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你飞,盼你归
      
          我比较幸运,“文革”期间都没插过队,到了美国才补上“洋插队”这一课,
      体会够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文化之间的张力,以及在一个发达国家做穷人苦苦挣扎
      的滋味。
      
          最苦的时候,也恨恨地想过:我自己苦,石姗以后才能享上福。我和东华,
      谁都没想到,自己的女儿放着美国的福不享,还要主动跑到比中国更穷的国家去
      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石姗要加入和平队是她从希腊回国以后的事,当时南加大
      有一些学生参加和平队回来,组织一个活动介绍一下经验,也和同学重新建立联
      系,她一下子就产生了兴趣,缠着人家问了很多问题,还拿了不少资料,主持会
      议的女士自己也参加过和平队,她对石姗说:“如果你一毕业就马上工作,第一
      个工作很可能不是你满意的,再过几年,你可能根本就不会提起它,不过,如果
      你参加和平队,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它!”
      
          这番话正好说中石姗的实际情况。她一意孤行上了表演系,但几年下来却发
      现,这个职业并不是自己真想做的,而且就算想做,作为一个中国人也不是那么
      容易。她想通过参加和平队,找到符合自己的人生道路,同时也为国家做点贡献 。
      所谓和平队,就是美国的公派志愿者,参加的人从大学生到退休老人,什么年龄
      的都有,政府派他们到一些不发达国家去工作,只给予基本的生活条件和补贴。
      
          刚一开始,东华听说石姗不再继续自己的演员梦,还挺高兴,等弄明白区和
      平队就相当于当年上山下乡,支边扶贫,马上就表示反对。那些兔子不拉屎的穷
      乡僻壤,在我们看来毫无神秘浪漫可言,在那种地方耗上两年,只能是白白浪费
      时间,有那时间和精力,拿个硕士学位不是更好。石姗的倔脾气又发作了,她在
      电话里跟我们争辩:“我现在有三条路:工作,上研究生,去和平队,做什么工
      作我现在还没想好,上研究生我也不明确应该学什么专业,参加和平队,我可以
      开阔眼界,积累一些人生经验,苦也许苦一点,考验也是锻炼嘛!反正我希望你
      们尊重我的选择!”
      
          “你到那里能干得了什么啊?要是真想帮助别人,用不着用这种笨办法,你
      可以去学法律,那样能帮助的人比这可多得多。”“爸爸,我不想学法律,过去
      不想,现在也不想!”“你不想学法律,那可以学别的,比如传媒,将来还可以
      发挥你的双语优势,到媒体工作啊!”“你不能把你自己实现不了的想法加在我
      头上!”这种时候,我真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地教石姗学中文,所以她才不懂得中
      国的古典智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美国的家庭标榜的都是尊重子女的自由选择的,可石姗跟他们不一样,她肩
      上负担的,可是我和东华两个人都没有能够实现的美国梦,我们奋斗多年,为她
      铺就了一条康庄的美国路,她有名牌大学的文凭,有一嘴毫无口音的英文,完全
      可以和所有的美国人一起公平竞争,闯荡主流社会。我自己三十多岁才起步,深
      深知道时间的残酷,绝不愿意她无谓地延宕虚度。在我看来,她放弃当演员的理
      想,正说明当年上大学时我们阻拦她是对的,既然如此,现在我们就更不能眼看
      着她犯错误。
      
          可石姗,怎么就死活不听我的话呢?“石姗,你别想得那么简单,那种地方
      我和你妈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去了就是活受罪,你吃不了那个苦的。”“爸爸,
      你怎么知道我吃不了苦呢?那么多人都在那里生活了一辈子,我呆两年还不行?”
      
          “你为什么不听我们的意见,非要走这么一段弯路呢?我们现在告诉你的就
      是最正确的选择,你花更多时间,最后还是回到我们的想法上来,这有必要吗?”
      “就算我上研究生,等我回来,24岁再重新开始,一点都不晚啊!一连好几个月 ,
      从洛杉矶到华盛顿,在我们回国后又变成洛杉矶和天津,关于去不去和平队的争
      执一直在我们和石姗之间如火如荼。
      
          跟我和东华之间的冲突不同的是,我们绝对不可能对石姗说出任何带有真正
      伤害性的话,毕竟,如果在这个家里,有一个人是必须维护的,那就是石姗。她
      一边和我们争论,一边加紧联系和平队,还时不时地向我们报告“我填表了!”
      “我的推荐信已经发走了!”“我面试了!”面试都过了,我和东华极不情愿地
      妥协了。不过,我们还存着最后的希望:索性让她参加到中国来的和平队好了,
      这样我们反而可以经常见面。
      
          石姗对我们这个最后的要求却大不以为然,她说:“我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
      中国了,那还有什么意思?我想去非洲,人家给我推荐的是东欧。”
      
          唉,再也无话可说,随她去吧。东华对我说:“这孩子跟你一样,一条道跑
      到黑。”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为女儿祝福。听说很多参加过和平队的人,后
      来都加入了美国外交系统,也许她将来可以学国际关系,做外交官,一样会有稳
      定和受人尊敬的职业,甚至还可能派回中国呢。想到这里,我们又有了希望。
      
          终于,我们给了石姗自由。通知来了,她被派往的国家是土库曼斯坦,一个
      吃牛羊肉,连首都的中文名是什么我都不知道的陌生地方。石姗高高兴兴地邀请
      我们:“你们上那里去看我吧,我查了,从北京有直达的航班!”我和东华只好
      接受女儿的选择,令她兴奋的遥远国家,却丝毫激不起我们的好奇,因为我们经
      历得已经太多了,再没有什么浪漫的想象。
      
          我们最看重的只有一点:她还能不能回到我们身边,她能不能通过这两年的
      “洋支边”把自己锻炼得更加成熟,为自己找到一条适合自我发展的人生道路,
      建设起一个像美国人一样好,甚至比他们还好的生活?
      
          在首都国际机场,我送石姗上飞机,就在十七年前我出国时抱着石姗照相的
      地方,父女俩再次合影留念。我不应该再有什么遗憾,当年祖父没能拦住父亲从
      农村到城市的转变,后来父亲也没阻止我跨出国门的梦想,现在轮到我了,我也
      要给女儿一个充分发挥自由的空间。石姗,放心去吧,我们放你高飞,盼你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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