊子的嗡声粉碎了。有一点的茫然自失,到后就点燃了
      艾绳,让烟气慢慢地熏。
      
        两根艾绳燃过,就只有了牛吃草的声音。张子房忽然记起一件事情,遂取了录
      音机过来。卫先生说过,音乐能增强乳腺分泌,每天让牛坚持听二到三小时轻音乐,
      牛会感到心情愉悦,产奶量也会增加。
      
        按下录音机,哗哗的流水声随即塞满了牛舍。感觉就像是走进了一条溪流纵横
      的峡谷里,清凉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把人湮没了。牛也仿佛不是在吃草,而
      是在划水,沙沙的声音从很深很深的水底浮上来,透着惬意。
      
        这鬼东西,让牛听音乐,亏他能想得出来?张子房琢磨不透卫先生。
      
        张子房把思绪拉得很远。
      
        山里头有占媳妇的习俗。
      
        张子房八岁定下门亲事,定了有两年,女方又看上一家吃商品粮的,把他给蹬
      了。蹬就蹬吧,张子房不嫌。一人一砣草,你看不上我,我还瞅不上你呢!
      
        张子房长到十八岁,却叫阿根叔的歌声勾起了悔意。
      
        阿根叔在对山上拾掇果子树,干到兴头上,一张口便吐出一串的酸歌。先是《
      坠金扇》《望河楼》,一忽儿又成了《十八mo摸》:
      
        伸手我要摸,哎嗨哟,
      
        不叫摸,哎哟嗬,
      
        偏要摸,哪个哟,
      
        摸在妹子哪达上,
      
        摸在妹子青丝上,
      
        妹子青丝如墨染,
      
        七不弄咚哎嗨哟——
      
        张子房为歌声撩逗,跟上调子哼唧。十八岁的小伙成人了,一面是嘴里哼着酸
      歌,心底就起了无名的惆怅与迷惘,到后歌也唱得没了劲头,没了内容,没了方向,
      把一头犁地的老黄牛也赶得蔫不啦叽的。
      
        大看出了张子房的心事,咬咬牙把牛卖了,托阿根叔在后山说下个茬口。原打
      算用剩下的钱喂口猪,到秋后再倒腾着买头牛犊。谁想那昵昵人长得肥胖,又要按
      身量出聘礼,紧婚事定下来就分文不剩了。大常感慨:昵昵值一头牛呢!
      
        是奶牛!张子房朝正在埋头吃草的“黑白花”两腿间瞥了下,极轻微地笑。
      
        这时候,月亮从外面进来。月亮一阵风似的从门里旋进来,却是挡不住的曼妙
      与清爽。张子房吃了一惊,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只眼巴巴地望了月亮一步步走近来。
      月亮见了张子房的憨样,心里一阵好笑,说:卫先生早上讲了那么多,我一点也没
      记住,想再熟悉熟悉。
      
        早晨上的是《动物解剖学》,主要是认牛身上的骨骼。张子房自小生活在农村,
      对牛再熟悉不过了,但卫先生一开口,他的头就大了,一个早上,只记住了一些稀
      奇古怪的名称,更别说是连牛都很少见的月亮了。
      
        张子房接口道:是啊,太难了,我也是稀里糊涂的!
      
        月亮就感慨:《解剖学》是从西方引进的,你想那骨骼名是外国人起的,能不
      难记吗?你看中医上的穴位,百慧、丹田、涌泉、十宣、足三里……名字一个比一
      个起得贴切,就像是从生活中分离出来的,你想记不住也难呐!
      
        也是的,中医距离我们很近,而西医则有些遥远了!张子房说。
      
        不知为什么,张子房忽然有一种想要留月亮在身边的冲动。遂半开玩笑地对月
      亮说道:月亮,看你这么认真,干脆也搬到饲养室住吧!在这儿学习挺方便的,累
      了还有人陪你说话,不像在教室,一举一动都有人监督!
      
        我才懒得抢你的饭碗!月亮笑笑地说。我是来混文凭的,可不比你,是要献身
      畜牧事业的!
      
        献身畜牧事业?张子房伸开双臂,有些夸张地说,噢,上帝啊,难道理解一个
      人就这么难吗?
      
        言重了,这可是卫先生对你的褒奖!月亮笑。
      
        是么?没看出卫先生竟然这样偏袒我!张子房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他不知
      道我还爱清闲,爱玩耍呢!
      
        月亮扑哧一声笑了:那你就好好儿地等着吧!
      
        落井下石,这是一个善良的人应该做的吗?张子房正色道。
      
        冤枉啊,我可是分外同情你的!月亮不紧不慢道,你说这些先生们,明知道你
      只想要文凭,却变着法地刁难你,这不是明摆着坑人么!我真怀疑他们是不是有心
      理障碍,要不然怎么老跟咱们过不去呢?
      
        先生们当然不能让你好过,你们都自在了,先生岂不是失业了!张子房立刻表
      示赞成。
      
        还有这个卫先生,说是教师,其实更像是个商人,让你们男生替他打扫牛舍,
      分明是在赚取廉价劳动力,还美其名曰实习!月亮仍旧笑笑地说。
      
        是呀,真是巧算计,我就不明白,大学里为什么净是些这样的人?张子房附和
      道。
      
        算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还是快认骨骼吧,要不然这回考试我可要吃鸭蛋了。
      月亮在张子房肩上拍了下说。
      
        提起考试,张子房这才发觉自己早将这事丢到了脑后。考试是前几天卫先生安
      排的。卫先生说一锤定音的考试方法太落后了,如果你在考试时发挥得不是很理想,
      平时的一切努力就会有被全盘否定的危险。这样的考试方法最容易埋没人才。科学
      的方法应该是全面考察,将平时成绩与期末成绩结合,这样才能考察出一个学生的
      真实水平。所以他需要定期不定期地搞些小测验,然后再根据这些测验和考试的结
      果综合评定每个学生的成绩。这样做无疑是科学的,可惜这些学生已经被“一锤定
      音”过了,他们对考试也已经厌烦,并不像中学生时期那样渴望细致的考察。卫先
      生的智慧算是用错了地方。
      
        真是煞费苦心!张子房气恨恨道,他怎么就不去当招办主任呢!
      
        是呀,要是真当了招办主任,不定会为国家发现多少人才呢!可放到这儿,不
      过是增加了我们作弊的频率与难度,并不见得有多么高明啊!月亮调侃地说。
      
        是啊,因为卫先生进步不了,我们也就只好暂时屈就一下自己,为考试而学了!
      张子房笑说。
      
        呵呵,算是吧!不过学总归要比不学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月亮说。
      
        张子房还想说什么,月亮却拉了张子房到牛身旁:还是赶快认骨骼吧!
      
        月亮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裙子,细腰纤纤,却似从画里面走出来一般。身旁有了
      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张子房的心思早就不在了牛身上,有几次竟将头上的
      骨骼安到了腿上。月亮少不得又要拿他取笑:在牛舍改造了一天,却还是不见长进。
      
        张子房讷讷地一笑,不置可否。
      
        月亮走后,张子房再也无法平静了。张子房在墙角的长凳上坐下,将两眼直直
      地望着门外。
      
        把他的,这才叫女人!张子房心说。
      
        张子房回过神时,沙沙的嚼草声已潮水般地退尽了,牛们正眼巴巴地从槽上望
      着他。牛舍里静得没有一点声息,也没有一个人影。张子房胡乱抱了些草料往槽里
      一撒,复又坐回到板凳上想心事。一会儿,就瞥见“黑白花”朝这边望他。
      
        操cao 你妈的!你不好好吃料老看我干什么?张子房猛地拾起身,在“黑白花”
      脸上拍了一把掌。
      
        回到宿舍,张子房也只是睡不着,索性坐到桌前,对着一片黑洞洞的天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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