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光阴
      
          我1972年出生在胶东半岛的一个小农村,父亲是个社办教师,村里唯一个吃
      " 皇粮" 的,但我们家的境况并没有因此比普通的农户好多少。67年从部队回来
      的父亲选上的社办教师,干我们那片儿的" 屯里农中" 校长,待遇是" 工分加补
      贴" ,每月领8 元的工资,比普通教师还多2 元。第二年底农村中小学下放到村
      里来办,为的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时父亲只挣工分,没有补助了。一直到
      了73,74年,父亲读了两年师范转上了公办教师,领上了25块5 的工资,人称"
      来扫扫" ,我们家已经欠大队太多的工分,都得用现金来还,父亲那点工资补了
      窟窿后用来生活的所剩无几。那年我刚满两周岁,哥哥五岁,母亲独自操持家计,
      也就是是勉强支撑着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年到头只有大年30儿的晚上才能
      吃上顿不搀黑面的白馍馍和猪肉饺子,最困难的时候还整天啃地瓜叶子和玉米面
      做的菜蛋子,从泡了一层大白蛆的咸菜缸里捞腌萝卜下饭。人家说" 贫贱夫妻百
      事哀" ,一点不错。由于穷,本来感情很好的父亲和母亲变得整天争吵不断。我
      和哥哥是在" 战争" 的环境中长大的。
      
          我不知道这对哥哥的成长有什么影响,但对于我来说,这使我长成了一种自
      闭阴郁的性格。我上高中的时候全家" 农转非" ,搬进了县城里,还分上了一套
      公寓房。开始的时候我们家确实高兴了一阵子,可是不多久,矛盾就更加激化了。
      我们家本来就底子枯,跟城中一般景况的家庭相比,收入也少得可怜:我和哥哥
      的工资都是100 多块,哥哥的厂子效益不好,还经常停发工资,他结了婚后也不
      再往家里交一分钱;父亲倒是旱涝保收,全部工资也不过300 多块;母亲也曾找
      过不少活儿干,在铅笔芯厂装铅笔,糖果厂包糖,她还做过衣服去集上卖,结果
      都因为挣的钱少得可怜,她身体也支持不住,就罢了。这样我们家一个月全部的
      收入加起来不超过500 块,母亲还要月月存一些,经济状况是越来越见得捉襟见
      肘。
      
          我和母亲的关系由于钱的问题变得很不好。这直接表现在我的找对象上。我
      交过的男朋友她没有一个满意的,不是嫌人家农村户口,就是嫌人家没本事。我
      知道她是指望我有朝一日飞上枝头,让她大富大贵。可我既没找到一个自己满意
      的,更没找到一个让她满意的。或者是我看上了,不符合她的条件,她大刀一挥,
      就给我斩掉了。就这样,我从18岁开始正式谈对象,到了23岁还是形单影只。小
      城那些帅气时髦的男孩全都没有我的份。在日常上班的路上,我经常看到那样的
      优秀异类,他们穿着罕见的时髦衣服,留着前卫的发形,英气逼人,气质超凡,
      常常是三五成帮,来去无形。他们都非中规中矩的" 有为" 青年,但过着令人羡
      慕的自由而神秘的生活。我也曾与其中几个有过眉来眼去的历史,我们都被对方
      的气质所折服,脉脉含情,隔着一条街暗送爱慕的秋波,每次都是留下深深的一
      瞥,最后擦肩而过。我不足够漂亮有名,没有胆量和脸皮去主动出击,也没有这
      样的人前来钓我,所以总是没有上手。对我来说,他们是天上隔着许多光年的星
      星,又亮又硬,我只能爱慕地看着。其实在母亲父亲的嘴里,这种优秀异类的名
      字是简单而又简单:痞子。我不否认这点,小痞子飞车打群架,预备成长为大痞
      子;大痞子神色更加冷峻,外形看上去接近平实,通常是哪家酒店或小厂的实际
      拥有者,他们都无一例外最终胳膊肘吊上个绝色的小女人,或霸或娶。而且我不
      能也不敢说我实际上喜欢的就是流氓大亨,绝不是。问题是,我无法想象跟一个
      架着副油厚的眼镜,少白头上泛着头皮屑,长年累月挂着一套旷旷荡荡不合身西
      服的小城机关干部或蹲办公室的厮守一生。那些在银行电视台,政府办公室有份
      响亮职业又英俊过人的有为青年早都被城中那些伶牙利爪的妇女们给自己家闺女
      相去了。她们的女孩通常有着份相应优越的职业,象是银行或邮局,而且秀气而
      苗条,皮肤白净气质娇嫩如同林妹妹,象我这样资质平凡的百货公司小会计显然
      不属于这一阶层。曾经有人给我介绍过一个这样的男孩,人家先去我们公司偷看
      了我一眼,就连见面都取消了;还有一个是大舅以前所在乡镇的镇长的儿子,刚
      调到市委组织部,陪我参加过一次商业系统组织的跳舞比赛。结果大舅还没来得
      及跟那位镇长说呢,小伙子的摩托车后座上就出现了一位林妹妹。那个女孩就住
      在我们小区,还经常碰面。"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千古鉴言,
      千古鉴言呀。这春心可不是什么人动不动就可以随便发的呀。
      
          平常男孩的圈里我总是不干不脆。多年来我象根木头般地站在岸上,无意垂
      钓,有人愿意上钩,我不拒绝,也从不答应,始终保持着一种游离其外又为此伤
      心不已的状态。大舅说:" 恐怕你会象你大舅母一样,到了28才找婆家。" 大舅
      母说:" 我看就她这样,28了也找不上。"
      
          女人的敌意真是可怕。
      
          我在小城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母亲时好时坏。想对她动点情,她又生生
      地拒绝你,冷冷地刺你。那种慈祥的母亲和宝贝女儿对我们家来说,都是电影及
      文学作品里的东西,或者是隔壁邻居家的事。我们俩天生没有母女的情分,只有
      钱可以宽慰她的心,大概这也是必然吧。
      
          在离我23岁还有3 天时间,我终于找了一个对象,算是挽救了一点面子。我
      想不到的是,这个男人恰是最不给我面子的,是一个灾难,一个敌人,他比我遇
      到的小城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强硬和善于玩弄,他才是一个真正危险的男人。我要
      开始对你喋喋不休了,注意,这将是一次艰难的叙述,是他给了我最惨重的一脚,
      然后讥笑地看着我倒在地上。
      
          前些日子邻居大丽妈张罗着给我找对象。第二天我看照片,一个军人站在一
      大堆花圈前眯着个眼睛在笑。媒人说:小伙子在北京部队上,是个副连长级的军
      官,一表人才,家在东南山。
      
          过了几天要见面了,我心里很反感,那天早上还下雨,但是没办法。姐姐打
      电话来说她在第一目的地等我。我们接上头,去第二目的地找到第一介绍人大丽
      妈,一起到达最终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9 点,男主角还没到。介绍人第二老赵又
      打电话去问。几个人坐在那里闲扯,终于有人敲门。我们站起身来迎接,从门口
      到屋内依次是介绍人第一,介绍人第二,我姐姐,最里面是我。一个男孩探询的
      目光扫了进来,看上去还舒服。同来的还有一个40多岁的妇女,慈眉善目的,估
      计是他亲戚。他和我并排坐在沙发上,中间隔着一个茶几。我打量他的脚,是一
      双罕见的黑色" 烧麦鞋" ,很精致,无可挑剔的,我理想中的男人的脚。他的脸
      不算太好看,但白净,不让人讨厌,也没有比如心机很重,卑缩,头角狰狞什么
      的,没有。回家后我告诉父亲母亲说我很满意,他们也表示同意我跟他做进一步
      的了解。这还是第一次,我中意同时他们又同意的,结果也是我最惨的一次相亲,
      这次几乎连我的身体都毁掉了。下午接到介绍人第二的电话,说男方同意晚上继
      续见面。下了班后回家我见房间里空荡荡的,奇怪人都去了哪里。刚脱下衣服有
      人敲门,原来是大丽妈。她坐来就是一通大说,问我意下如何。我知道她是来表
      功的。我说这个人不错,挺大气,以前从没见过。我是实话实说,我太高兴了。
      她走后,我去北间拿东西,发现母亲躺在炕上睡觉,无声无息的,这不是好迹象。
      我赶紧去扳她。好一会她才大梦初醒似地咕哝了一句:" 别碰我。" 我心里有了
      不详的预
      
          感。
      
          约在6 点见面,而差10多分就6 点了母亲仍在做饭。我收拾了收拾,打算就
      走。她喝住我:" 看把你兴奋的!连饭都不吃了?!不行,你给我住下,我有话
      跟你说!" 我知道我的预感是对的。她从来都这样,偷偷摸摸的,不把我当女儿
      看待。" 把门关上。" 我照做了。" 今天大丽妈来你都说了些什么?我听见什么
      ' 挺好,很大气' 什么的。你怎么能那么说!聪明的就' 还可以,一般,交往交
      往看看吧' 就行了。你也太单纯了!告诉你,现在他的底我们还不摸,你不能跟
      他太亲热,再说晚点怕什么,女的就应该晚!你说你怎么那么贱!"
      
          我是哭着出去的。他不傻,我想他一定看出了苗头。后来他提出要带我回家
      看他家人,我犹犹豫豫地说不行,他也火了,说:" 你妈这算怎么回事,你也不
      小了,都23了,再这样下去成老姑娘了。""老姑娘" 这个字眼深深刺痛了我,从
      来没有一个男孩对我这么直接露骨地说过,而这是事实。我到底没跟他回家见他
      父母,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露面。我背着我妈去找过他一次,但他表现得很冷淡。
      我怕极了,怕成为老姑娘,怕再跟母亲住在一起会发疯。对于他,我几乎没有理
      由说什么,因为我在自投罗网,是我自己编了一张网给自己钻了进去,一味地在
      其中悲天恸地。我不但在哭,而且神经高度紧张,我觉得绷紧得就快要暴开了。
      我曾以为我对什么人也不会动心,我还是不了解自己。可能我倾注的只是我自己
      的理想在他身上的体现,并不是他具体这个人,可我为什么对他那么依恋?谁说
      过,我骨子里没有快乐的成分,但是我已经学会让自己高兴,对于别人的冷眼,
      对于伤心,对于深情,都淡漠一些,我本来已经修炼得不错了,是这个人的出现
      把我击败。我已不再抱怨生活及我的家人,我只能默默忍受,因为是自己无端种
      下的苦果,很显然他的冷淡始于听了我家的情形。
      
          最后我终于承认事情不行了。
      
          这次不愉快的心路历程给我造成了永久的伤害。仿佛一夜之间,我的身子变
      宽了,脸变肥了,视觉模糊,眼睛里常流出一种解释不清的黄色的脓来,牙齿坏
      掉了3 颗,靠门牙的一颗在不停地渗着血,口里整天整夜地散发着臭气,一切都
      不象少女时代那样新鲜和蓬勃,我才刚23岁,就已经迅速滑向衰老。
      
          这个冬天太冷酷了。
      
          这件事造成了我最后的出走。
      
          我在9月份的一天背着一只书包去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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