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觉醒
      
          在当年政治运动不断,到处是限制、批判和监视的大环境下,内心有诗的萌芽
      和冲动,真是谈何容易!那是扑灭诗的年代。
      
          其实,我所理解的诗是广义的,不限于唐诗,不限于雪莱、歌德、海涅和普希
      金。在我看来,一个伟大的数学物理公式便是宇宙间第一等诗。当然还有“地质学
      诗”。
      
          20世纪初,德国人魏格纳提出的“大陆漂移说”不是“地质学诗”是什么?
      它若不能惊风雨、泣鬼神,还有哪首诗能?!
      
          反右后北大令人窒息、压抑的环境使我胸中有一团悲愤、勃然不可磨灭之气,
      可以接纳“世界诗”的高古、苍劲、荒寒;开始把人生世界的结构看成是诗意结构。
      
          汉代和魏晋悲怨诗特别能在我心中激起共鸣。我尤其害怕又偏爱那些触及人生、
      世界本质的诗。
      
          一旦当它们同西方古典音乐的旋律、数学物理公式相碰撞、交汇在一起,我就
      想哭。歌也有思,哭也有怀,颇有山风吹游子,缥缈乘险绝的况味。我说过,大学
      6年,我是在心泪中长大的。
      
          眼泪不会催人成长;只有心泪才有这种作用和功能。司马迁说:“故忧愁幽思
      而作《离骚》。”中国古诗词最精华的部分都是诗人心泪的结晶。先要诗人自己哭,
      然后才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当我觉醒到这一层,我便宣告自己开
      始挣脱了平庸。
      
          北大校园内外环境(包括圆明园废墟、西郊荒野、香山一带)特别有助于一个
      人的诗意觉醒或诗境的营构。上海就少有这种氛围。
      
          有时候,我会在一个星期天独自一人步行去香山卧佛寺一带,去体验“清心听
      镝”的出世境界。
      
          我承认,在我内心深处,当时已经有了出世的萌芽。这粒种子也是在北大撒下
      的。入世是种引力,出世是种斥力,这两种方向相反的力同时作用在我身上才决定
      了我生命运行的轨迹。在这方面,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和苏东坡给了我深刻
      影响。
      
          我只有既入世又出世才能真实、合情合理地活在这个世上。这是一种生存方式。
      
          白居易和王维好佛习禅作为“独善”之道既促进了我的诗意觉醒,也加强了我
      内心的“中国哲学情结”。——这情结来自活下去的迫切需要。
      
          还是在学生时代,我就给中国古诗词下了一个定义:带浓烈感情的中国哲学。
      直到今天,我依然同白居易的这种想法完全共鸣:“身虽世界住,心与虚无游。”
      中国古诗词达到的艺术、哲学高度决不在西方诗歌之下,而在它们之上。这我有点
      发言权。我读过许多原汁原味的德文诗和英文诗。
      
          自1958年开始,我自己也写点诗,但随写随毁,怕政治运动一来,无限上
      纲上线,一棍子打死。因为是“含沙射影”,“恶毒攻击”。这就是当年政治生活
      不正常的状况。我就是在这种极左环境中长大的。不容易。当然,其中打手和恶棍
      也大有人在。今天,夜深人静,明月当空,他们忏悔过吗?
      
          当年的我,在日夜围剿资产阶级思想的一片火海中,居然有诗的觉醒,偷偷地
      带着海涅的一本诗集,在香山一带漫游,或是夹着李白的作品,去吟唱“夫天地者
      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再就是琢磨“处世若大梦”这个人生哲学命题。
      
          我说过,诗的极至是哲学,恰如音乐的极至是哲理诗。
      
          对于我,当年诗意的觉醒其实是哲学的觉醒。只有哲理诗才能唤醒我。
      
          海涅(1797-1856 ),是歌德之后享有世界声誉的德国诗人。这张画像是《海
      涅全集》中的插图。
      
          在学校,我一边读他的诗,一边跑到林书闵老师家去听唱片。因为他家有不少
      根据海涅的诗谱成的艺术歌曲。
      
      
      
          初夏之交,我常常夹着他的诗集到圆明园和香山一带去漫游。看到紫罗兰或是
      野玫瑰、“勿忘我”,便随手采摘一朵,夹在诗集里。至今这些枯萎了四十多年的
      植物标本还躺在我的藏书中。它们成了我当年浪漫情调和诗意觉醒的见证。很遗憾,
      当年我身边没有女人,没有恋爱的对象。手上有刚采集到的“勿忘我”或紫罗兰
      (我非常喜欢紫色,因为它有种淡淡哀愁、忧伤的情调,惹人疼爱),就是没有赠
      送的对象,完全辜负了北大这个恋爱最理想的地方。上海吗?今天的上海没有圆明
      园和香山,只有茶坊和咖啡屋。咖啡屋里的恋爱质量和级别怎能同圆明园和香山的
      “荒野场”相比呢?
      
          德国著名诗人乌兰德(L.Uhland, 1787-1862)。他的许多诗被德国作曲家谱
      成了曲子,非常优美、动人。 
      
          这是我在1958年变卖戒指和手表买来的《乌兰德文集》四卷的扉页,莱比锡,
      1910年版。今天,它还放在我的书架上。
      
          这是《乌兰德文集》四卷第一册的价钱。2 元印有中国书店(东)的字样。
      (东)指“东安市场”。北大6 年,我同这家旧书店经常打交道。只要卖掉了衣物
      必来此淘旧书。今天我把当年淘旧书的狂热转化成了写书的热情。
      
          这是《海涅全集》(12卷)第10卷的扉页。
      
          这是我典衣买下的第一批旧书。地点在东安市场。原书主人是上海的魏钟,估
      计也是从上海旧书店购来的,因为他准确写下了购书日期1945年12月22日。也许魏
      钟先生今天还健在。
      
          不知为什么,这套古色古香的《海涅全集》(德文原版)转辗到了北京?最后
      到我手中。
      
          海涅是德国伟大的诗人。他的许多诗作都被谱成了曲子,广为流传,具有双重
      的美。很遗憾,中国读书界远没有品尝到海涅诗歌的美。因为严格来说,诗歌是不
      能翻译的。不是译者水平不高,是因为任何翻译都会把原诗的味道(原汁原味)丢
      掉70% ,最后只剩下30% 。
      
          不仅是海涅,其他西方诗人的作品一经翻译都是这种命运。
      
          读了大量德、英文诗歌,是我6 年大学的成绩之一。
      
          平庸少年浑浑噩噩!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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