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们班进驻了一名工作组。工作组长得挺粗犷,扁脸,粗眉,细眼,大嘴,黄
      须,看不出哪儿不顺眼,可就是给人一种脏乱差的感觉。不知是脸没有洗干净,还
      是黄胡须里藏污纳垢,或者是双眼倦怠无神所致,一时说不清楚。
      
        我们全班集中在女生宿舍里。男生坐在北面的床铺上,女生坐在南面的床铺上,
      地中央放着一只木凳,上面坐的是牛鬼蛇神大臀。
      
        我姓欧,欧子英的欧。工作组自我介绍,把“欧”读成“nou ”,语气挺重。
      
        我发现不少同学都傻乎乎地望着他,尤其是女生,神情专注而又迷茫,搞不清
      欧子英何许人也。但她们一定以为这个名叫欧子英的人十分了得,决非等闲之辈。
      说不定是一位了不起的革命家,或者是个有胆有识、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革命先
      烈,抑或是历史上哪朝哪代声名赫赫的爱国英雄。我们班的女生大多来自城市,吉
      林市和长春市的居多,少见多怪的事时有发生。两年前我们去学校农场劳动,耙地,
      插秧,耕种水田。团支书二哥与我同乡,来自八百里瀚海的一个偏僻农村,虽不大
      懂如何种植水稻,又戴着瓶底厚的深度近视眼镜,但他对土地和牲畜并不陌生,就
      挽起裤子,带头下田牵牛耙地。田已被水沤透,泥浆没膝,二哥和牛艰难地跋涉着。
      干得好好的,突然,女生瑞姑在田埂上蝎蝎蜇蜇地惊叫起来,用力挥手让二哥停下。
      二哥以为出了什么严重的事,赶紧吆喝牛儿停下,问,咋的啦?瑞姑惊惧地指着牛
      的肚子说,牛肠子累出来了,还问咋的了,一会儿还不得死了呀!二哥吓了一跳,
      忙伸出泥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弯腰一看,原来是这头公牛不专注干活,思想开
      了小差,边耙地边想情人,牛鞭忍不住伸出来,细而长,鲜亮亮的粉红。二哥心里
      不由暗笑,却又不知如何回答她,就不理会,继续耙地。善良的瑞姑却不依不饶,
      大声斥责二哥不讲人道,心太狠。这一下引来了不少男生,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都伸着脖子看,然后就捂着嘴乐。瑞姑更加气愤,说,牛肠子都淌出来了,你们还
      笑,真没人心。男生们笑得更凶,捂着肚子跌坐在田埂上。二哥抬眼瞅瞅,板起脸
      喝斥,笑什么笑,牛肚脐子出来有什么好笑的,都回去干活!……这就是我们班的
      女生。想想看,她们哪里会知道这世上还曾经有个叫欧子英的人?
      
        我们农村出身的男生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领神会。我们知道欧子英是民
      间流传的一个文学人物,坏蛋。农村经常有说书的,评书《呼延庆打擂》里说,有
      个名叫欧子英的坏和尚,不安安分分地在寺院里念经修行,仗着自己有一身武艺,
      为虎作伥,被奸臣雇去当了打手,结果被小将呼延庆一劈两半,死了。工作组老欧
      肯定是个爱听闲书的人,记住了与自己同宗同姓的这个欧子英。可在这个时候,把
      自己与一个坏家伙联系起来,老欧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
      
        老欧咳了几声,开始读社论。起草社论的人像是专门与老欧作对,从中设置了
      不少障碍,使他读得很不顺畅,嗑嗑巴巴的。他把“向隅而泣”读作“向偶而立”,
      把“尔虞我诈”读作“你卢我昨”。我们只能边听边猜,竭力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
      样子,没人敢打瞌睡。可是,听着听着,我们忽然听见从老欧嘴里发出一种很奇特
      的声音,有点像弹棉花,就不由竖起耳朵细细揣摩、分辨。许久,才大概弄明白,
      他把“众目睽睽”读成了“众目瞪瞪”,而那两个“瞪”字,又被他读成第二声,
      听起来就很像模仿棉花弓子响。我们咧了咧嘴,却不敢笑,人人脸上现出一副苦相。
      
        “闲言少叙,咱们书归正传。”老欧的语气像在说书。他把很难读的社论当作
      “闲言”丢到一边,开始说自己的“书”了。老欧说,你们都是学语文的,肚子里
      装了不少墨水,思想肯定都不简单,牛鬼蛇神也不会只一个。说到这里,他瞅瞅形
      单影只、垂头丧气的大臀。大臀孤零零地坐在地中间,一直勾着头,灰黑着脸,像
      一只戗毛戗翅的乌鸦。听老欧称他是牛鬼蛇神,很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惊慌而又无
      助地朝四周望了望,把头垂得更低了。“牛鬼蛇神一定还有!”老欧加重了语气。
      “他是谁?他在哪儿?”老欧那并不明亮的目光在屋子里画了个圈,慢慢停在正襟
      危坐的老地主身上。“我不知你们知,那大家伙就不兴客气,快点把他揪出来吧!
      啊?”我们一看这架式,心里就明白了,老地主在劫难逃。显然,会前老欧与几个
      左派已经通光,先拿老地主开刀。
      
        老地主姓陈。他长得奇瘦,刀条脸,显得很老相。他平时不苟言笑,似乎对什
      么都漠不关心,也没有什么朋友,得空就抄起毛笔练蝇头小楷。他写字很讲究姿势,
      身子坐得笔直,右手提笔,左手定要有板有眼地伸过去挽一挽右腕的袖子,颇像粗
      通文墨的老地主在佃户面前摆臭架子。他的致命弱点是爱幸灾乐祸。社会上出现什
      么好事他充耳不闻,若是出了坏事他便来了情绪,比如哪里的什么官员干了坏事被
      罢了官,比如哪里出了车祸死了多少人,等等,他听了就显得很兴奋,话也多了,
      刀条脸上的皱纹聚聚散散,荡漾出涟漪般的笑。仅凭这一点,人们就有理由认为他
      思想意识不健康。
      
        左派们开始发言,陆续站出来揭发他。有人把他的言行与他的地主出身紧密联
      系在一起进行剖析,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完完全全继承了地主阶级的衣钵,算得上
      标准的地主阶级孝子贤孙。老地主不露声色地听着,麻杆似的身子依旧挺得笔直,
      神态庄重而又安详。没等人家揭发完,他就从床铺上站起,下地挤坐在大臀的身边。
      然后,双眼一眯,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批判了一阵老地主,发觉他也不过与大臀一样,是只死老虎,或者压根儿就算
      不上什么老虎,充其量是一只见不得阳光的老鼠。那么,就得再睁大眼睛找找看。
      找来找去,发现了左倾。左倾倒不是像李立三那样的左倾机会主义分子,而是一个
      锋芒毕露强词夺理傲气十足爱钻牛角尖的好战分子。他与人辩论时的形体特征是脖
      子一歪,左肩低右肩高,成一条斜线,故而被称作左倾。左倾极富辩才,口若悬河,
      滔滔不绝,机智而不乏幽默,气势逼人而不恼人。他明明是强词夺理,对方被他三
      绕两绕,便落入了他布的陷阱,变成他最有理。他是偷换概念、无孔不入的诡辩高
      手。因口才甚佳,常常将一些女生吸引到身边,她们天真的眼神里注满了钦敬,有
      情有意地听他夸夸其谈。其实他入学前就在乡下娶了老婆,却口风甚严,只字不露,
      装出一副渴望爱情的鳏寡孤独模样。他一向与我关系甚笃,差不多无话不谈,惟独
      他已娶妻生子一事始终瞒着我。有一次我在他床铺的褥子下面发现了一封信,扫了
      一眼,竟是他老婆写的。信上说,春天来了,冷空气上升,热空气下降,生产队开
      始备耕,但妇女没活干,在家挑豆种。看来他老婆的文化水平的确不高,他心里未
      必满意,很可能出于父母包办,没有办法。这让我很替他惋惜,心里颇为不平。他
      对自己被揪斗,被指控为牛鬼蛇神,自然不肯买账,更不肯服输,歪起脖子与左派
      们辩论。但在这种形势下,是无理可讲的,越是抗争就越没理,抗拒从严啊。
      
        左倾的被揪令我十分惶恐。谁都知道我俩的关系,他的被揪会不会牵扯到我?
      我的家庭出身富农,哥哥读大学时被划为右派,还有一个叔叔有历史问题,伪满时
      考中过高等官。如此糟糕的家庭背景,是不堪一击的。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学生能
      被高校录取,实属万幸,这大概得益于两条:一是高中的班主任老师把对我的鉴定
      写得十分之好,二是吉林师专中文科负责招生录取的领导高抬贵手;否则,答多高
      的分数也难逃落榜的厄运。为此,在我的内心深处,虽然对考中师专这样的末流高
      校耿耿于怀,但对上述老师还是心存感激的。可是,现下的问题是,我的好朋友左
      倾被揪出来了,他又是如此地不肯报输,工作组势必要发动大家对其深入揭发批判,
      我该怎么办?揭吧,对不起好友,有见风使舵、落井下石之嫌;不揭,涉及到立场
      问题,搞不好自己也会摇身一变,成为牛鬼蛇神。正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找我了,
      他示意我的处境不妙,应赶紧同左倾划清界限,给他写大字报。我深知这是一种可
      耻行为,但只有这样做,才可能是我幸免于难的惟一机会。思来想去,觉得大字报
      不能不写,但内容上要斟酌,不能揭出什么要害的政治问题。于是就写了一张大字
      报,说左倾曾经想成名成家。这在今天看来简直有点不可思议,青年人梦想成名成
      家有什么不好?眼下的追星族们可以装满铁道部的所有车厢!那个年代里可不成,
      有成名成家想法至少是思想意识不健康,属于资产阶级范畴的。后来,左倾被定性
      为“形左而实右”,我不免心中忐忑,不知此定性与我的大字报是否有关。左倾曾
      在私下里不无恼火地对我说,你小子揭发我的那一条够厉害的!我听了,无言以对,
      惟有汗颜,深觉对他不起。
      
        继左倾之后,又揪出了一长串,其中包括臭名昭著的“二狼”——豺狼和黄鼠
      狼。这两个家伙的确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揪他们出来毫不足惜。豺狼姓柴,生得肥
      头大耳,一身懒肉,两眼总是散发着淫邪的光。他比我们年长许多,不知是哪一届
      学生休学后*****我们班的。他早已成家,妻子是一位很贤淑的朝鲜族女子。
      师范院校学生吃饭、住宿、书本及其它一应杂费均由国家负担,个人只需负担穿衣
      和零用。像我们这些穷学生,身上的零用钱极少有超过五元的时候,很多时候是身
      无分文,那时花五分钱可坐两站公交车,可我们轻易连五分钱也舍不得花,上街就
      走着去走着回。而豺狼则欺骗妻子说,学校里需要钱的地方挺多,动不动就收这费
      那费。妻子信以为真,就从微薄的工资中拿出大部分供他挥霍。每当他收到妻子寄
      来的钱,就到街里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还经常把社会上发生的一些丑闻带回
      宿舍里津津乐道。我们对他的言行表示出深深的厌恶,耻于与他为伍。但物以类聚,
      黄鼠狼则如跟屁虫似的与他鬼混在一起。黄鼠狼与豺狼的形象相反,生得瘦小枯干,
      干瘪的三角脸上仿佛只剩下两只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滴溜溜乱转,让人很容易联想
      到心术不端的鬼魅妖狐。与豺狼相比,黄鼠狼的学业尚佳,懂得读书学习。他二人
      所以能够气味相投,很大程度上是对女人都有很强和猎获欲。豺狼身上沾染的恶劣
      的社会习气在校内臭名昭著,不可能有任何一个女生同他交往,只能到社会上去寻
      找不正经的“马子”(女流氓),黄鼠狼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无非是想满足一点精
      神饥渴罢了。令我们感到惊奇的是,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的这位小“黄仙”不知
      犯了哪根神经,居然看中一位人高马大足以装得下他的女同学,且穷追不舍。两人
      偶尔站在一起时,就成为一道奇特的风景,远远看去,颇像一位健硕的北方妇女领
      着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儿子。黄鼠狼的举止我们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左倾对此则
      不失时机地发表了一番“评论”,他说黄鼠狼根本不是在找老婆,而是在寻找一张
      弹簧床,想靠反作用力把自己弹到天棚上去。我们听了,都笑,说左倾的嘴真够损
      的。“二狼”的劣迹用不着费力搜集就可以找出一大堆,打入牛鬼神之列理所当然。
      只是,牛鬼蛇神们也不屑与他俩为伍,躲瘟疫似的躲着他俩。后来,他俩成为“逍
      遥派”,整天鬼鬼祟祟,终于惹出了严重的事端,被人家满果园追杀,成为过街老
      鼠。
      
        随着牛鬼蛇神队伍的不断扩大,左派队伍反而显得越来越小,大臀早已不再孤
      单,他的周围已是黑乎乎的一团。相反,我们这些介于红与黑之间边缘人物禁不住
      更加惶恐,,我们都意识到,照这样的速度揪下去,用不上多久,我们都将成为
      “牛”或“蛇”,再深入一点去思考,老欧身边的那些左派似也难保无虞。想想看
      吧,大家在一起生活了三年,谁不兴说那么两句不该说的话呢?谁做事不兴出现一
      点小闪失、小差错呢?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这样一来,人人都有了危机感。
      
        工作组老欧也看到了这一点。为了控制运动的节奏,他召集骨干们开会,商定
      不再大面积撒网,而要把重点放在揪黑帮的黑后台上。结果,“大字”难逃一劫。
      大字是吉林师专的校学生会主席,称得上风云人物。除了上课,他在班里呆的时间
      不多,一年到头风风火火地忙着校学生会的事务,在学校的各个角落都有他的身影,
      听得到他的高喉大嗓。他写得一手漂亮的美术字,学校墙壁上的所有宣传标语都是
      他挥舞板刷描上去的。他属于根红苗正的“红五类”(贫农、下中农、工人、革命
      干部、革命军人家庭出身的子女),哥哥是某军事科研部门的军官,这使他有许多
      套褪了色的黄军装,这在当时几乎成为政治可靠的标志,很是让人羡慕。按理说,
      无论如何是不该揪到他头上的。然而,也许正是因为他具有这些常人不具备的显耀,
      才更容易引起嫉妒;加上他平时与我们这些政治上不大进取,学业上却不甘落后的
      同学关系不错,包括左倾和大臀,就极有理由把他同这些人列入一条战线。他同我
      们有交情还在于他肯“出血”。他是我们这一圈人中的富翁。他的当军官的哥哥每
      月准时汇给他十元钱,比起我们这群穷光蛋来他是名副其实的“大款”。我们常常
      以各种名目搜刮他几角钱,买上一两包劣质烟,每人分上几棵。这一切均可成为他
      阶级路线混淆和革命立场不够坚定的证明。现在回想起大字被揪的场景,仍是那般
      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突然被揪的大字,国字脸上现出十分惊讶的表情,双眼
      瞪得又大又圆,问,你们……揪我?似乎疑是做梦。当确信这是千真万确的现实后,
      他居然还问揪他的人,凭良心说,你认为我大字是右派?我大字反党?是牛鬼蛇神?
      ……他的眼神里满含惊悸、迷茫、委屈、愤懑和期待,还有孩子般的幼稚和天真。
      我们都痛苦地低下头,不忍和他的目光对接。
      
        老欧又给我们开了个会。他说,牛鬼蛇神嘛,差不多也都现了原形,就先揪到
      这儿吧。没揪够的,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下一步咱得搞建校劳动啦。建校活计挺重,
      大家都要积极表现表现。这些牛鬼们,轻的,可以给个处理;表现特别好的,大不
      见小不见的,也就算了。好,大家伙好好干吧。
      
        学校决定在果园的一角建造八栋宿舍,以便把中文科的学生兼果农定居在这里。
      工地上,除了雇佣少数必要的建筑队工匠外,力工活全部由学生承担。牛鬼们当然
      承受着最累最脏的活计,其他同学做辅助性劳动。然而,局面大大出乎意料,非牛
      非鬼们,特别是我们这些不红不黑的边缘人物,争着抢着积极表现,干脏活累活,
      甚至比牛鬼们更为神勇。工作组老欧说了,揪的机会还有的是。——揪谁呢?只能
      是目前我们这些尚未被揪的人,我们此时不好好表现更待何时!
      
        高度近视的二哥是吉林师专连续几届的万米长跑冠军。他是烈士子女,父亲是
      在解放锦州的战役中牺牲的。这样的家庭背景本没什么可担心的。但大字的被揪令
      他心里恐慌,感到前景一片黯淡。他与大字一样,都是常跟我们一起混混划不清界
      限的人,如果要给黑帮们寻找第二个后台的话,非他莫属。此时此刻,二哥觉得积
      极表现的机会来了。他的肩上摞着两条足有五米长的柞木跳板,引颈探头,步履如
      飞,差不多以万米长跑的速度往返于建筑工地上。视力的不济不能不影响他的效率,
      偶尔脚绊在石头或其它障碍物上,免不了磕磕绊绊,一路趔趄,似随时都可能摔倒。
      但他咬牙坚持。坚持就是胜利。与他同样负重的是老八。老八姓王,在我们班八个
      王姓同学中,他年龄最小,排行老八。我高他两位,排第六。老八也属于边缘人物。
      他有点崇洋,对外国文学情有独钟,经常捧着厚厚的外国文学名著,读得走火入魔。
      有时,他与人探讨文艺理论,随口便吐出一些外国文学大师的名字。“……你那一
      套,狗屁不通!”老八爱这么居高临下地驳斥对方。“车尔尼雪夫斯基说……”
      “别林斯基认为……”他有许多“斯基”。这会儿,那些斯基们成了他惶惶不可终
      日的魔鬼,巴不得让肩上的两块跳板把他们都压扁。他快步赶上二哥,低声而绝望
      地说,完了,二哥,我完了!二哥脚步不停,问,咋的啦?老八气喘吁吁说,有人
      给我写了大字报,说我是……托派,资产阶级托派。二哥说,操,托派还有无产阶
      级的?废话。老八说,二哥,我该咋办?二哥默然。老八又说,二哥,听说也有人
      在揭发你。二哥脚步慢下来,问,揭我啥?我有啥好揭的?老八说,听说是揭你有
      流氓行为。二哥猛地停下,你说啥?老八说,说你天天晚上“擦兜”是耍流氓。二
      哥肩上的跳板咚地掉在地上,人也差点被闪个跟头。老八见状,也丢下跳板,一屁
      股坐下。
      
        在吉林时,二哥有一段时间每晚都要“擦兜”。他不知听什么人说的,视力不
      好与肾功能不全有关,需要“擦兜”强肾。于是,每晚就寝前,他做完眼保健操,
      就把内裤脱掉,开始“擦兜”。所谓擦兜,就是端坐于床上,眯了眼,两手不住地
      摩擦裆间的那个“百分号”。擦便擦,嘴里还要唱,用俗不可耐的东北二人转的曲
      调唱,词儿是即兴编出来的——
      
        一擦兜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哪伊儿呀儿哟
      
        二擦兜呀,忠于革命忠于党哪伊儿呀儿哟
      
        三擦兜呀,双手揉碎帝修反哪伊儿呀儿哟
      
        四擦兜呀,心明眼亮奔向前方哪伊儿呀儿哟
      
        有时,他随便捡来一首歌唱,把词儿改得乱七八糟的。譬如,原歌词是“一颗
      红心献给祖国”,他却唱成“一颗黑心献给美国”。诸如此类。实际上,二哥未必
      真的信什么“擦兜”,很大程度上是在心情放松时刻出出洋相、耍耍活宝而已。
      
        二哥和老八坐在跳板上,谁也不说话。好一会儿,二哥问,大字报贴出来没有?
      老八说,还没有,听说草稿已经打完了。二哥想了想说,那还得干,咱不能歇着。
      老八说,干?二哥说,干。两人又把跳板扛起,一前一后朝工地走,一个准流氓,
      一个准托派。
      
        二哥和老八空紧张了一场,揭发他们的大字报终于未能出笼。他们还不知道,
      这一时刻,女生里也在酝酿着一场战争。战争的挑起者是小兰。小兰出身于苦命军
      人家庭,父母虽已离异,家庭的革命性质并未因此受到影响,何况,她的舅舅是部
      队里级别很高的官,据说是少将。平时并未发现小兰怎样激进,甚至看不出一丝家
      庭背景给她带来的优越感。她和大多数男生之间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出人意料
      的是,她的革命情绪突然高涨,以战士的姿态开始战斗,开始进攻了。她先是给挨
      着她床铺的瑞姑写了一张“地主阶级孝子贤孙”的标语,贴在瑞姑床头的墙壁上。
      瑞姑一向与人为善,待人温和,且乐于助人,只是家庭出身不好,是地主。她的年
      龄比其他女同学稍大些,经常像大姐姐似的帮别人织毛衣、缝被子。她心灵手巧,
      针线活细腻、美观。可不知怎么竟成为小兰的第一个主攻目标。瑞姑给这突如其来
      的打击吓坏了,本来就不善言辞的她,这会儿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泪雨滂沱,
      近视镜片罩上一层浓浓的水雾。与瑞姑毗邻的纹心里十分同情她,却又不知如何去
      解救她。解救瑞姑的最好办法就是撕掉这条可恶的标语。但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搞不好自己就要担上同情地主阶级孝子贤孙的嫌疑,那等于引火烧身。纹坐在床上,
      气愤地望着那条刺眼的标语。忽然,纹冷笑了一声。她发现这条标语的边缘已经越
      过瑞姑的床铺,延伸到了她的床铺,足足有两公分。这是消灭这条讨厌的标语的极
      佳理由。一向柔弱的纹此时果敢异常,伸手就把标语扯了下来,揉成一团扔到窗外,
      嘴里大声说,我又不是地主,怎么贴到我床上来了?小兰见了,气得跺了跺脚,扭
      身走了。
      
        小兰很快寻找到了下一个主攻目标——柳。柳长得不算漂亮但也并不难看,给
      人印象最深的是脸色有些苍白,目光像锥子一样直射,很锐利,也有点瘆人。她的
      精神似乎有点不大正常,曾两次发病,挺吓人的。她发病时脸色泛青,双眸箭一般
      直刺前方,像要把前面的一切障碍射穿。每到这时,一向不大在人前讲话的柳就成
      了激情四射的诗人,一串串精彩绝伦的诗句泉水一样从她的口里涌出,令人惊诧不
      已。细听,那些华美的句子如跳荡的珠子,互不相关联,却又构成一种可意会不可
      言传的至美境界,其中不乏哲理。倘若将那些句子抄录下来,肯定是最好的朦胧诗
      作。可惜,那时的文学作品讲究主题鲜明、立意明确,还没有朦胧诗这一概念。数
      十年后的今天,偶尔读几首这类声名赫赫的诗作,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柳,还下
      意识地把当今这群诗人想象成柳发病时的癫狂状态。所以,自入文学界当一家文学
      刊物的编辑以来,我一直不大敢结识这类诗人。我们的小兰可不管那一套,她不知
      从哪儿看出了柳的破绽,一口咬定柳是故意装疯。她果断地写了一张揭发柳装疯的
      大字报,言之凿凿。在我们的心目中,只有《红岩》中的华子良才是有意装疯,他
      装疯的目的是为了躲避国民党反动派的迫害,为了保存革命实力。可柳装疯又是为
      了什么呢?没人会迫害她,甚至能与她交谈的人也不多。我们怀疑小兰是否也有点
      不大正常,神经过敏,疑神疑鬼,搞得草木皆兵。弄不好,将柳刺激得病情严重起
      来,后果不堪设想。人人都替小兰捏了一把汗。
      
        我们很想看看柳,想了解一下她读了大字报后的反应。但我们走遍了大半个果
      园也没有发现她的影子,我们的心里立刻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凶多吉少。
      不用说,小兰这下子把祸惹大了。
      
        天已经黑透,仍然没有柳的消息,我们更加忧心忡忡。不管怎么说,柳毕竟是
      与我们同窗三载的同学,倘若因此出现什么闪失,将是怎样的悲剧。
      
        我们虚惊了一场。柳并没有发作,而是极为平静地找到一位工作组老欧较为信
      任的同学,到一个僻静处去谈心,谈到很晚才归。当我们看见她的时候,十分正常,
      甚至还满含歉意地向大家笑了笑。我们好生奇怪,一下子跌入了迷宫。以后的许多
      天里,我们看见柳的神情一如既往,只是目光中少了些锐利。又过了一段时日,谜
      底终于戳穿,柳自己承认过去是装疯,并向工作组老欧交待了来龙去脉,作了检讨。
      这消息让我们大家震惊。怎么会这样呢?
      
        原来,柳的装疯理由非常简单,她看到我们班的女生大多来自城市,自己却来
      自偏远、贫穷、落后的山乡,心里不免自卑,她觉得谁也不把她当作一回事,几乎
      没人正眼看她。她认为自己被人遗忘了,在班里有她不多,没她不少,这令她难以
      忍受。然而,她一时又找不出引人注目的办法。思来想去,毅然决定以精神不正常
      的全新面貌将自己呈现在众人面前,以此达到引人注意的目的。她的目的达到了,
      以损害自己的名誉作为代价。两次疯狂过后,全班同学再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一个
      不字,更没人敢招惹她。女生们在宿舍里说说笑笑,谈兴正浓,只要她一声断喝,
      就都噤了声。这让她体会到了主宰他人、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快乐。殊不知,这么一
      来,她所失去的远比得到的要多得多。幸亏工作组老欧对此事没有深究,可能觉得
      它并不属于政治问题,不该扭转革命斗争的大方向,也就过去。但小兰的独具慧眼、
      明察秋毫,着实让我们刮目相看。
      
        建校劳动仍在继续,揪斗牛鬼蛇神暂告一段落,这让我们心里稍安。我真希望
      就这样永远劳动下去。但我们在精神上丝毫不敢放松,人人保持高度警惕,时时处
      于戒备状态,轻易不敢乱说乱动。一天中午,二哥约我同他一起上街,我几经犹豫,
      还是摇了摇头,没有敢去。二哥瓶底后面的眼睛瞪了我一会儿,愤然离去,这使我
      心里好一阵难受。左倾等人仍处于被监视中,行动很不自由。也是一天中午,他悄
      悄朝我招手,让我给他买一盒烟。我去副食店回来,发现他身边有人,就远远地望
      着他,不敢走上前去。左倾显然是犯了烟瘾,急得抓耳挠腮。直到他身边的人走了,
      我才偷儿似的快步走过去,把烟丢给他,转向就走。后来左倾曾一再嘲笑说,老六
      忒胆小,关键时刻就吓麻爪了,靠不住。我听了,惟有苦笑,满面羞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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