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艾滋病(一)
      
          文/ 王长权
      
          的确,艾滋病,这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字眼。即使是在做出要去河南省上蔡县文
      楼村采访的决定之后,我仍然犹豫和胆怯过。不仅因为艾滋病属于夺命绝症,稍有
      不慎则将带来生命之虞,而且潜伏在“艾滋病”这三个字背后的分量实在沉重得让
      人不敢掂量:比如对于这样一个话题,如何进行恰如其分的报道,才能既为听众接
      受,又不致产生负面影响?比如基   
      
          于可以“理解”的原因,能不能了解和掌握到有关艾滋病这个人人忌讳的社会
      事实?比如有关当地西瓜注血、拦路抢劫、病毒肆虐等种种的恐怖流言与传说,都
      令人不寒而栗。但关注社会焦点、报道真情实况,永远是记者难以推卸的职责。2001
      年11月27日,第14个世界艾滋病日前夕,记者来到河南。
      
          虽然事先我们已经就此行的目的和设想请示了有关部门,并得到协助,但采访
      文楼村远非想像的简单。在同河南省有关部门的负责人见面时,我们的采访首先得
      到这样的忠告:“艾滋病( 患者) 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它不但带有技术性,更重要
      的是具有政治性、社会性和经济性,这一点不能不懂。有的人在这一点上他没有我
      们政府官员懂,认识高度他是不够的,像一个村庄,你能找到10个肺癌吗?你能找
      到10个肝癌吗?你能找到10个胃癌吗?找不到,但在文楼村就能找到上百个艾滋病
      人,而且还不是100 个,像这种特殊群体如果不稳定怎么办?实际上各个国家对艾
      滋病都是很敏感的,都是具有政治性的。就像我说哪个村能找10个肺癌,5 个也找
      不来啊,但在文楼村就可以找到二三百个艾滋病,这么集中的人群,一旦他们对社
      会进行报复怎么办?他一旦绝望了是很危险的。另外我们不能给人河南到处都是艾
      滋病的印象,那样的话,河南的经济发展受不受影响?形象受不受影响?这些都要
      考虑,我们国家也要考虑中国受不受影响,是不是?为什么国外媒体抓住这一点来
      攻击政府?这是最大的问题。”
      
          理解这位负责人“苦口婆心”的真正含义,其实就是不渲染,把握好报道的分
      寸。这大概就是经常强调的所谓“记者要有大局意识”的典型实例吧。对于以舆论
      监督见长的《新闻纵横》节目记者来说,这应当不是问题。问题是在没有“线人”
      
          帮助的情况下,我们怎么才能顺顺当当地进入文楼村,因为受到当地特殊“保
      护”
      
          的文楼村的当事人难以接近的情况超乎记者的想像,听说曾经有不少记者因为
      私自采访文楼村而遭到阻挠甚至被打被扣留。就在我们感到有些束手无策之际,一
      位年过七旬的妇科大夫为我们的采访打开了方便之门,她叫高耀洁。
      
          高耀洁,1954年毕业于河南大学医学院,长期从事妇产科临床及科研工作,是
      河南省第七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九三学社会员。退休后自发开展艾滋病防治宣传,
      并对艾滋病患者遗留的孤儿实施救助,被誉为“民间防艾第一人”。2001年,被世
      界卫生组织授予“Jonathan Manm 健康奖”。联合国秘书长安南评价高耀洁是“第
      一位在中国农村从事艾滋病预防宣传的女性活动家”。
      
          通过朋友的介绍,我们找到高大夫,老人向我们讲述了很多和艾滋病患者交往
      的感人故事,也使我们对艾滋病有了更深的认识。
      
          1996年,高耀洁像平时一样参加了一个疑难杂症的会诊,女患者下腹部的一片
      暗紫色的斑点引起了她的警觉,“当时我怀疑是艾滋病,结果一查就是”。这位42
      岁的患者在21天后撒手西去。那是高耀洁第一次接触艾滋病患者,也是从那个时候
      起高耀洁意识到艾滋病的可怕,她说她忘不了女患者那双骨瘦如柴的手,这双手曾
      经紧紧地拉着高耀洁哀泣:“高大夫,我就是输了一次血咋就没治了呢?我不想死
      啊,我还有丈夫,还有小孩子,他们都离不开我啊!”高耀洁的心被刺痛了。而就
      在此时,在河南,卖血被人们当成一种脱贫致富的捷径。在一些地方,采血站就是
      一台小拖拉机加一个离心机、几个反复使用过的胶皮管子和针头。祖祖辈辈靠辛勤
      种田为生的农民在利诱和欺骗之下伸出了自己粗壮的胳膊,然后他们的血浆被运往
      全国其他地方,用来制造各种生物活性药品和保健品。
      
          高耀洁感到逼人的可怕:如果血库都被污染,如果用带毒的血浆制成药品……
      
      
      
          后果不堪设想!更可怕的是,艾滋病夺走了许多青壮年患者的生命,每一死者
      都会留下1 ~3 名甚至更多的孤儿,这些孤儿被称为“艾滋孤儿”。艾滋孤儿本人
      并未感染艾滋病,但他们却在贫困、失学、歧视和别人的冷默中孤苦伶仃地生活着
      ……
      
          这些孩子若一直处在生活无着、失去教育机会的境地,长大后他们将成为文盲、
      法盲,会扰乱社会,甚至走上犯罪的道路,严重影响社会的安定。
      
          高耀洁坐不住了。
      
          从1996年12月1 日“世界艾滋病日”起,高耀洁走上街头向市民发放自费编印
      的“防艾”宣传材料,并开始走访艾滋病高发病区。
      
          然而老人的义举并没有得到应有的理解,甚至在一些人眼里,高耀洁成了不受
      欢迎的人。许多人以为只要自己不卖淫、不嫖娼就不会得艾滋病,有的人把艾滋病
      与性乱画上等号,认为这是见不得人的病,甚至很多人觉得看“防艾”材料也是一
      件丑事。“我走过十几个县,几十个乡,上百个村,有上千个病人,没有一个不说,
      你看高老师咱是个本分人,咱怎么会得艾滋病呢?其中有一个叫陈清的,男的叫陈
      亚平,两口子卖血,男的死了,女的现在也很重,她离她娘家只有2 里地,她哥嫂
      都不让她回家看她妈。她哭着跟我说:‘我80多岁的老娘都不叫我回家看,说我害
      的是那不要脸的病。’我心里很难过。即便由于过失感染,但她是个人,我们也应
      该善待她,所以我说善待艾滋病人。”
      
          正是怀着这份慈爱之心,老人倾其所有想方设法救助了无数素不相识的艾滋病
      患者。“有时候来我家一来就是好几个,求援。比如魏池一个老头,当过大队支书,
      5个孩子4个卖血,老二已经死了,最近听说两个侄子也死了。他一来就背书,背回
      去散发。”记者问:“您有没有统计过拜访您的艾滋病患者有多少?”老人回答:
      “记不清了,来到我家里的有近百人,今天说不定还有人要来。”“是您预约的吗?”
      
          “不是,我估计。”
      
          巧的是,正说话间,一位40来岁的艾滋病患者果然来到高家,他叫蒋成启,河
      南省睢县阮楼乡蒋成村村民。看得出来,他对高家已经相当熟悉。“爱人现在瘫在
      床上,靠打‘先锋’维持生命,现在每天打针吃药要40多块钱,玉米小麦都卖光了。
      
          我的日子也不多了,我来是想拜托高大夫替我的6 个孩子找个可靠的人家领养
      ……”
      
          蒋成启说,他自己有3 个孩子,都在10来岁,正是上学的年龄,为了给孩子挣
      点学费,不得不卖血,没想到沾上这个魔鬼;弟弟弟媳妇也是3 个孩子,同样得了
      艾滋病,都已经不在了,孩子还小,不知道今后怎么办。“村子里同样不幸的村民
      还有很多,都是输血得病的。死者都是30多岁,40的都不多。不过最厉害的据说还
      是上蔡县的文楼村。”
      
          在高耀洁存留的“档案”里就有文楼村的信息。按照高大夫提供的联系方法,
      我们与文楼村的一位叫李如的患者接通了电话,然后以亲戚的名义前往文楼村。远
      远地望见文楼村时,它被几缕青烟笼罩着,走近了才知道,村子里刚埋完死人,在
      村东头,一座新坟的坟头上正烧着花圈,帮着下葬的一群村民扛着铁锹表情木然地
      从记者面前走过。幸好李如早早地来到村口等候,我注意到,在我们走向村子的途
      中,不时有人以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我们。到了村里,我们不敢随便乱动,就在李如
      家里进行采访,李如还帮着把其他熟悉的患者叫到她家与记者交谈。
      
          文楼村是一个有3000来人、6 个自然村的大村,一条东西向的坑坑洼洼的狭窄
      土路穿村而过,村民的住宅和秋后收集的一堆堆秸杆就散落在公路两边。村西有一
      所新建的医务室,到医务室看病的人很多,有感冒的,有包扎伤口的,据说所有艾
      滋病患者来这里看病都是免费的,当然只能看看一些小毛病。医务室旁边是小学,
      孩子们刚刚放学,一个个飞奔似的赶回家。
      
          记者拦住一个想问几句话,他们仍然脚步不停地边走边说:“我害怕,村里老
      死人。老师让我们一下课就回家。”就在记者想采访医务室的大夫的时候,李如突
      然行色匆匆地跑过来说:“快,快跑,工作组来了,来抓你!他们不讲理!”容不
      得迟疑,我拔腿就往外跑,没跑多远就听背后传来呵斥声:“站住,谁让你来的,
      想找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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