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是下午的火车,明天早上六点多钟到南昌。想起要给鬼子和老干部打个电话道
      个别。我们平时各忙各的,除了偶尔打个电话,很少能见面。在深圳忙碌的人属于
      自己的时间并不多。
      
        小虹要送我,我没让她送,怕她伤感,也怕自己伤感。她为我儿子买了一套衣
      服,为我老婆买了一套化妆品,临走的时候装进我的包里。我没说什么,也不知道
      说什么好。我知道她是好心好意,我不能伤她的心。
      
        小虹本来想叫她父母来深圳过年,她父母在深圳不习惯,嫌深圳太闹,空气也
      不好。所以她还是回贵州老家过年。她在老家的县城为父母买了一套房子,父母年
      纪大了,更习惯老家的水,老家的空气,老家的乡音。对于老人家来说,他们不需
      要什么繁华,不需要咖啡厅,不需要酒吧,不需要南国影院,不需要海上世界,不
      需要新潮的时装,更不要噪杂和喧闹。他们需要家乡的小街,需要邻里见面时的一
      句问候,需要在人们口中传来传去的新闻,需要农妇挑在篮子里的青菜萝卜,更需
      要一句句亲切的乡音。生活对于他们来说要看得见,听的着,实实在在。
      
        她是后天的飞机,先到贵阳。但愿她能高高兴兴回家过个好年。
      
        好不容易挤上火车,人实在是多,几乎要把车厢挤爆,车要晚点四十分钟。行
      李架上被蛇皮袋、纸箱和旅行包占的满满的,我找不到放行李的地方,只好塞在位
      子下脏兮兮地上。一切安顿好坐下来,才长长舒了口气。真是不到春运不知道到中
      国人多,车厢的过道、连接处、用水间甚至厕所门口都挤满了人,或坐或站或靠。
      这个夜晚对于车上的人来说是一年中最难熬的一夜,但为了生计,每个人都必须熬
      下去,再苦再难也要熬下去。
      
        我坐在靠近厕所的位子,空调车没有窗户空气闷,充斥着一股尿骚味、汗臭味
      和霉味,让人有种窒息感。因为来深圳时是三月底来的,那时已过春运高峰期,所
      以没有亲身感受到坐车如此艰难。这回我和深圳千千万万的打工仔一样要补上这一
      课,缺失这一课就没有资格说自己是个打工仔。
      
        火车咣当咣当从下午驶进了晚上,车上每个人都嫌时间过得太慢,希望早点天
      亮。肚子饿了,包里有小虹为我买的方便面、面包和水果。想泡方便面吃,好不容
      易挤到开水房,打开水龙头,水有点热气,用手摸了摸,可以洗手。去他妈到,花
      了三百块一张的车票,连口热水都喝不到,我气愤。
      
        我找到列车员,问怎么没开水?
      
        列车员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很不耐烦的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说完就
      坐进了工作室。
      
        我气愤至极:“他妈的你们铁老大也太不把我们农民工当人了!”胡主席温总
      理都在关心农民工,我虽然混不进农民工的队伍,但此时把自己划入农民工心里更
      理直气壮,好象不关心广大农民兄弟就是和胡书记温总理唱反调对着干,这是什么
      性质?要在几十年前这胖女人就是反党反人民的反动派,戴高帽游街是最好的结果。
      
        她站起来指着我:“请你说话文明点,什么素质!”
      
        我感到自己很失败,因为她说话的口气明显比我理直气壮的多。她娘的,我这
      个兢兢业业工作、把顾客看着自己爹妈的人倒成了没素质的人?她这个吃大锅饭把
      旅客看着给自己找麻烦的人倒成了有素质的人?我气得无话可说,差点吐口血直接
      晕倒。
      
        好在还有一句“好男不跟女斗”的话能稍稍安慰自己。没办法,人家此路是我
      开的人就他妈的牛--- 爱坐不坐的。
      
        方便面吃不成了,还成了个没素质的人,郁闷回到座位。呆呆看着满车厢东倒
      西歪面无表情的人,突发奇想:如果把这些拿着国家的工资不把人民当人民的人,
      统统放到龙华富士康的车间去“培训”个一年半年的,不知能不能促进对人民群众
      艰辛的理解?
      
        不吃方便面饿不死,还有面包。一边咬着面包一边感激着小虹的周到,竟吃出
      一种幸福的感觉。
      
        大概快到八点,餐车在密密的人群中硬是畅通无阻推了过来,十五块一盒的盒
      饭。坐车很耗体力,面包吃不饱,后半夜肯定要饿肚子,便买了一份盒饭。打开,
      一个两三口就能吃完的所谓鸡腿,一些半生不熟在开水里捞了一下的包菜,一点咸
      菜。按我这个餐饮业人士的成本核算,成本绝对不超过五块钱,卖十五元百分之二
      百的利润。“铁老大”--- 仅从字面上看有点带黑社会性质。
      
        靠着那点有点辣的咸菜艰难把饭吃完,竟想起十年前在拘留所度过的二十四小
      时。94年年底,因和几位同事打麻将,被抓进看守所拘留了一天。记得那晚十一点
      多,突然宿舍的门被强大的力量踢开,三个未穿警服的警察冲了进来,为首的是在
      我们当地外号叫“武大郎”的人,拔出手枪对着天花板喝令我们不准动。四个挨个
      搜身,钱被他们一分不剩拿走。我们四个军工企业做枪造炮的职工,被我们造出的
      枪押着扔进了看守所一间漆黑的牢房。进去后听到老鼠叽叽的叫,今晚我们要占用
      它们的地盘它们也许很不情愿。里面有床,是水泥砌的上面搭着一排木板的通铺。
      没被子睡不成,大家准备熬到天亮。凌晨三四点又冷又饿使一位终于熬不住想睡觉。
      他上床,黑暗中拣了一些大块的破棉花盖在自己的身上,上身靠着墙迷糊起来。象
      是受到了传染,另一个也上床了,摸索了一些中块的破棉花铺在身上当被子。说好
      了吹牛吹到天亮,两个不守信用的家伙。大概过了半小时,第三个也不怎么说话了,
      没有了说话声外面下冻雨的声音更加刺耳。第三个终于上床了,把一些碗口大的棉
      花盖在身上。我再也熬不住了,管不了身上崭新的呢子大衣占上老鼠的屎尿,挤在
      他们的身边把剩余的碎棉花统统撸到自己的身上,一股老鼠的屎尿味无法抗拒的往
      肺里钻,这种地方真他妈的不是人呆的地方!下次打死我也不来,也下决心从此做
      个遵纪守法的人。
      
        第二天换到隔壁的监舍,里面有三个加我们七个。他们家里送来了被子,于是
      把被子横过来,大家都能盖着,彼此难兄难弟的坐在床上吹牛。饿得不行,盼早饭
      吃。上午九点,狗洞大的窗口终于看见有人来了,大声吆喝着吃饭,象农妇吆喝猪
      圈里的猪那种腔调。我们排好队一个个迫不及待靠近“狗洞”,终于轮到我,我拿
      到了一碗饭,因为没水喝要了点米汤。米汤直接舀在饭碗里,发现碗是漏的,赶紧
      呼呼的喝了几口米汤。碗是扁扁的搪瓷碗,碗底的瓷掉了锈出一个个小洞。因为送
      饭的时候是一个个装好饭的碗磊在一起,碗底的锈迹和脏污全印在下面一层的饭上,
      饭压的偏偏的象盖过章的印泥。二两米的饭,一根青菜和一根萝卜干。我反胃恶心,
      把饭给了那三个人中的其中一个,他非常感激我,呼呼的三下五除二吃完。他在这
      里已经呆了十天。我的三个同事也胃口不好,只吃了中间一点干净的饭。
      
        到了中午,午饭和早饭一模一样,还是一根青菜一根萝卜干。我已经饿的眼睛
      发花,出于人的本能,呼呼的也是三下五除二把饭吃的一粒不剩,竟然还吃出香味,
      还想吃。
      
        我在单位是单身,家不在当地,自然没有家属来看望。其他三个是本地人,家
      属都来看望,还送来了烧鸡什么的食物。我的天啊,他们的家属太英明了,钱在这
      里是废纸,食物才是这里的稀缺,才是这里唯一能起作用的东西。我们四个坐在床
      上,狼吞虎咽的吃得嘴上冒油,烧鸡太香了,味道好得一生难忘。
      
        我们吃烧鸡的时候正是放风的时间,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窜进我们监舍,转了
      一圈看着我们手上的烧鸡有话没话的搭话:“你们是打麻将进来的?”心想废话,
      四个人一起进来不是打麻将还是什么。
      
        我们吃着烧鸡,没人顾得上理他。他没趣,恋恋不舍将目光从我们手上的烧鸡
      移开,在他转身要离去的时候,他的喉结非常明显的动了一下,似乎能听到吞口水
      的声音。
      
        后来我们得知,要不是我们是四个人,烧鸡早他妈的被抢了,说不定还得挨一
      顿揍。
      
        晚上十一点,我们单位保卫科科长把我们给弄了出来,并告诉我们本来不是来
      抓我们的,是到我们厂区附近抓几个赌大博的,结果扑空便顺手牵羊把我们逮进去
      了。什么叫倒霉?这就叫倒霉。
      
        我算是体会到了,人可以穷的只剩下一条裤衩,但不能没有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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