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第二十二章(二)
      
          一百零二
      
          我在刘家湾住了两天,我知道瑶城一定有不少人在猜测我的去向,这种猜测可
      能大多数与我的岳父顾志杰有关。几天前我列席人大会议中途上厕所,我无意中听
      到了两个女人关于我岳父顾志杰的一段对话。那两个女人可能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
      从县委那边到人大这边来上厕所,因此说话也就有些无所顾忌,幸灾乐祸的笑声与
      她们喷泉一样的撒尿声交织在一起十分优美动听。那时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关于我岳
      父顾志杰同地区那起重大经济案的牵连。我想那两个女人未必有什么证据,而完全
      是一种猜测。其实这种猜测并不难,一个亿元贪污大案,涉及领导多达二十多人,
      难道他顾志杰真那么正派吗?我为了多听一些情况,吓得一泡尿都没敢撒,我怕我
      的尿会惊动隔壁的两个女人,那样会使她们很不踏实。可两个女人的话题却转了,
      转向了政协何副主席的桃色新闻上,令我非常失望。后来我又听到了几次关于顾志
      杰的议论,我想大院里不少人怕都知道,包括陈天明,他那几次毫无缘由的问我
      “顾书记近来怎么样”就已经证明他对这种议论早有耳闻了。我始终不相信这种议
      论的可靠性,我的岳父不像是那种贪财的人。我没有告诉顾艳玲,也没有打电话去
      浦城了解。我一直在等那边的电话。我想要真有事兰彩云会告诉我的。
      
          晚上我打开了手机。这两天我一直关闭的,我想好好地清静两天,我的心像死
      去了一般,对任何信息都不感兴趣。我猜第一个打进电话的应该是顾艳玲,她昨天
      去浦城看小琪,今天应该回来了。回到家见不到我她一定很急。女人最害怕不知道
      丈夫的去向。对这个女人我再久不见都不会想念了,我老有一种想逃避她的意念。
      
          我不知道这是否证明我们的感情已经走到了尽头。但我此时还没有离婚的念头,
      我已经无力经受第四次婚姻的折磨了。
      
          手机刚打开不到十分钟电话就打进来了,第一个电话果然是顾艳玲。她显得有
      些生气。她说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打了两天电话都找不到你,你干吗要关机?
      
          我说我现在离瑶城很远,正在同外商谈一个很大的项目,我需要清静。我的语
      气很硬,没有让她的撒娇得到一丝回报。她大概有所感悟,主动把语调放了下来,
      说:你还生我的气吗?我这人就这性子,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不能原谅我吗?我说
      你说什么呀,我现在头脑很乱,哪有闲心生你的气!她停了一会,可能在对我的话
      进行某种揣测,然后说:你什么时候回家?我说我事情办好了就回家。她说你快点
      回来,我一个人有些害怕。她的语调有点伤感有些乞求的味道。这话我相信,若大
      一幢别墅,不说一个女人就是我一个男人在家晚上都有点莫明其妙地紧张。
      
          我打电话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在一旁望着我,他们脸上的表情很凝重。他们已经
      从我和顾艳玲的对话中看出来了,他儿子的这起婚姻并不美满,生活并不舒心。
      
          母亲说:你们经常吵架是吗?
      
          我说:我们吵不吵都那样。
      
          母亲叹口气:这都是你的命。说着抬手抹了一下眼睛。我不知道她的话到底指
      什么。
      
          父亲问:你明天就走吗?
      
          我点点头。我说上午想去看看方伯和曹老师的坟,下午回去。我在作这个决定
      的时候心里想起了方草,这个主意还是八年前我们结婚的时候她提出来的。方草说
      我们过去发过誓,等将来大学毕业一定要回去为曹老师扫墓。后来我们因不断地争
      吵将这个计划搁置了。我这么做也算是替方草了了一个心愿。
      
          一百零三
      
          山上的小树如今都已经成林了。我在一片杂树林中找到了曹老师的坟。远处看
      我以为我找错了,坟刚修过,坟堆拢得很高,坟头立了碑。我记得曹老师的坟是没
      有这么壮观的。等我走近看清那碑,我吃惊了,我没有找错,这确实是曹老师的坟。
      
          碑文是:“恩师曹虹之墓”。立碑时间是1990年清明节,却没有立碑人。我觉
      得蹊跷又觉得高兴,不管怎么说这块碑肯定是她的学生立的,说明还有人没有忘记
      这位好老师。我采了一些树枝和野花编了一个大大的花环放在了墓碑前。这时我突
      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和方草来看曹老师坟的情景。那天天气很热,我们
      漫山遍野地采摘野花,结果采了很多野花。然后我们站在坟前流了很多眼泪。后来
      天下起了雨。雨水浇透了我们的衣服,结果我第一次发现了方草刚刚隆起的乳房,
      发现了女人的美丽。那一天让我懂得了许多从来不知道的事情。那时候的少年纯真
      无邪,他对人生充满着幻想,对爱充满着真诚。今天,那个纯真的少年他在哪?
      
          离开曹老师的坟前,我一直猜不出是谁为曹老师修的坟立的碑,我很感激他,
      我想我迟早是会找到他的。我向曹老师的坟鞠了一躬转身离去,发现林子外面一个
      老人在注视着我。他披一件夹袄,手里拿着一把镰刀,一看就知道是个看山人。
      
          老人笑笑说:我以为你要烧纸,这里不准烧纸。
      
          我笑笑:我没带纸,来看看心意到了就行了。烧不烧纸都一样。
      
          他说你也是曹老师的学生?
      
          我点点头:你也认识曹老师?
      
          他说怎么不认识,那时我就在这学校里烧饭。这碑还是我春上立的呢。他指指
      曹老师的坟。
      
          我惊道:是你为曹老师修的坟,立的碑?
      
          他说我是替别人立的。春上一个女人来看曹老师的坟,她说她是曹老师的学生。
      
          她说她要去很远的地方,以后可能不回来了,来不及为曹老师立碑,就把钱留
      给了我。碑是清明那天立的,后来我又修了坟。我天天都要来这里看看。
      
          我惊异不已:那个女人姓什么你知道吗?
      
          老人摇摇头:不知道,
      
          她说她要出远门去哪?
      
          老人又摇了一下头:她怎么会告诉我这些呢?老人转着眼睛给我描述他见过的
      那个女人。还没描述完,我已经将手里的两张钞票塞进了他手里,说谢谢你照看曹
      老师的坟。他被我的举动闹得一头雾水,没等他开口问我,我已经下山了。
      
          我一路疾步如飞地跑着回到家。母亲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说有点急
      事我得马上走。母亲说:不是说好了下午走的吗?你父亲去镇上买菜还没回来呢。
      
          我说不行,我必须上午赶回去。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母亲一直站在旁边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汪着泪水,然后她把我送出村口,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十年前我去青
      山中学上班时她也是这么默默地送我的。母亲虽然目不识丁,可她比城里那些有文
      化的女人更懂事理,更懂得宽容。高兴的时候她会笑得很灿烂,但她绝不张狂。她
      从来不拿子女的出息炫耀,她在村人面前甚至连我的名字都不提。她从来不收受别
      人的一分钱礼,一生过着清贫节俭的生活。悲伤的时候她只会默默地流泪,她从不
      责备子女。这就是我的母亲,她就像刘家湾的土地一样年复一年永远不改其本色,
      无论旱涝她都会为你奉献,却从不向你索取一点。
      
          分手的时候母亲才说话。她说:以后别再吵了,好好地过日子。我和你父亲不
      用你操心,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她最后嘱咐我: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小强,
      这孩子挺可怜。
      
          我说不出一句道别的话,我的泪水就在眼睛后面,一张嘴就会流下来。我就这
      样望着母亲默默站了一会。母亲把泪止了,我知道她是怕我伤感才这样的。她说快
      走吧,别误了车子。我说:一定要爸爸去医院检查一下他的胃。她点点头:我会的。
      
          我走了,没想到这一走竟成为永别。我的泪水叭叭地洒在脚下的黄土路上。走
      了好远,直到母亲看不见我脸上的泪水的时候我才回头看了她一眼。我看见她正用
      手抹眼睛,她那一身黑色布衣默默流泪的镜头成了我脑子里母亲最后的定格。
      
          我抹干了泪水匆匆地赶路。我今天还要赶很多路,我要转两次汽车在天黑前赶
      到那个离瑶城最远的山村学校——枫树岭中学,去见一个被我伤心被我抛弃却又一
      直让我不能忘记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在那里。
      
          枫树岭,我的伤心地……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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