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造反大军内部成立了一个组织,称作“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凡是能够加入红
      卫兵的战士就更加威武,更加像战士,也就成了我军的中坚。这样一来,等于在大
      军内部引入了竞争机制,人人都想戴上那个很能表明身分的红袖章。要知道,只要
      有了那个红袖标,在祖国的大江南北、大河上下任意驰骋,畅通无阻。用当时比较
      时髦的话说,是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当然,这里所说的捉鳖,可不是为
      了卖钱,也不是为了造什么中华鳖精,更不是想成立什么中华鳖集团。那时候鳖并
      不值钱;这只是一个比喻,表示红卫兵小将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可见,这个红胳膊
      箍远比今天看管自行车的老太太或看管交通的老头子们戴的红臂章重要得多,神气
      得多。正因如此,申请加入红卫兵的人很多。
      
        造反大军内部有许多出身“黑五类”(地、富、反、坏、右)家庭的人,这些
      人中不少被打成过黑帮,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格外卖力,为大军的发展、壮大立
      下过汗马功劳。如今成立红卫兵组织,你好意思把人家排除在外吗?用人家时笑脸
      相迎,用不着时给人家脊梁骨,这可不是革命者的风范,那样做也太不够哥们了。
      所以,有些出身不好的人也加入了红卫兵。这就给对立派抓住了把柄。
      
        此时,以工作队在校时培养的左派队伍为核心,也成立了一个组织,叫做“毛
      泽东主义红卫兵”,造反大军称他们为“主义兵”,主义兵为了同造反大军的红卫
      兵组织区别开,在红袖章的四周镶上个黄边儿,被造反大军称为“黄框兵”。他们
      听造反大军这样称呼自己,就以牙还牙,称造反大军为“思想兵”、“造大”。这
      些含有贬意的称谓,时间一长,就成了约定俗成,双方也都默认,不再计较。主义
      兵是由左派发展起来的,大多根红苗正,就觉得有了政治资本,也有了攻击造大的
      理由,说造大组织严重不纯,里面的歪瓜裂枣、牛头马面甚多,有点像水泊梁山的
      强盗,到处招降纳叛,连惯盗时迁、开黑店杀人越货的孙二娘、色狼王矮虎等不法
      之徒也都混迹其中,是乌合之众。这便给造大在心理上带来一定压力,压力最大的
      还是我们这些家庭和社会关系有问题的“黑”人,分明觉得自己脸上被人家刺上了
      “金印”,再好的祛斑霜也无济于事。何况那时的化妆品除了雪花膏就是蛤蜊油,
      至于整容术,甚至搞出个人造美女俊男来,更是闻所未闻。其时从北京的高干子女
      那里传出一些顺口溜,什么“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什么“老子革
      命儿革命,老鼠生来会打洞”,等等,这让“黑五类”子女觉得自己生来就注定了
      混蛋和老鼠的命运,难免自惭形秽,对前途更觉渺茫。心理上有了压力,革起命来
      也就不像以前那么仗义,有点缩手缩脚、畏首畏尾。以我本人来说,本来就无功于
      造大,面对这种局势,也就识相些,凡事尽可能退后,不敢往前面挤。比如写大字
      报,即使是我起草的,也要先署上别人的名字,把自己的名字排在最后,或者压根
      儿不署名。那会儿,我们班出笼的大字报都是很有分量的,署在最前面的几个名字
      知名度都很高,像二哥、左倾、大字等。这种情形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中央
      首长认为此举不妥,提出批判反动的“资产阶级血统论”,才算告一段落。我们这
      群“狗崽子”才又从动物世界回到人世间来。
      
        值得一提的是,这段时间里我们班发生了一件事。我们班有一名同学外号叫
      “老猫”,主要是他的长相挺有趣儿,尤其是龇牙一笑,状如猫咪,就得了这个不
      雅却也可爱的外号。老猫的脾气很好,叫他外号从不生气,以致后来有人干脆连
      “猫”字也不提,只要到他跟前“喵——”一声,他便知是叫他。老八是最爱搞这
      类恶作剧的人之一。这位猫先生也参加了我们造大,常在我们的大字报上签名。自
      从“血统论”风行一时,他便有了顾忌,突然宣布退出造大,加入主义兵。这让二
      哥、左倾等人十分憎恶。猫先生的决定刚一宣布,左倾立即做出了强烈反应,亲自
      起草一张声明,造大从即日起开除猫先生,此声明的落款是“送瘟神战斗队”。这
      名字显然是由毛主席的《七律? 送瘟神》中的诗句“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
      天烧”演化而来,恰如其分,左倾才思之敏捷,由此可见一斑。那时还没有战斗队
      这类组织,可从左倾送走了猫先生这个“瘟神”后,五花八门的战斗队应运而生、
      多如牛毛,哪怕只是一个人,大字报的落款也可以署上“百万雄师”,弄得真真假
      假、假假真真。这说明,假冒伪劣并非是从搞市场经济后才有的,远在上世纪六十
      年代中期就曾盛行一时。“送瘟神”的名字一经出现,我造大便多了一支王牌部队,
      队长即是左倾同志。在左倾的领导下,这支王牌部队战功卓著,为造大立下了不朽
      的功勋。
      
        同黄框兵及猫先生打了一阵笔墨官司,忽然觉得有点无聊。也是呀,这场战争
      的终极目的是为了斗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为了反修防修,同他们争来斗
      去的有多大意义?我们清醒地认识到,必须要把握斗争的大方向,不能因小而失大。
      恰好这会儿听说外地的红卫兵已经开始了大串连,我们心里就蠢蠢欲动。二哥说,
      听说沈阳的东北工学院搞得不错,你们不妨去看看,也好取些经回来。左倾一听,
      觉得有道理,便自动请缨去东工。我们一行四人就上了路。左倾当然是唐三藏兼孙
      大圣,我和“小老装”、“催眠曲儿”也就成了猪八戒、沙和尚、白龙马,只差没
      有挑行李、扛九齿钉耙和月牙禅杖。小老装的朗诵水平很高,是我们军内的喉舌—
      —播音员,许是因为常坐在麦克风前,需要摆摆架子、拿点姿势的缘故,使得言行
      自觉不自觉地带上点装腔作势的味道,我们就叫他小老装。催眠曲儿身材细长像棵
      树,他的外号也与朗诵有关。刚入学那会儿班里开了一个朗诵会,有些朗诵基础的
      同学纷纷登台亮相,以证实自己的不俗,他也上了台,朗诵了一首诗,题目叫做
      “老张的手”,给人的感觉不是朗诵,而是在哼,哼一支足以使人犯困的老奶奶催
      眠曲。当时,同学之间的名字还记不熟,提起他来就称之为“老奶奶催眠曲儿”,
      又嫌太长,就简化为“催眠曲儿”。
      
        上了一辆去沈阳的列车,才发觉我们的信息不灵,行动滞后了。车上串连的红
      卫兵多得令人吃惊,车厢的过道、车座底下、厕所里到处是人,连行李架上也有人
      或坐或卧,总之,整列火车变成一个硕大的肉罐头,已无立锥之地。我们好不容易
      才在车厢的连接处挤占一个小地方,像树干一样直直地挺立着,动弹不得。拥挤到
      如此程度,居然还有一群小红卫兵从另一节车厢蛇一样游过来,逐个询问乘车人的
      家庭出身。家庭出身又没有写在脸上,也没有相应的身分证明,怎么能问得清楚?
      可他们就这样不厌其烦地挤来挤去,不厌其烦地问这个问那个,自己也累得满头大
      汗。他们来到我们面前,问左倾是什么成份,左倾没好声气答对他们,反问一句,
      我还想问你们呢,你们都是啥成份?几个小家伙看出他是个不好惹的碴儿,就扭转
      头问我们。我们当然用不着跟他们讲实话,贫农、下中农、工人、革干,随便说一
      句应付他们。他们刚挤过去一会儿,忽然听见车厢的水池子附近传来了哭声,原来
      是一个农村人打扮的男青年,被他们审问出是地主成份,这下子可遭了殃,他们又
      骂又打,责问地主狗崽子有什么权利出来串连?那青年说他不是串连的,是去给父
      亲抓药。一听这话,他们更有了口实,说老地主死有余辜,你居然还给他抓药,不
      仅不划清界限,还甘当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更该批斗。就继续折磨他。这时,火
      车停在一个小站上,他们硬把那青年推下了车。看着这一幕,我心里十分难受,觉
      得那几个红卫兵崽子太可恶,同时也责怪那农村青年太老实,你的头上并没有贴着
      地主成份的标签,干吗要承认呢?你说你是贫农、下中农不就结了?真是人越老实
      越吃亏。看来,老实人吃亏绝不是自今日始。郑板桥老先生曾写过“喫亏是福”一
      类的话,想来他并没有吃过像样的亏,倘若让他也吃吃受红卫兵折磨的亏,说不定
      他就不那么写了。多少年后,这场景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那农村青年被抛
      下车时惊惧而绝望的神情,至今想起仍历历在目。
      
        到了东北工学院,见到的也是满楼满院子大字报,内容多是揭发院头头和工作
      队阻碍文化大革命的,也有些是批判保皇派的,和我们的情况差不多。找到他们的
      造反派头头谈了谈,似也无“经”可取,当然,也就难成正果,赶紧乘车返回。又
      听说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两派斗争很激烈,其中一派挑头的是林彪的女儿林某某,
      就登上了去哈的列车。到了哈军工,并未见到林某某,倒是去一位被打倒的省长家
      开了开眼界。哈尔滨正大张旗鼓地宣传那位省长如何腐败惰落,将他住的小楼像展
      览馆一样开放,供人参观。我们在那里看到的是他们一家每人有多少双皮鞋,多少
      毛料衣服之类,再就是他们父女在江边穿着游泳裤衩和三点式的照片,并以此证明
      他们如何制黄泛黄。参观后的印象是他们确有着超出常人的富有,因为仅省长夫人
      的皮鞋就有十双以上,而寻常百姓连布鞋也买不起的尚大有人在。但若同今天的人
      们比起来,不要说省长,怕是一个皮包公司的经理也比他们阔气得多。尤其让人感
      慨的是,身为一省之长,他没有被揭出任何贪污受贿行为,更没有养什么情人,生
      活作风没有问题。如果换成今天,他绝对是难得的清廉官员。现下不要说省长,仅
      一个县级、处级干部贪污受贿动輒成百上千万,包的女人不下三奶、四奶,还少吗?
      说来说去是那个年代的人太穷了,看人家多了几双皮鞋,也会少见多怪,非要置人
      家于死地不可。还有一点令我们感慨的是哈尔滨的各高校校舍都很阔气,不少是欧
      式风格建筑,有种富丽堂皇的感觉,同我们那所末流高校相比,真是天上地下,由
      此,更觉出自己的卑微和渺小。本想在哈多盘恒几日,奈深秋已至,早晚多有凉意,
      而我们带的衣服又太少,冻得缩肩拱背,在卑微与渺小的同时又加上些可怜,不敢
      久留,急忙返回。
      
        革命大串连之风迅速波及全国,我校我军也开始有人陆续出走。还有消息传来,
      毛主席正在天安门接见来自全国的红卫兵,更加引逗得许多人跃跃欲试。地委为了
      表示支持红卫兵小将闹革命,决定派专列送我们进京。我们兴奋异常。国庆节即将
      来临,毛主席肯定还要接见红卫兵的,务必要赶在国庆节之前抵京。共同的目标和
      希望,使造大和黄框兵思想空前统一,双方暂时放下了争吵和斗争,高高兴兴地上
      了火车。一路上,我们旅行得十分轻松,不仅每人保证一个座位,还有卧铺,可以
      轮流睡觉。这和其他人满为患的客车比起来,我们简直进入了天堂。有时在某个车
      站停车,看到站台上所有列车拥挤不堪的样子,我们很是得意。他们见我们车上人
      那么少,也十分惊奇地望着我们,我们就更加得意。
      
        列车的受阻是在天津站。一大群天津市的中学生也想进京,大概是经过天津的
      哪一辆车也不肯打开车门,他们始终未能上去。现在看到我们的车厢这样松快,如
      同发现了新大陆,喜不自胜,撒开两腿拼命朝列车冲来。造大的人冲他们喊,这是
      专列,不能载外地的旅客,他们就操着天津话同我们理论。——吗?天下的红卫兵
      是一家,革命大串连人人有份儿,你们不能吃独食儿!……造大的人歪着头,微笑
      着,像在听天津快板,就是不搭理。他们火了,干脆放起赖,耍起刁,在铁轨上或
      坐或卧,不让火车开动。牛司令果断下令:纠察队的队员们,把这些小天津包子们
      给我扔下路基,不准他们阻挡革命车轮!于是,造大一群壮汉跳下车,为首的是干
      菜和老颠儿。老颠儿虽然没有干菜的块头大,但一年四季永无休止的长跑使他身上
      的肌肉坚硬如石头,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干菜先是大喝一声,操,小天津包
      子,都给我滚开!天津包子不滚,依然紧紧趴在铁轨上。老颠儿早按捺不住性子,
      吼了一声,上!一群东北汉子冲上前去,拎小鸡似的把他们逐个提起,抛下路基。
      他们果真像包子一样滚了几滚,在哭嚎叫骂声中折进草丛里。列车随着这群清道夫
      的挺进徐徐开动,直到车速越来越快,干菜、老颠儿他们才如飞虎队一样纵身跳上
      车去。天津包子们站在路基下跳着脚谩骂,但他们的声音很快淹没在汽笛的长鸣中。
      
        我们被安排在北京光学仪器厂的厂房内。工厂为了安置外地来京串连的红卫兵,
      早已停产,在车间铺上好多草垫子,供红卫兵住。女生住一楼,男生住二楼。造大
      战士和黄框兵各睡一边,但比在校时友好很多,不再争斗不休,只是不停地拉歌子。
      造大这边唱一首,喊,黄框兵,来一个!黄框兵唱一首,也喊,造老大,来一个!
      就这么无休无止,直到深夜。
      
        十月一日凌晨三点,我们异常激动地起床、站队,跑步开赴天安门广场。为我
      们带队的是一位姓白的姑娘,年纪与我们相仿,人长得白净漂亮,也很文静。抵达
      广场时太阳刚刚露脸,但已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我们只好站在东长安街上。人越
      聚越多,翘首一望,黑鸦鸦的人头,状如南极的企鹅,一望无际。白姑娘告诉我们,
      今天接受检阅的红卫兵可能超过百万,游行时千万要跟住,以免掉队。我们就这么
      直挺挺地站到大约九点钟,队伍才开始蠕动。我们全都激动得脸色通红,山呼海啸
      的“万岁”声震耳欲聋。经过天安门广场正中时,我们奋力跷起脚扭头往城楼上看,
      脖子扭得酸了,扭得疼了,却只见一片如林的挥动小红书的胳膊,影影绰绰望见城
      楼上站着一些穿绿军装的人影,哪一个才是他老人家呢?未来得及分辨清楚,我们
      的队伍已过广场,开始了长跑似的疏散。由于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太多,每支队
      伍必须沿着事先确定好的路线迂回前进,否则就要堵塞。一路上,我们看到无数支
      疏散的队伍,很多人的眼角挂着泪痕,显然是刚才激动得哭着,一路跑出来的。大
      约跑了两个多小时,我们才回到住地。其实,光学仪器厂离天安门广场的直线距离
      不过才几站远。
      
        吃过午饭,带队的白姑娘又来了,告诉我们抓紧休息,下午三点还要出发,观
      看夜间的国庆焰火。
      
        又是一次长途奔袭,不过这一次我们来到了天安门广场的正中。我们坐在划定
      的地块上,不住地仰脸望天,盼望天快些黑下来。直到晚八时许,焰火晚会开始。
      望着空中五光十色的流光溢彩,心里幸福至极,骄傲至极。当时只是下意识地想,
      能经历如此美妙的夜晚,平生之愿足矣。倘若子孙后代问起当年,满可以尽情炫耀
      一番了。遐想中,忽然前方嘈杂声骤起,似有人站起来往前涌动,接着又是一片带
      了哭腔呼喊万岁的声音。我们本能地感到又有不同寻常之事发生了。估计得不错,
      是他老人家携夫人坐在金水桥上,正与我们百万红卫兵小将共度良宵。事后听说,
      这一晚累坏了一大批守卫在金水桥下的警卫战士,他们像在防洪大堤前组成人墙一
      样,阻止哭喊着往桥上涌的人流,个个累得精疲力竭。焰火放到晚十点才结束,然
      后又是疏散,回到住地已过午夜。我们依然很激动,以致久久难以入睡。
      
        这一天,我们至少跑了六十华里以上,但我们并未感到怎么累。我们惊异于自
      己的奔跑能力,尤其是身体单薄的女同学,倏忽间人人成了长跑健将。事后想起,
      有些不可思议,但我们确实那么跑过来了。精神力量之伟大的确难以估量。惟一觉
      得美中不足的是,许多同学被踩掉了鞋子。据说,国庆节一天丢在天安门广场的各
      类鞋子,足可以用卡车装载,开一家规模不错的鞋店不成问题。
      
        以后的几天我们自由行动,在北京闲逛,等待S 市派专车来接。我又独自去了
      一趟天安门广场,主要是想在近处看看天安门城楼,看看人民大会堂。天安门广场
      上的人依然很多,排着队在那里等候摄影师拍照留念。这主意不错,来一次北京不
      容易,留下一张照片是应该的。可惜囊中羞涩,没有钱。来京时口袋里共有三元钱,
      买了几盒劣质香烟,又发现北京卖的无核葡萄特别甘甜,就买了几串,悄悄躲到一
      个僻静的小胡同,蹲在一个四合院门前去吃。天近黄昏,院门关着,附近也无人走
      动,我快速吃光,丢下满地的葡萄皮一走了之。回去的路上边走边想,若是那户人
      家发现门口多了一堆垃圾,肯定很生气,说不定要骂上一阵哩。北京人吵架挺有韵
      味,满口京腔,一口一个“您”,不像东北人那么粗鲁,话语像根棍子直通通地捣
      来捣去。
      
        我先去近距离地打量天安门城楼。城楼附近有人把守,大概是怕无法无天的红
      卫兵斗胆登上去。我就远远地站着看。看着看着,果然来事了。一大群中学生模样
      的红卫兵,忽啦啦跑到城楼跟前,抱头痛哭。立即有许多人围上去,问出了什么事。
      那群红卫兵操着一口浓重的湖南话说,他们来自韶山,想赶在国庆节前抵京,接受
      伟大统帅的检阅,不想中途换车时给耽搁了,连续三天没能挤上火车,把机会错过
      了。他们又哭着说,他们此行是带着家乡人的重托的,没见到自己的统帅如何向家
      乡人交待啊!说着,哭得更加悲切。有人劝他们,莫哭莫哭,伟大统帅肯定还会接
      见下一批红卫兵的,你们耐心等着就是了。
      
        我离开城楼,往人民大会堂走。却又发现巨大的毛主席像前挤着好些人,不知
      又有了什么好看的景观。挤进去一看,见一个一身戎装的中年人,腰间扎着皮带,
      向伟人像行着标准的军礼。他满面严肃,抬起的右手迟迟不肯放下,嘴里自言自语
      地说着什么,很像仪仗队的队长在向将要检阅的首长报告。我以为他的精神不大正
      常,无心看下去,就又挤了出来。
      
        去颐和园是二哥我们两个人。二哥说,进一趟北京不去皇家园林走走瞧瞧,未
      免太遗憾了。至于其它地方,像北海天坛啥的,去不去都行。我当然听二哥的。他
      是我们的大军首长,我不过是他麾下的一个大头兵。我们拼命挤上汽车。说“拼命”,
      一点都不过分,想去颐和园的人实在太多了。抵达颐和园时,刚要往里走,又给拦
      了回来,说是要票,五分钱一张票。自加入我大军以来,我们从不知票为何物,到
      哪里都是畅通无阻,偏偏这北京城巧立名目,非要什么票。我们就满身搜索,却只
      搜出八分钱。继续搜。许多人站住看我们,目光怪怪的,大概以为我们身上爬进了
      虫子,或是有一群虱子、跳蚤,搅得奇痒难受。我们顾不得“众目瞪瞪”下带来的
      窘迫,加大了搜索力度,每个口袋的角落或开线处都是搜查的重点。真是一分钱憋
      倒英雄汉啊,连二哥这样的军级首长也要受二分钱的憋。我无所谓,我是草民,况
      且这类事对我来说已发生不止一次。考入J 市师专那年,我去县城办理户口,派出
      所的女民警很热情,可办完手续后要收五分钱。我身无分文,满面羞惭地出去找钱。
      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从地上捡到一枚五分硬币,却没有运气。就满街乱窜,漫无
      目标。大约两个小时过去,忽然从街上见到一位低年级的女同学,我像遇到救星一
      样迎上去。其实,平时并不很熟,连招呼也极少打的。女同学见我突然热情起来,
      也有些愕然,但听说我考上了,就向我表示祝贺。我哪里需要祝贺,我要的是钱,
      五分钱!可这口真难开呀。女同学要走了,我才不得不红着脸说明了窘境。她笑了,
      问我为啥不早说,顺手摸出一角钱给了我。多少年后,想起这件事就令我感慨万端。
      如今,在这座皇家园林门前,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当年。此时二哥惊喜地叫了一
      声,他从外衣的大襟底下摸到了一枚硬币!二哥俯下身去,小心地将硬币捏住,然
      后一点一点地往上串,终于从衣袋的开线处把它捉了出来。我们一阵狂喜,赶紧前
      去买票,进了园门。
      
        与其说颐和园的风光绮丽,不如说它的人造景观令人惊叹。偌大的园子,山水
      亭榭,楼台殿阁,九曲长廊,一切均由人工造就,这将是何等浩大的工程!在当年
      技术落后缺少机械设备的时代,民工们不知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可惜,石壁上雕刻
      的许多小石佛都在“破四旧”时给红卫兵砸得残缺不全了。当时还曾想过,假如圆
      明园还在,又该是怎样的一处景观,带给人们的震撼怕是要远远超出颐和园吧?由
      此就又想到一个匪夷所思却又值得回味的问题:大凡能够流传后世的东西,多是历
      史上的暴君所为,开明的仁君为后世留下的东西却是不多。如秦始皇的万里长城、
      兵马俑,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明。迄今为止,提起万里长城,几乎没有哪个炎黄子孙
      不为之骄傲,还把它看作中华民族的象征。而说到秦始皇首先想到的是他的残暴,
      诸如焚书坑儒等,让后人齿寒。还有,那些人们公认的下贱女人,也是最主要的扫
      黄对象——妓女,历来为正人君子所不齿,偏偏历史上关于妓女的故事很多,且多
      被搬到戏剧舞台上,看得正派人泪水涟涟。这到底算怎么一码事?我非历史学家,
      更不是什么哲学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们在颐和园中整整逛了一个上午,忽觉口渴难耐,就到处寻找自来水管,没
      有。在北京的街里经常能看见挺立于路边的自来水管,渴了,拧一下龙头,将头探
      过去,尽可以来一番牛饮。而颐和园只有汽水和大碗茶。汽水自是不敢去想了,大
      碗茶才二分钱一碗,却也只能望洋兴叹。实在熬不住,赶紧逃了出来。幸好S 市开
      来的专列已经抵京,嘹亮的汽笛声召唤着我们,提醒着我们,革命尚未成功,同志
      仍需努力。我们必须继续我们的事业,打赢我们的这场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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