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世界的DOA
      
          如果我能在威尔逊生前与他相识,一定要安排一次历史的会面,让我父亲二
      次来美,让两位五十年前的敌人在风烛残年相会,历经沧桑巨变,他们将做何等
      感叹?!
      
          圣诞节那天,我主动要求加班,以摆脱两个大活人只对狗说话的尴尬。
      
          上午十点多了,街道上仍然静悄悄的,偶然有车驶过。我开着警车围着极乐
      世界转了两圈,望着一排排别致的公寓,心想老人们此刻也正与子女们享受天伦
      之乐吧,要是爸爸妈妈能在这安度晚年多好。国内也兴过洋节了,不过爸妈不一
      定赶这个时髦,现在国内正好晚上十一点多,他们可能已经睡了。今年春节请假
      回国看看二老吧,都好几年没回家过年了。
      
          我正想着怎么回家过年,步话机传出指挥中心的命令:“极乐世界12号楼201
      室,DOA 。”我回应了一声“10-4”表示收到,一拧方向盘就到了现场。
      
          DOA 的意思是发现有人自然死亡,要我前去甄别,排除他杀或自杀可能。这
      一带住的不是鳏寡孤独就是耄耋比之年的老人,经常有人悄然仙逝,必须经警察
      到现场甄别后方可处理善后,否则医院拒绝开具死亡证书。
      
          极乐世界上个月就发生一个DOA 的案子,是我和托尼出的现场。死者是个独
      居的寡妇,七十多岁了,身穿睡衣俯卧着死在床上,屋里没有一点打斗的痕迹,
      很像自然死亡。当时我们正吃了一半肯德基,听到命令就往现场赶,托尼也没验
      尸就按惯例通知殡仪馆来车运尸体。那天我是后援,此案由托尼主办,要是别人
      我就不多说话了,警察之间比较忌讳越俎代疱,看在哥们儿的份上,就建议他别
      大意,还是验验尸,省得出错。托尼一想,反正也没胃口再吃炸鸡了,就戴上塑
      胶手套,把女尸翻转过来,我俩都傻了眼,死者竟然戴着手铐! 再仔细一看,脖
      子上还有掐痕,原来是件凶杀案。我们赶紧通知凶杀组派探员勘查现场,不久便
      将真凶抓获,我和托尼因此受到嘉奖。事后托尼对我千恩万谢,那女尸要是被殡
      仪馆发现后报了案,我们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我刚到12号楼,安娜就赶到了,我们相互轻轻吻了对方,祝福圣诞快乐,便
      一前一后朝201 室走去。安娜并非担心我法医知识不够,她怕万一赶上一大家子
      美国人,我又有“文化”问题,所以过来帮我。
      
          住在隔壁的珍尼太太告诉我,她昨晚还与另一对老夫妇在201 室与威尔逊先
      生共度圣诞平安夜,并相约今早一起到门口的星巴克咖啡厅共进早餐,她叫了好
      几次都没回应,这才报警求助。
      
          “昨晚威尔逊先生有何异常或不舒服,他多大年龄了?”
      
          “82岁了,太太两年前去世后一直独居,昨晚还抱怨最近不舒服,还说医生
      都不愿给他看病了。”
      
          看来威尔逊凶多吉少,昨天夜里突然死亡的可能极大,但结论还得等到勘查
      现场之后,没弄清情况之前,抢劫、凶杀、绑架的可能性都不能排除,进入现场
      还得提高警惕,不能马虎。
      
          我请管理员用钥匙打开房门,端着枪冲了进去,安娜紧跟在我身后,进来后
      便把门反锁上。我按照顺序挨间屋子搜查,一切正常,没有被侵入的迹象。我举
      着枪一步步朝主卧室逼近,快到门口时,就见地毯上有一双赤脚,接着看到大腿
      和整具男尸,身穿睡袍,半跪半爬地俯卧在地毯上,头冲着双人床的方向。我确
      定现场没有别人,便把手枪插回枪套,戴上随身携带的塑胶手套,准备验尸。
      
          尸体已经僵硬,保持着死亡时的姿态。我先检查了尸体背部,然后把他翻过
      来,仰面朝天,只见他的双眼半睁着,把我吓了一跳,这就是死不瞑目啊。我定
      了定神,发现他口鼻有少量出血,还在曾接触过的白色地毯上留下一些血迹。
      
          我仔细检查了他的全身,没有外伤,室内陈设有条不紊,床上的毯子还铺得
      好好的,看样子,昨晚送走客人后,他洗漱完毕后准备上床就寝,突然脑溢血,
      没等上床便栽倒在地上,当时如及时送医院抢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怜他独
      身一人,要不是有热心的邻居关照,连个报案收尸的都没有。一想到谁都难逃此
      劫,心中不禁有几分恐惧。
      
          屋里只有我和安娜,还有仍然躺在地上的威尔逊。我找了一条床单把尸体盖
      上,我们要立即着手做三件事。第一,设法通知死者亲友。第二,与他的私人医
      生取得联系。第三,通知殡仪馆前来处理尸体。
      
          我们很快与他的私人医生取得了联系,威尔逊用过的药瓶上就有医生的姓名
      电话,死者三个月前曾看过医生,他患脑血管疾病多年,这与我刚才的判断正好
      吻合,我授权医生开具死亡证书。
      
          一般老人去世,都有亲属在场,威尔逊无亲无故,这可怎么办? 总得有人帮
      他处理善后吧,警察可不管收尸,因为要涉及一系列法律问题,比如墓地的选择,
      遗产的处置,决非单凭雷锋精神就能把事办好的。
      
          我们在死者留下的通讯录上仔细查找,觉得沾点边的就打电话核实,虽然不
      是上策,可也没有更好的法子。没人希望在节日接到警察的电话,而且还跟死人
      有关。保险起见,还得让安娜打这些电话,我生怕哪句话说的不得体,扫了人家
      过节的兴致。她连打了几个电话,都跟死者没有亲属关系。
      
          还是安娜有办法,她见通讯录上找不到线索,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叠子去年收
      到的圣诞卡,当年的圣诞卡都摆在圣诞树周围,以烘托节日气氛。过完节,得把
      卡收好,来年过节还得给人家回赠,算是礼尚往来。安娜就知道美国人把旧卡收
      藏在哪里,所以一下子就找出来了。这就是“文化”常识,要让她到华人家里找
      现金准找不着,你告诉她华人把钱藏在床下的鞋盒子里她都不信。
      
          从卡上的签名中,她发现也有一个叫威尔逊的,住在麻省,开车到华盛顿得
      八九个小时。这八成是死者的亲戚。安娜急忙按卡上的地址请指挥中心查出电话
      号码。电话播通了,谢天谢地,他是死者的侄子,好几年没跟老威尔逊见面了,
      听到叔叔过世的消息,仍然难过得哭出了声,他表示立即动身前来处理后事。
      
          我和安娜坐在客厅等候殡仪馆来车运尸体,忙了半天,这才有空仔细看看威
      尔逊夫妇人生的最后驿站,这套豪华公寓, 跟许多白人家庭一样,屋子里十分整
      洁,除了有人定期打扫,主人精心维护十分重要,不像有些华人家庭,即使是一
      座豪宅,屋里也是乱七八糟的,一进门就能闻到粉条炖肉的味道。
      
          每个房间都贴着不同颜色和图案的壁纸,虽然有些老调儿,但给人一种温磬
      舒适的感觉。双层窗帘,薄的如纱,厚的如毯,让人有安全感。大屏幕彩电正对
      着一套精制的意大利高级皮沙发,沙发座垫上依稀可见两个半园形的凹痕,这对
      恩爱夫妻曾在此度过了多少相敬如宾的夜晚,而威尔逊又面对孤灯,独自熬过了
      七百多个长夜。
      
          威尔逊是个喜欢怀旧的人,屋里到处是他的照片,记录着他餐风饮露,驰骋
      疆场的戎马一生。
      
          1940年,21岁的威尔逊应征不久便赶上日军偷袭珍珠港,这张发黄的照片已
      有60年的历史,照片上威尔逊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
      
          1944年,他随海军陆战队转战欧洲,参加了永垂青史的诺曼底登陆,26岁的
      他已成为上尉指挥官。
      
          1950年,时任中校的威尔逊随联合国军开赴朝鲜半岛,9 月15日在仁川登陆。
      当时我父亲正随志愿军以排山倒海之势,“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二
      战时的盟友,转眼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三年决战,千百万生灵涂炭,威尔逊的
      腿上带着志愿军的子弹,我父亲的肩头也箝进了美军的弹片。血的代价,就是为
      了维持三八线和平,而首先越过三八线挑起战火的就是金日成。
      
          如果我能在威尔逊生前与他相识,一定要安排一次历史的会面,让我父亲二
      次来美,让两位五十年前的敌人在风烛残年相会,历经沧桑巨变,他们将做何等
      感叹?!
      
          1966年,48岁的威尔逊上校参加了陷入泥潭的越南战争,直到1975年战争结
      束。回国后便解甲归田,靠着丰厚的退休养老和伤残抚恤金,过了25年逍遥自在
      的日子,欧洲风情、非洲探险、美洲遨游、亚洲风貌,在闯过枪林弹雨之后,功
      成引退,携太太游遍名山大川,吃遍山珍海味,也算没有亏待自己戎马一生。我
      父亲从朝鲜战场回国不久,便身不由己地被一次又一次地卷入政治斗争的旋涡,
      直到1978年拨乱反正,才重新出来工作,我也在那一年考上了大学。
      
          不知什么时候,安娜依偎在我的肩头,还不时用纸巾拭去我挂在脸上的泪水。
      越战爆发时她还没有出生,她哪能理解这半个世纪人类所遭受的风风雨雨,生离
      死别?她总问我,石,你的经历有多深?你的心曾经有多痛?你们的人民曾经有
      多苦?也许有一天,我会带她游遍960 万平方公里的黄土地,从黄河的源头讲这
      个古老民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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