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品王国的女王
      
          母亲生前常说:“世上没有不散的集市”,有聚有散才是人生。我把熙熙攘
      攘、万头攒动的集市,看成人类社会的缩影。摆摊设点、有买有卖、各种服饰、
      各种语言、各种面孔、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正所谓形形色色。人们怀着各种心
      态和愿望从四面八方走来,又匆匆离去。我自幼喜欢赶集,那时紧紧抓住大人的
      衣角唯恐挤散,东瞅西望在集市上看热闹,品尝地方风味小吃。成年后对集市的
      兴趣依然不减。不过这时是为了观察社会万象,更深地理解人生。我来到云南和
      缅甸之后,尤喜赶街,即北方所说的赶集。因为这里民族众多,各色人种杂处,
      集市也就更加丰富多彩。例如这里有人肩上扛着一串串用稻草结成的、疙疙瘩瘩
      的东西,类似北方的蒜辫,你说他卖的是什么?想不到吧?原来是鸡蛋。这就是
      云南十八怪之一,“鸡蛋用草拴着卖”。还有,集市上摆放着成堆的雕花嵌银的
      大竹筒,你说是做什么用的?更不会想到吧?那是水烟管。同样是云南十八怪之
      一,“大炮筒子当烟袋”。“这世界真奇妙,不看不知道”。诸多新奇事物,让
      人目不暇接。还有比这些更奇妙的呢!
      
          某一天,我在云南西部城市、保山市郊赶街,饥渴难耐,便走进一家小吃店,
      品尝云南过桥米线和气锅鸡。正吃得津津有味,眼前的情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一个当地民族装束、肤色黧黑、五大三粗的男子,一步闯进门来。他既不落座,
      更不吃东西,贼溜溜的眼睛将屋内横扫一遍。然后径直走到屋角一位老大嫂跟前,
      将肩上扛着的数串鸡蛋,放进老大嫂脚边的背篓。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老大嫂
      也随即起身,背起竹篓往外走。这本没有什么值得奇怪!儿子在街市上买了鸡蛋,
      因为还有事要办,交给母亲带回家,也用不着答话。室内吃饭的人不少,谁也没
      有对此留意。但是,却引起了我的警觉。当那男子转身时,他穿着深色衣服的后
      背上,紧靠鸡蛋串的地方,印上了一个个淡淡的白色痕迹。这种情况我哪能放过!
      付了饭钱,尾随老大嫂而去。老大嫂足有60岁上下,走起路来却健步如飞,直赶
      得我气喘吁吁。
      
          山路崎岖,忽上忽下。赶街的人群说说笑笑、有来有往。走了约有10公里,
      来到路边一家小商店门前。老大嫂将背篓放下,颇有兴致地观看商店门楣上悬挂
      着的一只鸟笼,里面有一只八哥上蹿下跳,不停地叫着。我也走过去,买了一瓶
      矿泉水,大口喝起来。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与我年龄差不多的老头,同样不答
      话,背起老大嫂的竹篓疾走。老大嫂则边擦着汗边向来路走去。我快步追上老头,
      以赶街归来为由,与他一路攀谈。
      
          说着话走路,也不觉得累。走到保山汽车站前面的九龙雕塑下面,老头将背
      篓交给一对青年男女,转身离去,仍然互不答话。那男青年面目清秀、衣着整洁,
      女青年傣族打扮,面容俏丽。男青年背起竹篓就走,女青年手持遮阳花伞随后紧
      跟,步态婀娜多姿。我已年过60岁,追赶两个年轻人谈何容易!恰好路边停放着
      多辆载客马车,我就近选了一辆坐了上去。我与他们或前或后相隔不远,总逃不
      出我的视线。
      
          最后来到保山东面的永保桥,这是一座架在怒江之上的钢筋水泥大桥,雄伟
      壮丽。桥上设卡,有武警战士检查过往车辆和来往旅客,但对来来往往赶街上店
      的本地人,却不屑一顾。于是,这对青年男女便顺利地通过了这道重要关口!又
      走了一段路,公路边上有一座孤零零的饭店,对面停放着一辆昆明牌号的有篷货
      车。青年男女将背篓递给车上,车上人接过背篓,将鸡蛋串扔在车厢内,仍把背
      篓还给他们,随手给了他们一张彩色硬纸片,青年男女跳上我刚才乘坐的马车,
      掉转车头原路返回。
      
          我走进饭店,要了饭菜,靠门边慢慢享用,密切监视着停放路边的那辆货车。
      随后不断有人往车上递背篓、领卡片。而车上总是将背篓中取出的东西,漫不经
      心地扔进车厢内。这一“扔”,便等于承认里面不是鸡蛋!他们共同的特点,就
      是互相不说一句话。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体育运动会,像这种背篓接力赛,平生我
      还是第一次见!
      
          天色已晚,夕阳西下,隐隐青山,金色稻田,郁郁蕉林,五彩云南,江山如
      画。车上人清点了一下数目,跳下车来。对着田野呼哨一声,便有男男女女、老
      老少少,闻声纷纷扛着香蕉跑来。店老板让人抬出一个磅秤,大家先后称重领钱,
      然后将香蕉送上车,不一会儿便将车装满。蕉农们说笑着散去,当然也有人得了
      钱后,进饭店大吃一顿。等人群安静下来,从店后走出一个人。此人穿一身美国
      陆军迷彩服,头上戴着长长遮阳的迷彩帽,配宽大墨镜,几乎遮住半个脸。脚蹬
      一双短美国陆军战斗靴,神气活现。不过,从体形上仍然可以看出是个女人。她
      向着汽车一挥手,马达启动,风驰电掣般地向着昆明方向驶去。
      
          我正对她观察,她却转身向我走来。拿下墨镜,立刻艳惊四座。饭堂里的人
      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赞叹之声。一个个目瞪口呆,停箸观赏。这是一位世间少有的
      绝色女子。乌云如墨、粉面如雪、桃腮樱唇、明眸皓齿。这时我也认出来,她就
      是在金三角名噪一时的薛冰清小姐。只要有她现身,那车上装的什么货色,就不
      言而喻了。她问我:“劳富先生,怎么会在这里?”我回答说:“我从保山坐车
      来永保桥买新鲜江鱼,不料没一条像样的。我嫌桥头做的饭菜不好,便来这里吃
      饭。我让老板加几个菜,一块用餐吧!”她说:“不客气,我在后面用过了。”
      并大声招呼饭店老板:“准备两条鲜活江鱼,让劳富先生带走!”随即问我:
      “你打算怎么回去?”我说:“等过路车回去。”她问:“你的汽车呢?”我说
      :“把我送到保山后,我让人开回了缅甸。”她说:“这样吧!一会我用摩托送
      你回去,也可一路兜风。”说话间,饭店老板拎来两条扭动着身躯的鲜活江鱼。
      她瞪了老板一眼说:“我要挂在车把上,换个帆布袋子!”
      
          摩托开得简直要飞起来,她回头说:“别封建脑瓜,离这么远会摔下去!”
      快靠近一些,那体温,那香气,如果换了年轻人,将不知如何自持!“当我回到
      保山宾馆,强忍住浑身的困乏,仍然往薛冰清下榻的宾馆挂了一个电话,总台服
      务人员说,她没有住,喝了一瓶矿泉水就结账走了。高度的机敏和警觉,正是她
      历次脱险的原因。既然走脱,也无从去找,这种人熟知边境上的每条秘密通道,
      或许根本就没走,她会有许多藏身处所。不过我仍然提请有关部门,严加盘查。
      那场”背篓接力赛“累得我精疲力竭,挨到床,便身不由己地昏昏睡去。
      
          夜半醒来,却再也睡不着,我回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寻思着明天上班后,
      如何向上报告。计算了一下行车速度,在香蕉车到达昆明之前,有足够的时间可
      以拦截。我倚着床头靠垫,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演绎着我所闻知的有关那个奇
      特女人的往事。薛冰清,云南祥云人,父亲是缅共高官,缅共解体后,曾任佤邦
      军政要职,因私生活不检点,患艾滋病身亡。其母为抚养一双幼小儿女,铤而走
      险以贩毒为业,由于罪恶深重,被中国政府处决。父母双亡,分别葬于祥云县城
      南、城北。因为当地有个说法:两人皆为凶死,如果合葬,两凶并立便会为害一
      方。其弟薛小保,给我的一位朋友、缅方的一位师长当警卫。薛冰清来师长家探
      视其弟,师长招待她与我同桌就餐,所以认识。后来听说,她嫁给保山人苏云峰,
      两人重操其母旧业,干起了伤天害理的贩毒勾当。生意越做越大,经常往来于中
      缅两国。尤其是薛冰清,在金三角渐渐有名气,被渲染得神乎其神。她经营此业
      多年,据说从未失手过。她处事机敏果断,确有过人之处。她不惜重金,让人在
      沿途开设饭店和商店,在重要地段雇人摆摊设点,监视我军警的行动,随时用手
      机发暗语,向她报告险情。
      
          每当毒车出行,前面有人骑摩托探路,后面有人开车殿后。遇到情况,随时
      用对讲机互相沟通,立即让毒车回避。每次行动,她都坐在殿后车中,亲临指挥。
      手续齐全,并不违章,即便军警盘查到她,也抓不到任何把柄。有一段时间,我
      住在缅北第四特区的小孟拉。当我在那里再次见到她时,几乎认不出来。
      
          小孟拉的对面,就是中国的西双版纳。小孟拉效法中国,实行对外开放政策,
      引进了中国、泰国、新加坡等大量外资,各方面的建设颇具规模,已成为游览胜
      地。高档次的宾馆、饭店、赌场、歌厅、夜总会等有许多家。应当地官员之邀,
      我去一家豪华饭店,参加一位富豪的生日聚会。宾客们献上鲜花和礼品纷纷就座,
      美酒佳肴、时新果品,异常丰富,宴会的档次很高。忽然华灯齐放、音乐声起。
      女寿星在两位着礼服盛装的奶油小生扶持下缓步登台。她头戴水晶王冠,佩钻石
      耳环,挂翡翠项链。长裙拖地,珠光宝气,文雅端庄,风度翩翩,妩媚动人。大
      家起立为她祝贺,高唱生日歌。
      
          宴会气氛温馨而热烈。待到女寿星来宾客桌前一一敬酒时,我才看清楚,原
      来就是薛冰清。她也认出我来,客气地说:“劳驾先生光临,为我的生日增辉。”
      并与我碰杯。一大杯法国葡萄酒一饮而尽。宴会结束,舞会随即开始。关掉电灯,
      燃起巨型红烛,乐池响起节奏明快的舞曲。客人们各拥舞伴,和着节拍旋转。
      
          烛影摇红、如梦如幻。薛冰清就像一只美丽的彩蝶一会儿飞到这里,一会儿
      飞到那里,与不同的客人周旋。我因上了年岁,腿部手术后钢板固定,不能跳舞,
      便在阳台上设座品茗。薛冰清陪客人喝下大量的酒,起舞时又快速旋转,增添了
      醉意。她一路歪斜地走过来,坐在我的对面,侍者忙为她斟上一杯清茶。她望着
      窗外,这时明月高悬,丹桂飘香。谁知当她转过头来,竟是珠泪晶莹。她说:
      “每逢生日,她都思念父母。”我说:“这是人之常情。既然这样,就要接受父
      母的教训,远离毒品。凭你现有的资财,完全可以到一个西方国家,与云峰一起,
      去过正常人的生活。”提到云峰,我忽然发现生日宴会上竟然没有苏云峰的身影,
      这是很反常的。当我问起时,她说:“不敢让宾客看到云峰的猥琐样子,免得丢
      人现眼。让他到外面寻欢作乐去了。”我想说:“你就不怕他像你父亲那样,染
      上艾滋病!”但我终于没有讲出口。这是生日聚会,不能那样刺伤别人。
      
          过了一会儿,她想起我劝她远离金三角,去西方国家生活的话语,便对我说
      :“自幼生在金三角,正像鱼在水中,这里就是我生活的海洋。”金三角特有的
      生活因素,已经渗透到她的血脉中,已是欲罢不能。她自己既是害人者,更是毒
      品的受害者!她恨人类社会,要用毒品寻求报复。她明知自己在刀尖上过日子,
      正是朝不保夕。活一天,就要享乐一天。她要大把地花钱,尽情享受人生。既然
      有钱的男人把女人当成玩物,为什么有钱的女人不能把男人当成玩物!对于金三
      角这个变了形的社会,和在这里滋长的扭曲人生,一时间,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自古有言:劝人劝不了心!但我还是劝她去周游世界,特别是到中国内地游览,
      回来后自会明白:“你现在享受的所谓人生,是粗俗的,乏味的。你可以读书、
      学画、听音乐、欣赏艺术、观赏大自然的美景,去过一种对人类社会有益的高尚
      的生活。”她苦笑着说: “作为长辈,你的心意我能理解,但你不能让蝴蝶去酿
      蜜,那是它永远做不到的!我们的生活朝不保夕,我是望乡台跳芭蕾——死中求
      乐。”我忽然明白,她说得对,这就是“夏虫不能言冰”的道理,我也就不必枉
      费唇舌了,于是相对无言。
      
          转朱阁低绮户的明月,照着对面那张因醉酒而苍白的脸,秋虫一片声地叫嚷。
      我在想,造物主为什么要把一个病态的灵魂,架在这样一个美丽的身躯上?这不
      是名副其实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吗?苏云峰步履蹒跚、非常疲惫地从外面
      走来,立脚还未稳,薛冰清就让他护送我回家,他不敢违拗,像狗一样乖乖地跟
      在我的后面。
      
          来年的夏天,我因事又来到小孟拉。因糖尿病并发所谓的“糖尿病脚”,酸、
      麻、胀、痛。那位在小孟拉任高官的朋友,劝我去足浴。他把一切都安排好,盛
      情难却,我不得不去。侍者刚把我领进一间素洁的足浴室,还没来得及坐下,就
      听对面有人招呼我。掀开水晶珠帘一看,真是惊诧莫名!那是一个比我刚才进去
      的足浴室大十多倍的厅堂。无论灯光,幔帐,床榻,皆是粉红颜色。柔和的轻音
      乐,如诗如歌,声波就像水波轻轻荡漾。薛冰清斜靠宽大的香檀木床,身着宽松
      的丝绸睡衣,头上仍然戴着那顶水晶王冠,俨然毒品王国的女王。两个奶油小生,
      每人抬着一条洁白如藕的美腿,在舔她的脚后跟。薛冰清看到我进来,慌忙起立,
      躬身相迎。两名宠物靠墙肃立。我明白,她是想让我见识一下,毒品女王是怎样
      对待男性宠物的,以证明她那天的话不虚。她怕我嫌恶不洁,监督那两名侍从反
      复洗手,然后让他们给我递香茶,送果盘。看样子她是刚出浴,水湿的秀发散披
      肩上,面容因沐浴而红润,正所谓“出水芙蓉”。无论按东西方标准,都堪称绝
      色。不过,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气质。梅里美笔下的卡门,《巴黎圣
      母院》中的爱斯梅拉达,和艾芜笔下的“野猫子”,都具有这种神采。
      
          宾馆中特意饲养的雄鸡高唱,曙光照亮了窗纱。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
      我的接头人用暗语打长途电话,报告香蕉车藏毒一事。事后得知,有关方面为了
      保护提供情报的人,在辖区外的广州市郊,予以拦截。卡车司机、饭店老板皆被
      捉拿。一个以“背篓接力赛”为运载方式的贩毒团伙被破获。当然,毒品王国的
      女王,由于她的机敏和警觉逃脱了这次灾难。这样好,使我免于两难境地。如果
      是我有意将她放过,那是我对祖国和人民的最大不忠,那显然是违背了我向卓枫
      将军许下的诺言,我会永远有一种犯罪感,会终生感到愧疚。从另一方面讲,我
      实在不愿意用自己的手,打碎一件美丽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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