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在造大内外交困之时,黄框兵向造大发动了一场“辩论攻势”,他们向造大叫
      号,造反派不是自封的,革命组织也不是自封的,究竟谁是谁非,咱们辩论场上见。
      黄框兵所说的辩论场,可不是今天上上下下搞的演讲大赛,也不是中央电视台播的
      大专辩论会,双方坐在台上,分什么正方和反方。那时的辩论场所是在街上,两支
      队伍到指定地点会齐,拉开架式,一个对一个,公鸡斗架似的扯着脖子吼,比谁的
      嗓门大,比谁的声音高,哪个嗓子喊哑了,就算败下阵去。那场面有点像古战场上
      一对一的厮杀,只是把长矛大刀换成了嘶吼;更像当今两伙没正事的小青年在街上
      打群架,所不同的是光兴动口不准动手。
      
        我与法海和尚、球子、大饼一伙口齿都不够伶俐,属于拙嘴笨腮一类,提起
      “辩论”二字难免自惭形秽,所以无心去参加这种耍嘴皮子的战斗;只是听那些参
      加辩论的人回来说,场面如何热烈,怎样把对方辩论得理屈词穷,扭头就跑,样子
      十分狼狈……等等,就也活了心,想跟过去看看热闹。哪曾想,那热闹是看不得的,
      没等看清是咋回事,就给那股洪水卷了进去,差点淹死。
      
        那天,我们赶到辩论现场已近黄昏。老远就听见一片嘈杂。近前一看,造大的
      人把黄框兵逼得且吼且退,眼看快不行了。造大的人数至少是黄框兵的三倍以上,
      两三个人围住一个,嘴里喊着,伴以手舞之,足蹈之,样子颇为滑稽。正看得兴浓,
      忽听身后传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口号声。回头一
      瞅,是一队白衣白帽的纺织女工跑步赶来。我们正觉得新奇,他们已把我们几人切
      割开,三四个人围住我们一个,叽叽喳喳地吵。她们是来增援黄框兵的。我们毫无
      思想准备,加上她们全是女人,声音的分贝高频率快,不到两分钟,耳朵便有些招
      架不住,无心恋战,只想找个空子尽快钻出去,赶紧溜走。没料到这一钻倒钻出了
      事。
      
        先是大饼被判为流氓。大饼是中文一年级的,长得矮矮胖胖,一张憨厚老成的
      大饼子脸,单眼皮,厚嘴唇,很少说话,人极老实。大概他给一群张牙舞爪的女工
      们吵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把头一低,想从两个女工的间隙中溜走,却恰巧撞在一个
      女工的怀里,那女工尖叫一声“你耍流氓”,伸手就去挠大饼的脸。大饼本能地双
      手护脸,却把女工的手紧紧攥住,女工越发蝎蝎蜇蜇地叫起来,其他的几个女工一
      齐嚷着冲上来,对着大饼一顿乱挠乱打。大饼不敢还手,只有将身子蹲下,双手捂
      脸,任由她们去打。
      
        第二个遇难的是法海和尚。法海君见女工们围上来,还想施展一点辩才,可是,
      嘴里刚说出一句“那个”,女工们就爆豆般吵起来。他急忙摆了摆手,那啥,你们
      一个一个上……女工们没等他把话说完,他的胖脸上就挨了两巴掌。一个女工叫道,
      你的本事咋那么大,还一个一个上!你也不怕累趴下?法海这才意识到祸从口出,
      便不再说话,将两条胳膊端起,身子陀螺似的转动,以防她们偷袭。冷眼一看,像
      是要发功,来个法轮常转。
      
        球子长得小巧,模样也有些可爱,女工们围住他,倒没有打他,只是像斗小孩
      子玩似的,嘴里吵着,这个摸一下他的脸,那个抚一下他的头,吓得他像小动物一
      样在人丛中窜来窜去。后来,一个年龄稍大些的女工伸手把他拉到怀里,照他的腮
      帮子狠狠啄了一口,他嗷地惊叫一声,挣脱开去,一溜烟跑了。女工们望着他的背
      影,拍手打掌地大笑。
      
        我的境况比他们三个略好一些。我见女工们围上来吵个不停,索性就一言不发,
      心里打算伺机逃跑。可是,她们越吵越凶,脸蛋儿几乎挨上我的脸,鼻子闻得到她
      们嘴里呼出的热气,我的心便跳得厉害。我还从未与异性如此接近过,平时与女同
      学连话也极少说。正不知怎么办才好,幸亏一个高个子的女工阻止了她的工友,对
      她们说,让他讲,辩论嘛,让他发表观点。我这才得以喘息,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好。几个女工嚷,说呀,你们造大的都是哑巴咋的!我愈发感到紧张,嘴巴张了几
      张,只说了一句“你们被黄框兵蒙蔽了”,就再说不出话。女工们被我这句没头没
      脑的话激怒了,重又冲我吵起来。我既紧张又尴尬,转身就往外冲。还是那个高挑
      个子女工给我闪开一条路,我才得以脱身。边跑边在心里骂自己窝囊,怎么一到关
      键时刻就变成哑巴了呢?又想到那个有意放走我的女工,不仅人长得漂亮,肯定也
      有文化,至少是个高中毕业生,听她说话,看她的举止,与那些人就不一样。可惜,
      怕是很难再见到她了。
      
        跑回学校,我们互相看看各自的狼狈相,都觉得有些难为情。大饼瓮声瓮气地
      骂道,操,说我耍流氓,他们比谁都流氓,女流氓!法海和尚说,那个,这算啥辩
      论,是泼妇骂街!球子惊魂未定地摸着被啄的腮说,那个老娘们真吓人,奶子足有
      这么大!他边说边用两只手比划着。我们突然哈哈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泪。
      
        辩论风潮戛然而止,是由于武汉出了一起突发事件。
      
        一天清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了一条只有一句话的新闻:“王力同志回到
      北京。”反反复复播了好几遍。听播音员那高亢激越的声调,将军最先判断说,出
      事了,肯定出事了!将军分析,王力是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的重要成员,强调他回到
      北京,想必是有人不让他回到北京,甚至有胆大妄为的人扣留了他。我们听了,半
      信半疑,觉得将军有点神经过敏。谁都知道,中央文革的领导到哪儿都是钦差大臣,
      哪个敢对他们有不恭之举呢?
      
        然而,事情果真如将军所料,出事了。钦差大臣王力去武汉指手画脚,激怒了
      那里的名叫百万雄师的群众组织,不仅把他关押起来,还打得他鼻青脸肿。百万雄
      师之所以敢在这位太岁头上动土,是因为背后有个姓陈的大军区司令支持着。这件
      事触怒了权力至高无上的中央文革,宣布保皇派百万雄师为反革命组织,并明确指
      出军内也有“一小撮”,得揪出来。
      
        哈,好!牛司令一拳砸在桌子上。是呀,这消息至少给了正受政治危机困扰的
      造大两点启示:一、保皇派百万雄师可以定性为反革命组织,黄框兵也是保皇派,
      能不能也定性为反革命组织?二、既然军内也存在着“一小撮”,谁敢担保军分区
      的胡司令和坦克师的刘政委、姜师长不属于那一小撮呢?
      
        造大头头立即开会,分析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会上产生两种意见:以二
      哥为代表的一种意见认为,当前是解决造大危机的最好时机,应该马上对黄框兵采
      取必要的行动,光靠辩论解决不了问题。以将军为代表的另一种意见认为,不能莽
      撞行事,黄框兵的背后有部队支持,还是慎重一点好。两种观点,似乎都有道理。
      牛司令一时委决不下。会议从早晨开到午后,开成了大尾巴会,马拉松会。
      
        正僵持着,忽听走廊里传来怒气冲冲的吵嚷声。有人骂骂咧咧地喊,操,成天
      就他妈知道开会、辩论,瘸子打围坐山喊,顶个屁用!接着,从外面闯进干菜、老
      颠儿、大臀等一群人,把会议室挤得满满登登。大臀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现
      在到了用武力摧垮黄框兵的时候了!大臀显得很激动,他知道纹还在黄框兵里,假
      如摧垮黄框兵,说不定纹又会回到他的身边。前些天街头辩论,他曾到处找纹,却
      未能见着,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干菜说,你们知道支持咱们的达书记的处境吗?
      他落到黄框兵的狼窝里,快给折磨死了!革命领导干部在水深火热中挣扎,你们却
      要我们跟黄框兵搞什么辩论,明明是扯淡!现在形势变了,你们还不紧不慢地坐这
      儿闲扯,能把黄框兵扯垮咋的?他所说的达书记就是主持S 市地委工作的第二书记,
      黄框兵把他看成是造大的黑后台,给拘押起来,没日没夜地批斗。老颠儿只穿着一
      身秋衣秋裤,头上冒着热气,像是刚从运动场上下来的运动员,他从人丛中挤到前
      面,抬起一条腿蹬在桌子上,说道,给个痛快话,啥时候行动?未等头头们作出反
      应,又从后面挤上来一个黑黑的车轴汉子,两手往桌子上一支,头往前一顶,身子
      嗖地倒立起来,嘴里喊,说吧,干不干黄框兵?我等着呢。我可没心思再跟他们打
      嘴仗了。他叫黑鱼,是原j 市师专校体操队的,过去经常看见他那黑棍子似的身影
      在单杠双杠上翻腾,如今在这里也露了一手。其他人见状,都跟着起哄。看声势,
      有点像当年日军中主战的少壮派军人,非逼着当权者发动战争不可。
      
        会场大乱。牛司令劝大家冷静,先回去待命,军部很快就会做出决定。干菜突
      然从怀里摸出一个口哨,用力一吹,嘟——!声音贼响,剌得人们的耳膜发麻。他
      向大臀、老颠儿等挥了挥手,说,什么军部,一群右倾,窝囊废。要革命的,跟我
      走!将军怕他们闯祸,以从未有过的敏捷跳到门口,企图拦住这群战争疯子,但无
      异于螳臂挡车,干菜把粗壮的胳膊一抡,他便扑通栽倒在地,闹了个狗吃屎。
      
        这天夜里,干菜等人不知去向。第二天,黄框兵出动了宣传车,满城奔跑,高
      音喇叭声震环宇,说造大的一伙暴徒,昨天夜里趁着漫天大雪的掩护,窜进果园,
      打伤了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多名战士,抢走了走资派达书记。这再一次证明,达书记
      是造大的黑后台,造大是假造反真保皇。此时,造大的头头才知晓,干菜他们已将
      达书记劫持回来。
      
        达书记高大的身躯遍体鳞伤,已经不能行走,是干菜等人轮流把他背回来的。
      当造大的头头前来看望时,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脸肿得让人难以辨认。牛司令见
      了,忍不住流下眼泪,跺着脚说,不消灭黄框兵,誓不为人!达书记听了,急得从
      床上吃力地坐起来,说,革命小将们,使不得,使不得呀!他害怕因他而加剧两派
      之间的矛盾,挑动群众斗群众的罪名可是不轻。但此时牛司令决心已下,今晚午夜
      出击,彻底摧垮黄框兵!
      
        夜里十二点整,沉寂的校园被突然响起的喇叭震得颤动起来,播音员的声音格
      外铿锵有力:S 市师专革命造反大军郑重宣告,以保皇起家的黄框兵是S 市的百万
      雄师,是反革命组织,从现在起予以取缔,无条件地向革命造反派投降……
      
        与此同时,造大组成的各路突击队飞速奔向黄框兵在东西两校的宿舍,砰地踹
      开门,勒令黄框兵投降。黄框兵们从睡梦中惊醒,瞪着惺忪的睡眼,不知发生了什
      么事,未来得及穿好衣服,就稀里糊涂地当了造大的俘虏。有的还不敢相信会是真
      的,披着被子怔怔地发愣、发呆。当看到造大的战士个个凶神恶煞般撕他们准备张
      贴的标语,砸他们写好的牌匾,焚毁他们印制的传单时,才猛然醒过腔来,问道,
      你们凭啥取缔我们?造大战士把事前准备好的公告扔过去,喝道,就凭这个!黄框
      兵们颤抖着手接过去一看,脸都变绿了,公告上赫然印着“黄框兵十大罪状”……
      
        取缔黄框兵的战斗仅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告结束。为了庆贺这一毛泽东思想的伟
      大胜利,造大连夜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许多市民被街上震耳欲聋的口号声惊醒,
      不知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急慌慌披衣跑到滴水成冰的街上,听了半天才明白是造
      大消灭了黄框兵。次日一早,满城都在传扬,黄框兵与武汉的百万雄师暗中勾结,
      被定为反革命组织,中央文革命令造大消灭了他们。
      
        按照造大军部的部署,所有黄框兵必须向造大交待检讨自己的罪行,每人都要
      写出深刻的书面检查。可是,造大只顾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没有能对黄框兵们严
      加看管,等到造大的人兴冲冲游行回来,黄框兵们已逃跑大半,尤其是那些罪行累
      累的反革命头头,均已逃之夭夭,剩下的不过是一些残兵败将,没什么大的价值了,
      这让牛司令等大军首长十分恼火,却也无法挽回了。
      
        我们班的黄框兵自然要归我们送瘟神战斗队接收整编。但找了半天也未见到一
      个黄框兵的影子。左倾很气。大臀更气。大臀原指望取缔了黄框兵,纹会幡然悔悟,
      回到革命的道路上来,也好做个同林鸟,比翼齐飞。想不到根本就没有纹的一点消
      息。正懊丧间,隐约听到有丝丝缕缕的二胡声从附近传来。细听,是二胡独奏曲《
      江河水》,悲悲切切,如泣如诉。循声找去,琴声是从一个黑暗的空房间里传出来
      的,推门一看,是我们班的老猫。猫先生似已完全沉醉在自己的琴声里,紧绷着一
      张猫脸,头颅随着琴声的起伏上下左右地摇摆,一副如醉如痴的样子,对我们的到
      来视而不见。他的这副模样激起了送瘟神全体战士的愤怒。好你个老猫,当初你就
      曾背叛过造大,一个猛子扎进了黄框兵的怀抱,现在黄框兵完蛋了,你还在这里为
      它唱挽歌,发悲鸣,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猫被我们押回宿舍,开始审讯。审判长当然是左倾。
      
        左倾:黄框兵被取缔了,你有何感想?
      
        老猫:没啥感想。
      
        左倾:你参加的组织被取缔了,咋能没有感想?你态度不老实。
      
        老猫:都是红卫兵组织,咋能说取缔就取缔呢?没有道理。
      
        左倾: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反革命实行专政天经地义。
      
        老猫:黄框兵不是反革命组织。
      
        左倾:不是反革命组织为啥垮台了?
      
        老猫:黄框兵垮台了,不等于毛泽东思想垮台——
      
        左倾: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老猫:我说毛泽东思想垮台了——
      
        左倾:停!——反动口号!你敢呼反动口号?
      
        老猫:我……
      
        左倾:现行反革命,抓起来,绑上!
      
        审讯到此结束。老猫被捆成球状,蜷缩于一隅。左倾说,马上给公安局打电话,
      让他们来人。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警车呼啸而至,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走进来。简单问了
      问情况,喝令老猫上车。临走,警察要左倾写一份材料交给公安局。
      
        望着被押上警车的老猫,我恍然如梦。刚才,听左倾说给公安局打电话,我还
      以为他只是要吓唬老猫一下,没想到会动真格的。望见押着老猫的警车鸣叫着开走,
      我的心里禁不住给人掏了一把似的难受,也有种莫名的恐惧感袭来。毕竟是同班一
      场,说抓就给抓走了?再说,老猫绝非故意,不过是一时说走了嘴,咋能真的变成
      反革命呢?
      
        “老六,你负责写材料。”左倾说。我有些慌,说我不会写。左倾说,操,你
      怕什么,把今晚的情况如实写一下就完了,我仍然犹豫,不肯写。左倾把笔和纸放
      到我面前说,我口述,你记录,最后大家签名。
      
        老猫因此而被关押了三个月。据说,在监狱里他挨了不少打。二十多年后我重
      又见到他,立即想起那个黎明前的冬夜,深怕他旧事重提。但他没有提,甚至问到
      许多那晚在场的同学的近况,其中包括左倾,也没有重提那一幕。相反,倒是老同
      学重逢的喜悦使他显得激动,显得昂奋。我深觉对不住他,更没有勇气向他承认是
      我整理了他的黑材料。再后来,见到左倾时,左倾也发自内心地检讨说,我们对不
      起他。
      
        取缔了黄框兵,造大一手遮天,成了全校惟一的合法组织,学校的一切事务均
      由造大处理。以牛司令为首的大军首长们精神抖擞,深为革命的成功而骄傲。他们
      不时向全校发布一条条命令,要求下面执行。作为造大的一员,我们也都感到自豪。
      我们是当之无愧的的胜利者。所以,当军部发出在校过个革命化春节的命令时,我
      们积极响应,表示坚决服从命令听从指挥,绝不回家过年。
      
        春节的晚宴以战斗队为单位举行。我们送瘟神战斗队的队员,每人从食堂打回
      一个菜,开启几瓶果酒,就着喇叭里的解放军进行曲,猛吃猛喝。左倾端起酒杯祝
      酒,来,为造大的全面彻底胜利干杯!为送瘟神战斗队的丰功伟绩干杯!大字说,
      我们在这里欢庆胜利,黄框兵这顿饭不知咋吃呢。一句话又勾起了大臀的心事,端
      起一茶杯酒咕嘟嘟灌下去,两眼直直地望着屋角发呆。我们心里叫了声“不好”,
      这位仁兄可能又要犯病!我们用眼色制止大字别再提“黄框兵”三个字。大字却不
      理会,继续说,节后得给咱班的黄框兵发通知,必须都到校参加文化大革命,以前
      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毕竟是同学嘛。又说,等纹回校后,我负责做工作,让她和
      咱臀老弟言归于好。大臀听了,嗖地站起来,对大字说,就凭老兄的这番美意,我
      心领了,来,让小弟敬你一杯。说罢,又是一大杯酒喝了下去。之后,他的身子就
      开始不住地往下滑,直到滑进桌子底下,呜呜地哭了。左倾批评说,儿女情长,英
      雄气短,大臀你算什么男子汉,更不要说是革命者了!大臀哭着说,老左,敢情你
      他妈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在家里忙乎热空气下降,在T 城忙乎冷空气上升,碗里有
      锅里也有,别提有多自儿啦。左倾红了脸,啪地摔了酒杯,说大臀你少胡唚,要不
      是看你喝多了,我他妈上去拍你!我们想不到醉了酒的大臀居然说出如此幽默的话,
      忍不住笑弯了腰。催眠曲儿去拉大臀起来,大臀乜斜了眼看着他说,老曲儿,你也
      有一份儿。看你表面蔫不叽的,却是烈火,专烧干柴,你是老牛,专吃嫩草。嘻嘻。
      催眠曲儿见大臀冲着他来了,也挺来气,嘟囔道,大臀你……不识好歹!猛地把手
      一松,大臀又扑通跌坐到地上,捂着屁股喊疼。我们笑岔了气,笑翻了天。大字不
      知内情,奇怪地问,你们搞什么名堂,啥热空气冷空气、烈火干柴的,我咋越听越
      糊涂?他这一问,使我们更是笑得一发不可收,身子软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我们是被一阵锣鼓声震醒的。睁眼一瞅,天光大亮,窗子已经发红,太阳快出
      来了。我们下意识地以为是有人组织了秧歌队,过年热闹热闹,喜庆喜庆。听着听
      着,觉得不大对劲,有广播喇叭在慷慨激昂地宣传,什么“红色暴动兵团”诞生了。
      跑到外面一看,是一辆披红挂彩的宣传车停在校门口,车上站着一群黄框兵,大多
      是从造大俘虏营里逃跑的头头脑脑,正抡圆了膀子擂鼓敲锣。一会儿,锣鼓声住了,
      高音喇叭开始广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革
      命者是压不垮打不烂的!红色暴动兵团誓与保皇派——师专造大血战到底,不获全
      胜决不收兵!……我们一时愣在那里,心想,刚刚欢庆完胜利,怎么又冒出一个
      “色暴”来?看来,树欲静而风不止,革命任务是长期的艰巨的,摧垮黄框兵不过
      是万里长征才走完了第一步,离革命的最后胜利还差老鼻子远哩。
      
        牛司令等造大头头的脸又绷得紧紧的。他们分析说,肯定是军内的“一小撮”
      给黄框兵的残部打了气撑了腰,不然,他们不会这么快就又成立了新的组织,气焰
      如此嚣张。今后任务的重点应该放在打击军内的走资派上。于是,造大又投入了新
      的战斗,一日之内,批判坦克师政委师长的大字报挂满了整个校园。恰好靠学习毛
      主席著作起家,并进了中央军委的廖初江过春节回到坦克师看望老首长,顺便到师
      专看看革命大好形势,想不到一踏进校园,闯入视野的全是被打了红叉的老首长的
      名字,脸色就很严峻,仿佛毛主席语录中有关阶级斗争的条款一下子全集中到那张
      并不宽阔的脸上。牛司令等跟在这位新贵似的“中央首长”身后,冷静地观察着他
      的表情变化,希望他能让自己汇报点什么,那样也好表明造大的观点,让他知道一
      下他的老首长到底是怎样一副真面目。可惜,廖首长啥也没问,只是背着手转了一
      圈就上车走了。
      
        牛司令们看着卷着雪尘匆匆离去的小汽车,不免有些失望。失望之余,又觉得
      挺解气,就冲着廖首长刚才停留的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有如子弹,深深射进雪
      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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