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哲学就是爱智慧(2)
      
          情人最勾魂,于是才有婚外恋。哲学、物理、古生物、音乐……都是我的情人,
      我和它们在心理上的关系正是“婚外恋”,但又都是我的妻子!(当然这是我今天
      回过头去看我的学生时代。当年的我,并没有“婚外恋”的意识)
      
          我记起我的童年。对面邻居李嫂有5个孩子,家境贫寒。孩子常以白薯(地瓜)
      当主食。这是穷人的早中晚三餐。我见了,特别心动,老是盯着他们的白薯。李嫂
      看出我的心思,常塞给我一块。母亲把门一关,说:
      
          “你怎么啦,家里有大米饭,有肉有蛋,你反而没有胃口,专门盯着别人家的
      白薯!你有毛病啊?”
      
          这里面有个心理学问题。
      
          当年我对数学、物理、古生物学、地质学、音乐和哲学……有种狂热劲,便是
      我童年时代两眼盯着李嫂孩子手中白薯的继续和扩大。两者的心理结构有相似之处。
      
          其实研究哲学的快感或快乐,归根到底是把握、理解世界结构的满足。这比做
      皇帝还过瘾。因为皇帝的威风不过是统治一个国家,而哲学是个“王”字:三横代
      表天、地、人,中间一笔,贯穿天、地、人,一一串起、收拾,便是哲学——这是
      我毕业离校时的认识水平。算是一篇毕业论文吧,仅仅是业余的。
      
          三四十年后,我的所有写作(包括迄今为止出版的四十六本书),统统都是这
      个“王”字的深入、详尽展开。我是为这个“王”字才朝气蓬勃地活在世上。
      
          如果有来世,我还会为这个“王”字燃烧。
      
          其实献身于哲学更需要热情、激情,更需要上下把自己的身心全部点着,让自
      己两头烧。
      
          哲学不能吃,不能穿,又不能住,它的价值全在精神、灵魂的需要。我一再说,
      从事哲学研究就是“朝圣”,向上帝走去。后来,好多次我看过藏民“朝圣”的纪
      录片,深为感动。好几百公里,一路跪拜,五体投地,用自己的身体丈量着土地,
      动作一丝不苟。心目中只有神。
      
          这就是我一再说到的“至诚”。有了这份虔诚,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的?!
      
          1959年,我开始注意到一个叫“维也纳学派”的哲学团体或小组。在精神
      或思想上,我好像也加入了这个小组。
      
          它的领导人是石里克,早年学物理,是普朗克在柏林的学生。整个团体成员有
      十来个人,学的专业多半是数学、物理,也有经济学家。他们的兴趣是科学的哲学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在我6年北大时期,
      “科学的哲学”是一个关键词。拿掉它,我的世界观便会轰隆一声坍塌,至少会严
      重残缺。“维也纳小组”有个特点:不定期在维也纳一家叫“中央咖啡馆”的地方
      聚会,海阔天空、无拘无束地讨论哲学问题,人数不等,五六人,或七八人。指导
      思想是马赫的哲学。 
      
          当年参加咖啡馆神聊的有哥德尔,后来去了美国。在当代逻辑学中的地位,人
      们常把他同亚里士多德、莱布尼茨相提并论,说他是“20世纪最有意义的数学真
      理的发现者”。
      
          1924年“维也纳小组”开始以文会友。1926-1928年,哥德尔有
      时去参加有关数学、物理学基础的讨论。“维也纳小组”也在一家“拱廊咖啡馆”
      相聚。当时我多么羡慕这样一种自由讨论的环境和气氛!我希望北大附近也有这么
      一两家咖啡屋,即使是一杯清茶!
      
          比如不同系和专业的学生、助教、讲师坐在一起,就共同感兴趣的课题自由发
      表言论。如果这是当年北大、清华、南大、复旦、浙大、交大和武大……的现实,
      那么,我们就有可能出一个诺贝尔奖金获得者。
      
          但这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反右后的北大和全国高校,根本就不可能有这样的
      咖啡屋或茶馆!
      
      
      
          主要原因当然不是物质条件。(并不要豪华的室内装潢和上等的咖啡。只要几
      把椅子和几张桌子,外加几杯茶水)全部原因是不允许有这样开放式的、自由思想
      的讨论和聚会!
      
          北大6年,我觉得最遗憾的事情之一是学校附近(比如海淀镇)没有一家供学
      生和年轻助教自由讨论的咖啡屋或茶馆。写小说、拍电影可以反党,茶馆和咖啡屋
      也会隐藏着这种反革命团体的危险——笑话!
      
          卡尔纳普(C.R.Carnap,  1891-1970)也是“维也纳小
      组”成员。他有本成名作特别吸引我:《Der  Logische  Aufba
      u  der  Welt》(世界的逻辑结构),1928年。 
      
          光这个书名便让我热血沸腾,就像贝多芬的《命运》和《第五钢琴协奏曲》让
      我激昂慷慨,让我惊叹“天地人”:“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
      
          什么?世界还有逻辑结构?!
      
          我倒要看看!好奇心和对世界的惊讶永远是最最好的导师。一查目录卡,图书
      馆又有收藏,而且还有他的《科学的统一》(The  Unity  of  Sci
      ence),1934年;《概率的逻辑基础》(Logical  Founda
      tions  of  Probability),1950年。 
      
          读这些书,对于我,就像过狂欢节。这是精神上的、世界观的狂欢节。更妙不
      可言的是:白天读这类书(即便不完全懂,只能看懂一半或三分之一),晚上又去
      朗润园欣赏海顿、勃拉姆斯和肖邦。肖邦一些小夜曲是甜美的忧伤、淡淡的哀愁
      (比如作品第9、15和22号),掏心揪肺,属于尘世的白日梦幻。
      
          当这梦同世界的逻辑结构相碰撞、相交汇在我内心的时候,我的满足感是难以
      言表的。还是陶渊明那一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大学6年,我经常
      有这种情况)
      
          事实上,人生在世有些事物和意境是很难用语言文字说出的。语言文字有它的
      局限性。
      
          40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明白,当年德、英文的术语“基础”、“起源”、
      “结构”、“原理”最能引起我的共鸣——这正是内心的“世界哲学情结”。这才
      是叫开哲学王国大门的“芝麻芝麻,开开门”!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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