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馑年代的跋涉(4)
      
          此外,那一年还有两件事对我刺激很大,一辈子也忘不掉。
      
          有一次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母亲的抽风病又发作了,急需抓药治病。母亲最
      后想了个办法,让我去她大姨家也就是我姨姥姥家去看看。姨姥姥家在蠡县城,老
      两口没有后代,开了个小卖铺,卖点油盐酱醋什么的,他们家或许有一点钱能借到。
      那天下午我放学后徒步走了30里路到蠡县城打听姨姥姥家的住址,找了很长时间才
      找到。到她家发现她家也很小,很穷,只是老两口平时不怎么花钱才有点积蓄而已。
      当夜我借了三块钱,回到家时已经是半夜了。
      
          跑回家时我浑身都是汗,看着重病中的母亲蜡黄的脸,我的脸上汗水混着泪水
      不断滴在地上,这种贫穷的滋味让我刻骨铭心。
      
          回来的路上有一段小小的插曲:我那时还很迷信,相信世上有鬼并且很怕鬼。
      从姨姥姥家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而且还要路过一片乱坟岗。平时听同学说那个地
      方常常闹鬼,其中最恐怖的就是一个大头吊死鬼,是以前村里一个含冤自缢的寡妇
      变的,还吃过人呢。那晚我走到离家还有大概10里路的时候,看见那个“鬼”了!
      白乎乎的一片,我顿时恐惧到了极点。于是我闭上眼睛开始闷头狂奔。心里估摸着
      跑过了吧,睁开眼一看,娘呀,我叫出声来了,那个“鬼”正好站在我的面前啊!
      大脑袋,白身子,就站在我面前!平静了些后发现那个“鬼”并没有来掐我,而是
      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我壮着胆子走了过去,定睛一看,哦,原来是一个破旧的
      木牌楼,上面贴了些宣传大跃进的标语,我这才放心了,原来不是鬼啊!
      
          第二天我跑到离我村10里路的崔家庄村去抓药——据说那个村的大夫曾经是我
      曾祖父的徒弟,而实际上他对于衣衫褴褛的我也还是毕恭毕敬地叫我“公子”,以
      体现对我曾祖父的尊敬。我赶紧给母亲抓了3 服药,花了两块钱。
      
          这些药也只能治一时,去不了根。母亲的身体是一天天跨下去了。我最后甚至
      害怕见到母亲,揪心啊!我总是害怕母亲会突然就不行了,这种感觉就像梦魇一样
      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直到现在想起她披着破旧的外衣披头散发地坐在门槛边,手紧
      紧握在胸前拼命颤抖的样子,我就想哭。在当时,这种备受恐惧煎熬的心态甚至让
      我产生逃避的念头:考上高中,离开家,就可以暂时免受这样的煎熬了。今天回想
      起来,叫人心酸。
      
          老百姓的日子过到这个份上,领导者难逃其咎啊。当时的各级领导,说不客气
      一点,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了!
      
          当时在农村存在一种很恶劣的问题,就是村干部竟然随便拆民房!我家西屋是
      3间砖坯屋,东屋是2间土坯房。说是土坯房,其实什么也放不了,跟仓库差不多。
      里面有一个很旧的石磨,是曾祖父留下来的。家里人多,平时我就在东屋看书、睡
      觉。
      
          有一天晚上,已经是深更半夜了,我突然听到屋上方传来“扑通、扑通”的巨
      响,还有人在叫喊着什么,好像地震了似的。我开门一看,好家伙,一帮民兵手拿
      大镐围着我家的房子正不亦乐乎地忙活着呢。
      
          “干吗呢你们?”我诧异地问着这帮不速之客。
      
          “干什么?刨你家房子呢!”漫不经心却十分蛮横的一句话。
      
          “刨房子也不说一声,想砸死我啊?不知道下面睡着人吗?”我的火一下起来
      了。
      
          接着父亲和母亲都出来了:“为什么要拆我们家房子啊?”
      
          村支书站出来说:“你家的房子老了!拆了拉到地里当肥料!”
      
          “我们家十口人,拆了怎么住得下啊?”父亲一紧张把我都忘了,忘了东屋里
      还睡着大儿子呢。
      
          “好,”村支书转过头对后面的民兵说,“姓郭的说了,他家人多,住不下!
      同志们,我们不但要拆东屋,拆完东屋咱们接着拆西屋!”说完对准走过来正欲阻
      止这帮人的父亲的腿就是两脚,父亲栽倒在地。随即我家的两间土坯房很快就被众
      人以摧枯拉朽之势推掉了,只剩下几根屋檩丢在地上,土被拉走肥田去了。
      
      
      
          父亲挨了这两脚在当时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1958年吃食堂的时候,我曾经亲
      眼见到村干部因为我的一个叫做“大东娘”的邻居怀疑他没有把家里粮食全部交到
      生产队里,家里可能还藏有粮食就残酷地让她一个老太太跪在砖头尖上。另外,我
      家街对面的一户人家有一次在村干部搜查粮食时,民兵在他家房屋的椽子里发现了
      一把绿豆,结果遭到一顿毒打。我家邻居的隔壁以前开过布店,在被催交“埋在地
      下的布匹”时说没有布,村干部抡起一根铁棍就砸向老太太,一个名叫蒋尧友的生
      产小队长立即用单手挡住,结果胳膊当时就肿了起来,过了3 个月才好。我父亲因
      病在家不能干活,因为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经常被勒令给村宣传队写标语,还老是
      被斥骂写得慢,是想混工分。
      
          还有一次,我二舅因为“贪污粮食”,家里给村支书带领民兵闯进来(那时候
      家家门上都没锁,都给村干部没收了)抄了个底朝天,结果什么也没抄到。村支书
      说:“屋里没有,兴许藏在他姐家了……”就因为这一句话,我母亲就被民兵们五
      花大绑然后带着游街——就像以前游斗汉奸恶霸那样——最后那帮人把她押到祖坟
      上跪下“认罪”。但是我没有亲眼目睹这件事,母亲也一直不愿提这件事,直到很
      久以后我才知道的……
      
          对于当时中国农村存在的这种严重践踏人权的事件,陈云同志曾经痛心地说:
      “那时有1 亿老百姓在挨打!”在欧洲各国,有这么一条流传了数百年的谚语:
      “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一户老百姓的房子,无
      论多么敝破,无论是多么的家徒四壁,都一定是国王止步的地方!而在几百年后的
      中国,还会发生这样赤裸裸的侵犯个人住宅的案件,实在让人感到悲哀和匪夷所思。
      所以说,现在我们国家把政治文明提上日程,还是让人感到欣慰的。
      
          当年父亲被命令到定县参与“大炼钢铁”。由于农民的卫生习惯本来不好,又
      大量群集,所以父亲便染上了伤寒。随后他就立即被送到蠡县医院隔离。我和母亲
      知道后立即一起步行去蠡县看他,到的时候他已经在医院住了3 天了,然而身体很
      虚弱。他让我和母亲先回去,说自己死不了,我和母亲于是连夜回去了。到家时天
      已大亮了,突然听到路边树上的喜鹊在“喳喳”直叫,母亲高兴地对我说:“你爹
      没事儿了。早上喜鹊叫是好事儿!”农村人讲迷信,都认为早上喜鹊叫是“报喜”,
      晚上再叫就不是好事了。父亲病没好就让出院了,不给治了,回到家后就没有好过,
      终年重病缠身,1962年病饿而死,时年42岁。
      
          1960年元月,我高中一年级第一学期结束时,接到父亲托人带的信让我春节别
      回家了。当时我就感到纳闷儿,过年怎么能不回去呢?于是仍然自己回家去了,身
      上带了学校发给我寒假期间用于生活的18斤粮票——那时候高中生每个月有26斤口
      粮,仍然是饿肚子,吃不饱。回家的路上我很高兴:我带了18斤粮票,过年可以吃
      顿饺子了。
      
          然而到了家里,我却惊讶地看到父亲脸朝里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样子,我赶
      紧扶起父亲问他怎么了。父亲缓了一口气,告诉我他已经7 天没东西吃了,只能捣
      点粗盐粒儿拌凉水喝下去,一天两碗。家里其他人则全部出去要饭了。这就是我的
      1960年春节!
      
          我忍住眼泪发疯一般跑出去一下子就买了18斤棒子面,手哆嗦着熬了碗棒子面
      粥,才算让父亲活过来。父亲喝下一口棒子面粥后,呼天吁地,老泪纵横,我抱住
      父亲的腿嚎啕大哭。过了一会儿,父亲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纸,上书“忍为高”3 
      个字,说道:“孩子,这是爹的遗嘱,爹以为自己见不到你了。无论什么时候,记
      住,忍为高啊!”我满脸泪水,拼命地点着头。他轻轻地指着那张纸:“你看我这
      3个字写得怎么样啊,爹的大字还是写得不赖的吧……”我哭得更厉害了。“忍为高”,
      这就是我父亲挨饿7 天后感觉自己快不行了的时候给儿女们留下的“遗训”,这也
      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民的性格写照!
      
          这样的经历也让我深刻地反思了残酷的现实,并且对我以后世界观、人生观的
      形成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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