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发展(2)
      
          当然,梅梅并不如她自己所说的一点都没有感受到童年经验的影响。不!更正
      确的说:梅梅早已深刻的承受了我们文化对这些事情的道德评价。她一再坚持「这
      件事对我一点都没有影响」,就已经反映出她对这个经验抱持极大的焦虑。她虽然
      强调处女膜似乎不太重要,但是这片小小的膜是在叔叔手中失去?或是在脚踏车下
      失去?对她而言却是个重大的关键问题。而她后来之所以能够理直气壮正是因为,
      照她的推想,她的处女膜是在和性无关的活动中「意外」失去,因此她在道德上并
      无可指摘,不必羞愧或有罪恶感。另外,梅梅庆幸自己    没有像文文一样「因为
      童年经验而排斥男的」,言谈中也无意识的流露出作为异性恋者的优越及正当形象。
      
          这些征兆都再再的显示:在「性」身分认同上,梅梅所承受而且吸收的文化压
      力并不比文文来得少或轻,但是由于梅梅的性表现是当今主流的异性恋,故而她会
      认定自己是「幸运」的:她觉得自己是「正常的」,她「克服」了文化本来加在她
      身上的打击。在她看来,文文才是不幸:因为文文「变成了同性恋」,因为文文在
      文化的压力下被扭曲了。
      
          我们注意到的是,各种童年的性经验已经以其个别的形态渗透在女人们个别的
      人生中,渐渐塑造出一个个不一样的悲欢故事。而组员们在工作坊中进行的,就是
      片片断断地拼凑并重建自己的情欲史,在叙述中勾画出有点完整的、此刻看来合理
      的、自己会觉得舒坦的人生意义。
      
          这些回溯式的叙述看来是对生命史的捕捉,但是,因为它们是在工作坊的环境
      中进行──女人们各自倾听着彼此的故事,对照着彼此的遭遇,在别人的故事中看
      见自己,想起自己,再建造对自己的认识与理解──因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并
      不是一个纯粹个人的倾吐,而更是女人们对集体经验的摸索,对女性在社会文化中
      的集体遭遇建立起初步的掌握。
      
          更有意思的是,由于叙述不是一次定案的铁书,而是在更多的叙述、更多的倾
      吐、更多的对照中不断修改和改写的过程,因此组员们的诉说和谈话也逐步累积出
      她们改造自我的潜在动力与过程。换句话说,每一次的开口都有可能带来新的震荡、
      新的自我认知。
      
          像梅梅的童年往事就是受到文文的叙述的震荡,但是其它组员也同时进行着各
      自的挖掘。一向少言退缩的燕燕,此刻便自发的要求说说她从未各诉过任何人的故
      事:
      
          燕:在小学五、六年级时,我们家住在蛮破烂的违章建筑中,就有一个男的,
      我只有一点点印象,他有前科,二十几岁,我想他跟我爸爸认得。我记得六年级时
      有种牛痘,种的都会烂掉,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我手臂上有一个伤口,有可能是
      夏天穿短袖被他看到。
      
          我们家那时前面做生意店面,后面有两个房间,爸妈一间,弟弟和我一间,那
      种房间很简陋。有一天进来跟我讲话,妳那伤口可不可以给我看一看,会不会痛阿?
      就要我给他看,那我也不会觉得给叔叔看看有什么不对阿!就这样翻给他看,他说,
      喔!不是这个样子,妳把衣服脱掉,这样我才会看得比较清楚。
      
          那时我觉得是一种关怀,不会想到他在侵犯我,那衣服也就脱掉,就这样给他
      看,现在回想起来,好象有印象他在我身上乱摸,以前完全不觉得那是什么侵犯。
      后来隔了一段时间,因为我们家后面是市场,他就叫我到市场里去给叔叔看一下那
      个伤口有没有比较好,也是同样的事情,叫我把衣服脱掉,但是大概只有在身上摸,
      有没有进一步做其它的事,只有把上身脱了。市场中午就收了,印象中暗暗的,没
      有人,好象也没有人看到。
      
          我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很大的伤害,也是因为听到文文的故事,我回去想想,
      突然间有想到这件事。
      
          燕燕也说童年经验没有造成什么人生的影响,但是她又紧接着说:
      
          是榻榻米的样子,爸爸盘腿,我就坐在他腿上,这样抱着。可是好象就是从那
      时开始,我慢慢的跟爸爸,不,跟父母变得比较疏远。
      
          记忆的回溯事件十分发人深省的活动过程。在无数童年记忆中,燕燕只挑了「
      爸爸盘腿」这件事来描述她和父亲的感情,而且说在那些性侵犯的同时,她和父亲
      的亲密关系有开始有了重大变化。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联呢?是那陌生男人的身体
      探索,引发了燕燕对与父亲亲近的联想及回避?极有可能燕燕曾经见过这个陌生男
      人的身体器官(虽然在她的回忆中并未出现),那么,是不是这个经验使她逐渐明
      白坐在爸爸盘腿的身上时,碰触到的是类似的勃起器官?
      
          或者,原本暧昧模糊的身体触碰行为,在燕燕的成长过程中逐渐赋予了性的意
      义,而同时她也慢慢意识到坐在父亲身上时曾有过某种性的暗示,而这件事在工作
      坊的叙事重建中正式联结?
      
          我们无从知晓,更无法断定,我们唯一能做的结论是:燕燕此刻认为它们之间
      是有关系的,而且在她的摸索中,它们都有了新的意义与形状,并且和华华、文文
      及梅梅的幼年性经验一起构成了女人的共同境遇,命名为「性侵犯」。
      
          这一番对于往事、记忆、意义的讨论,开始使我们体会到「事实」的难以捉摸。
      我们由记忆来追寻往事,可是记忆又总是在叙述中展现形体的,而我们已经从三三
      和梅梅的故事中认识到,叙述是不断在此刻的诉说中定形、变形、再变形的。这么
      说来,「事实」总是在持续的重建过程中,它的意义则在这个重建过程中不断的累
      积、着色、变幻,没有终了。到头来,真正对此刻的人生有具体影响的不是「过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此刻在我的叙述中能重建出什么理解来」。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