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第三师团步兵第六联队是唯一没能进入独山的部队。他们在山里转晕了,一直
      没有找到去独山的道路。但这帮家伙闷着头往前走,结果却跑到了都匀附近的茅草
      坪,算一算,超过独山约五十公里,居然成为了抗战期间突进中国内地最深的整建
      制的日军部队。
      
        12月5 日,得知日军主力撤出独山,已接近都匀城的松山良政大佐急忙带领第
      六联队沿原路后撤——这意味着这伙鬼子兵又要在水族的村寨之间再走一趟,而这
      一趟,就不像先前那么容易了。
      
        首先,在高山峡谷、羊肠小道上走了六七天,日军的体力已接近极限。鞋子掉
      了、衣服破了、腿脚瘸了,有很多士兵生了病,第六联队已经无法保持正常的行军
      队形,只能三三两两地搀扶着前进,还不时有人失足摔下山崖。在这样的情况下,
      部队的运动能力和作战意志都落入了低谷,走着走着,就有人躺倒在地痛苦的呻吟,
      要靠别人大声呵斥甚至殴打才能爬起来继续赶路。
      
        其次,沿途的山寨都已掌握了敌情。乡民们早就藏好了粮食和牲畜,跑到山里
      躲了起来。在路口等候日军的,除了机关陷阱、就是弓弩火枪,各村各寨空空如也,
      鬼子兵若再想抢劫粮草、大吃二喝,已经不可能了。
      
        更重要的是,先前毫无准备、被动抵抗的水族山民这时已全面动员起来。他们
      组织起各式各样的武装,主动向日军实施攻击,这就使饥寒交迫、疲惫不堪的日军
      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之中。
      
        12月6 日,“江月波自卫队”在丹寨的营上坡袭击第六联队,缴获机枪一挺、
      步枪十一枝、弹药一箱、驮马一匹(但江月波阵亡了)。
      
        12月7 日至8 日,“九阡自卫军”在板纳寨一带连续截杀日军,夺得步枪十七
      枝、手榴弹多枚。
      
        12月9 日,日军来到石板寨附近,潘文高指挥的“农民联军”又在十里长坡摆
      下了阵地。
      
        “十里坡”位于石板寨的东面,是个十分险峻的陡坡,山道崎岖、易守难攻。
      农民联军在这里设置了路障,又把滚木擂石堆放在高崖上,二百多水族战士埋伏在
      草丛里,严阵以待。
      
        中午时分,日本鬼子来到十字坡前,观察了一阵,大部队停在半山腰,派出十
      几个人上前清除路障。总指挥潘文高一声令下,顿时,山上的滚木擂石全都砸了下
      来,一排排复仇的枪弹射向日寇,喊杀声响成一片,十里长坡尘土飞扬、硝烟弥漫。
      
        搬路障的鬼子全被打死了。别的鬼子虽然也有损伤、但大部分都钻进草丛里隐
      蔽起来。“十里坡”上的茅草很深,双方都躲在草里,坡上的乡民看不见下面的日
      军、坡下的鬼子也看不见坡上的抵抗者,大家只能瞎估计、乱打枪。
      
        日军的枪法好、经验也足,能够判断出村民射击的方位。潘烂手持“牛尾铳”、
      刚点了一炮,坡下就飞上来几颗子弹、全打在他的头上,不一会,其他几个炮手也
      相继中弹倒地。搞到后来,山上的人只是乱开枪、光听见热闹并没有效果,而山下
      的鬼子却是有的放矢、一枪一个准。没办法,潘文高只好下令停火,等看清楚了再
      动手。
      
        等了好一阵,日军的人马越来越多,远处的山路上聚集了一大群鬼子兵。潘发
      说:“糟糕,敌人可能要开炮,要赶紧想办法。”经过石板寨的教训,乡民们对日
      军的大炮都有点犯怵。
      
        这时候,蒙老拉自告奋勇:“我到坡脚去放火,把日本兵烧死!”大家都表示
      赞成。于是蒙老拉就背起砍柴刀、揣着洋火,绕小路下山去了。
      
        下午三点钟,山脚下烧起来了。
      
        冬腊月间的茅草十分干燥,遇火则燃。蒙老拉有“烧山开荒”的经验,他选了
      两个地点放火,刚一点着,火苗子立刻窜起一丈来高,借助风威向山腰上蔓延,很
      快就把草丛里的日军围住了。鬼子在烈焰中奔走狂叫、抱头鼠窜,山上的农民联军
      乘机瞄准开火,打得敌人东奔西逃、狼狈不堪。
      
        火烧鬼子兵,乡民高兴极了。可是,开心了没多久,却发觉情况不妙——山火
      不认人,借着风势、又向农民联军的山头烧过来了——没办法,大家只好转移。
      
        打了半天,还是把阵地丢了,大家都埋怨蒙老拉“放火没水平”,气得老汉直
      跳脚。
      
        晚上,日本兵架起木头焚烧自己人的尸体,村民们发现,他们把没有死的伤员
      也丢进火里烧了。夜里,哇哇的惨叫声十分糁人,大家听了直打冷战,都说:“这
      帮鬼子真是恶魔。”
      
        日军把烧过的尸体剁下来一截带走,其余的就地掩埋了。事后,潘发他们在十
      里坡附近发现四个大坑,里面有八十九具尸体残骸,也弄不清哪些是被农民打死的、
      哪些是被日军自己烧死的。
      
        日军突破十里坡、进入了荔波县境,但依然不断的遭到沿途民众的截击。据统
      计,仅在荔波境内,就有八支水族武装对日军进行了袭扰,这些大大小小的战斗使
      得第六联队的行军队列被拖得很长,掉队的人员也特别多。于是潘发和他的伙伴们
      又埋伏于关隘路口,放过大队人马、专门收拾零散掉队的日军。
      
        12月10日,石板寨的“农民联军第二大队”进行了三次战斗,打死七个鬼子和
      四匹骆驼(那些骆驼本来是活的,可水族人没见过这畜生,不敢靠近,干脆打死算
      了),还缴获了许多枪支弹药和军用品。
      
        12月11日上午,轮到潘命到路口站岗。
      
        他正往山坡上走,看见路边上摆着一挺机关枪,“这是谁丢在这里的?”潘命
      好高兴,伸手就要去拣。却没想到路边草丛里突然窜出个鬼子兵,一手提着裤子、
      一手拎着手枪,嘴里呜噜哇啦地叫着,抬手就是一枪。
      
        子弹从潘命的耳边擦过,把他的魂都吓飞了,小伙子急忙跳下坡坎,连滚带爬
      跑回寨子向潘发报告。大家立刻集合,冲上山去、追击那个掉队的鬼子兵。
      
        一伙人追到山顶,没有发现鬼子的踪影,不禁觉得十分纳闷:“这跑肚拉稀的
      家伙也能跑这么快?真是奇了怪了。”
      
        就在这时,天上飞来几架飞机——三架小飞机和两架大飞机,转着圈在空中对
      射。
      
        大伙觉得空战很好玩,于是也懒得找鬼子了,专心看飞机打架。打着打着,一
      架大飞机起火掉了下来、还有人跳了伞(这是架美军的轰炸机,七名机组人员死了
      两个),接着,其他飞机就飞不见了。
      
        潘发他们本来搞不清哪边打赢了,突然发现山坡下面有几个鬼子兵又蹦又跳、
      开心得不得了,这才猜到或许是自己这一边打输了,顿时恼羞成怒。于是摸进树林,
      抄到鬼子的前头打了个伏击,一阵乱枪,把四个高高兴兴的小日本全都送上了西天。
      
        在树林还发现八个国民党兵,询问一番,得知他们是广西人,是被鬼子抓来搬
      运军需物资的。潘秀辉就指了一条小路,叫他们抄近道返回家乡去。
      
        二十多个水族汉子凯旋而归。走在半道上,潘发家的“追山狗”(产于黔东南
      地区的猎犬,学名“下司犬”)突然对着坡坎下面狂吠,大家跳下去查看,发现了
      一个日本军官。
      
        这家伙就是先前和潘命照过面的那个鬼子。也许是因为拉肚子拉脱了水,摔进
      路边的沟里就爬不出来了。这时候,他倒在地上、被猎犬拖来拖去,知道自己逃不
      脱,就朝脑袋上打了一枪。
      
        鬼子军官带着一挺轻机枪(没有弹匣)、一把军刀和一枝手枪,身上还有个公
      文包。后来,那公文包交给了县政府,懂日文的人看了,说这人名叫佳藤重好,二
      十六岁,是个参谋。
      
        这是石板寨的勇士们消灭的最后一个日本兵。
      
        以后的事:
      
        12月13日,遭受重创的第三师团第六联队终于和第三十四联队回合。
      
        12月14日,日军撤出荔波县城,12月18日,日军完全退出贵州,一直撤到了柳
      州、宜山防线。国军各部持续跟进,不断收复失地、不断获得“大捷”。至此,历
      时二十天的“黔南事变”宣告结束。
      
        1945年2 月,新任荔波县长刘琦邀请“农民联军”到县城聚会,说是要评功论
      赏。“庆功宴”上,总指挥潘文高被县政府处死,农民联军被十三军缴械。随后,
      各路水族武装缴获的日军物资全部被政府没收,当作了国军的战利品。
      
        从此,水族人民的抗日事迹长期被人掩盖,很少被外界所知晓。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个日本旅游团来到黔南,当时,贵州各界对外国人还比
      较稀罕,所以就由地方官员陪同他们四处参观。旅游团中有个第六联队的侵华老兵,
      他说,贵州的老百姓很厉害,当年把他们打得很惨,说他们中队只剩下了二十一个
      人,整个联队也失去了战斗力,回到广西后不得不重新进行整编。他还说,第三师
      团有个“勇士”渡边总一郎,是个名演员,也被打死在石板寨——这个消息让当地
      的官员大吃一惊。
      
        于是就请专家查资料,发现在日本防卫厅编写的《广西会战》中,对第三师团
      步兵第六联队的作战过程有如下记录:“此地苗族性格凶悍,排外性强”,“当地
      居民的游击活动十分活跃,(第六联队)在山谷中前进,不时受到来自两侧高地的
      阻击,前进缓慢,特别对后卫大队的妨害尤甚。在运送伤员以及夜间运送战死者时,
      要遭到游击队的射击,为了处理死者尸体,各队官兵是经受无法形容的困难才退下
      的。骨灰盒最初是木箱,随后改为饼干袋,再后为空烟盒,最后只能将骨灰装入火
      柴盒了……”
      
        至此,社会各界开始调查“黔南事变”期间水族人民英勇抗敌的情况,石板寨
      民众抗日的事迹也才逐渐为外界所知。
      
        多年以前,马甲曾经见过潘让老人(应该叫“潘老让”了),“抵抗者”的故
      事就是听他说的。
      
        潘老让瘦瘦的,个子挺高,穿着水族人习惯的黑布衣裳。他的汉话不大灵光,
      旱烟抽多了,嗓子也有些嘶哑,可说到“抵抗者潘让在此”的时候却是口齿清晰、
      语音洪亮,精瘦的胸脯拍得咚咚直响:“我们,汉子,不怕,顶得住!”
      
        那一天,潘让的老伴刚好有点不高兴,看见老头子得意忘形的模样,就给他泼
      冷水:“顶得住个屁!一看见酒罐子,你就抵挡不住了。”潘老让顿时显得十分气
      馁。
      
        在场的人都乐了,安慰他说:“真英雄都爱酒坛坛,梁山好汉遇到了美酒同样
      也抵挡不住,没什么了不起的。”
      
        闻听此言,潘老让立刻又振奋起来,黑黑的脸膛上泛出红光,就好像喝了美酒
      一样。
      
        嘿!这可爱的水族老汉,这可敬的淳朴的抵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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